哈罗德·摩尔先生是位有学识而且素养气质都很好的青年学者,对工作的责任心也很强。他受了一家贵族的聘请,担任这家的家庭教师,教一个年幼的孩子。然而,他却明确地感觉到自己没有能力使这个孩子成材,以答谢他父母的委托。一天,他被责任心所驱使,坦白地对这家的夫人说:
“论您儿子的资质,是很聪明的,如果他笨一点,我倒可以运用我学到的教学法慢慢引导他。但不好办的是,他太聪明了,他的记忆力很强,预习各门功课,只要走马观花地看一遍,他就明白了。不过,他对每种课程都浅尝辄止,不求甚解。我看他对于任何一种功课都没有多大兴趣。有时看到他坐在那里,摆出一副读书的样子,其实心没在书上。他学过的功课,过后再向他提问时,他必须再看一遍才能回答出来。我曾注意观察,只有对于体育,或关于野兽生活、野蛮地区风土记之类的书,他才喜欢。他对野兽故事尤其喜爱。像非洲探险记一类的著作,他可以坐在那里连看上几个小时,看得手不释卷,废寝忘食。有两次我看见他晚上在床上看卡尔·哈根贝克的《人与兽》,简直入了迷。”
孩子的母亲听着,由于心里有些着急和紧张,所以脚尖急促地轻点着壁炉边的地毯,显得忧心忡忡。她烦恼而又审慎地说:“先生既然发现了这些,您不能想想办法去矫正他吗?”
摩尔先生局促不安地回答说:“我———这个,我曾经试着没收他的课外读物……”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脸一红,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嗯———您的儿子年纪虽小,力气却大得很呢!”
夫人急切地问道:“难道他敢对先生无礼吗?”
摩尔先生只好和盘托出了:“他不服从倒也罢了,还嬉皮笑脸地说自己是只大猩猩,那本书就是他的粮食。于是就把我当野人,跳起来抓我,嘴里还发出咆哮声。他把我举起来,摔到床上,然后跳上来掐我的脖子,弄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后来还用脚踏住我的胸口,仰头发出吼叫,据他自己说这是大猿胜利后的长啸,听了叫人毛骨悚然。最后,他把我推出门去,锁在外面。”
老师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夫人终于开口说:“摩尔先生!我们既已聘请了您,无论如何请您费心,想法纠正他这种撒野淘气的毛病才好。他……”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窗外的一声呐喊打断了,摩尔先生和夫人都吃惊地站了起来。原来他们谈话的房间是在二楼,窗外有一株大树,距窗口几尺有一个横枝。他们两人这时都发现,大树的横枝上正站着身材高大强壮的杰克。他站得很稳,面对母亲和教师,看着他们吃惊的样子,十分得意。母亲和教师唯恐他失足掉下来,吓得脸都白了,想要走到窗口喊他赶快小心地下来。哪知还不等他们走到那里,孩子已跳到窗台上,接着又纵身跳到屋里,嘴里大叫着:“一个婆罗洲的野人到城里来了!”显然这是他从书上看来的内容。他一边高喊着,一边学着野人的步伐跳着好像是非洲的野人舞,绕着母亲和摩尔先生转着唱着跳着。
等他闹够了,才抱住母亲的脖子亲吻她的双颊,叫着说:“有趣极了,有一个音乐厅里最近来了一只大猿,在表演节目,我的好同学威廉·格林斯比昨天晚上已经去看过了。他说大猿会做许多高难度动作,会骑自行车,会用刀叉吃东西,会数数,还能表演许多有趣的节目和技巧,就是不会说话罢了。我可以去看一次吗?妈妈!求你了,让我去吧!”
夫人为刚才的事惊魂甫定,抚摸着他的脸蛋摇着头说:“不行!杰克!你知道的,这种地方我从来不许你去。”
杰克略加思索,理直气壮地说:“妈妈!我为什么不能去看?很多孩子都去看了,他们还都到过动物园,可你连那里也不让我去,就为这个,他们讥笑我胆小,说我像小姑娘……啊!爸爸!”这时房门开了,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灰黑色眼睛的男人来。杰克像找到了救星一样,急切地问,“啊!爸爸!我可以去看吗?”
进来的人正是克莱顿勋爵———泰山。他一脸茫然地问道:“我的孩子,你要到哪里去?”
琴恩对她的丈夫使了个眼色说:“杰克要到一个音乐厅去看大猿的表演。”
泰山问:“哪个大猿?是不是叫阿札克?”显然他已经听说过这个大猿了。孩子点点头。
泰山说:“我想去是可以去的,我的孩子。我倒也想去呢!听说这大猿很聪明,而且身材高大强壮。琴!让我们一块去好吗?”
琴恩却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有意岔开话题,转身对摩尔先生说道:“先生,杰克早晨上课的时间到了吧?请先生给他上课去吧!”
等摩尔先生领走了杰克,她才走到丈夫跟前说:“泰山!咱们的儿子杰克对什么功课都不感兴趣,只醉心于野兽生活,这一点,我认为是你遗传给他的。你的一颗心也是常牵挂在丛林里,你总认为在丛林里过海阔天空的原始生活才是人生真正的乐趣。你可知道杰克年纪小,有了这种想法,多么危险啊!假如你不设法纠正他,他很容易从喜好真的发展到去森林里生活的。”
泰山听了笑笑说:“我认为这没多大关系,你别过分忧虑了。他喜欢研究丛林野兽,这对一个身体强壮的男孩子来说,也是常有的现象。我看不一定是我的遗传。不过,琴!我倒觉得你对他的约束未免太严了。就拿刚才的事说吧,杰克想去看阿札克,只不过出于好奇,并没有要和大猿结成密友。退一步来说,即使他有这个意思,我认为也没什么不好,琴!你说不是吗?”
泰山一口气说完,才发现妻子一脸的不高兴,他赶快搂住琴恩的脖子亲吻了她好几下。然后又面容严肃地说:“关于我过去的生活,你不肯告诉杰克,也不许我对他说,我认为这是不对的。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们既然发现他一心向往丛林,就应该把我以前与大猿一起生活的情况和经验告诉他。现在瞒着他,让他一无所知,一旦遇到了不测,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绝对应付不了森林里的种种危险。”
泰山虽然这样强调,琴恩还是坚决不同意。她摇着头说:“泰山!我无论如何不赞成你的话。我不希望他向往丛林。你的蛮荒生活经历,我们不是向他隐瞒了这么多年吗?何必现在又一下子改变原来的做法呢?”
泰山夫妇的辩论毫无结果。
傍晚时,杰克拿着一本书,正坐在大椅子上阅读。忽然,他把书一合,突如其来地问父亲道:“爸爸! 为什么我不能去看阿札克?”
泰山说:“你母亲不赞成。”
杰克穷追不舍地问:“那么你呢?”
泰山有意不正面回答,支吾地说:“你母亲不许去,就不该再要求去。”
杰克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和格林斯比一样都是小孩,为什么他能去,我不能去呢?而且,我的许多伙伴也都去看了,大猿并没有伤害他们,看来它也不会伤害我的。现在,我正式告诉您,爸爸,我一定要去,不过我不是不懂规矩,所以我事先告诉您。我是一定要去的!”
杰克虽然态度很坚决,话也说得很强硬,但他并没有傲然无礼、不尊敬长辈的样子。泰山见他还仅仅是个小孩,却有了一种成年人的气概和主见,心里暗暗高兴,可他嘴里却说:“你肯把心里话告诉我,这很好。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去看阿札克,事先一定要得到我的同意。如果你私自出去,我可不答应,别看爸爸平时非常疼爱你,从来没有打过你,但如果你违抗母亲的命令,我可要按家法从事的!”
杰克听了以后说:“知道了,爸爸!不过,我告诉你,爸爸!我一定会去看阿札克的。”
摩尔先生的卧房就在杰克房间的隔壁,每天晚上睡觉之前,老师必定到学生房里巡视一下。摩尔先生是个非常有责任心的人,尤其在泰山夫妇和他作过一次恳切的谈话之后,他怕杰克私自去看阿札克,就更加留意了。这天晚上九点钟,他照常去杰克的房间,推开孩子的房门,不禁大吃一惊。他看到杰克已经换了夜礼服,站在窗口。窗户开着,杰克做着就要跳下去的姿势。摩尔先生一个箭步蹿上去,要拦住他。孩子听见后面有脚步声,立即转过身来,面对着摩尔先生。老师气喘吁吁地问:“你要到哪里去?”
杰克冷冷地回答说:“我要去看阿札克!”
“这可太让我不可思议了。”老师说。可是,更令他不可思议的事马上发生了,还没等摩尔先生喊出声,杰克已经跳到他身边,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双手把他举起来,猛地向床上一摔。摩尔先生的脸贴在枕头上,被杰克扑上来紧紧按住,一动也不能动了。杰克还低声恫吓他说:“别喊!不然我可要掐死你!”
摩尔先生无论怎样奋力抵抗,也挣扎不起来,只好任他摆布。杰克按住老师,撕破了床单,用布条把先生的手反缚在背后,然后又把先生翻过来,脸朝上,又扯了一条被单,中间打了一个大结,逼先生张开嘴,把布结塞进先生的嘴里,使他无法喊叫,接着又把布条的两端扎在他脑后,使布结不能移动。杰克手里一边忙着这些,一边低声对摩尔先生说:“我是瓦吉部落的首领瓦扎,而你就是穆罕默德·杜本,阿拉伯的酋长。你想来杀我的族民,盗窃我的象牙,现在被我捉到了,捆绑起来。”显然他把从哪本书中看来的情节当作游戏来实践了,说着他又把摩尔先生的两腿也绑了起来。最后他对摩尔先生说:“啊哈!你这家伙,现在完全在我掌握之中了。我要走了,等一会儿我回来放你。”
杰克说完匆匆走到窗前,跳到窗台上,顺着屋檐下的水管溜了下去。
摩尔先生看着杰克从窗子跳出去,他在床上扭动着,拼命挣扎,知道如果没有外面的人进来帮忙,自己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他无计可施,只好冒险滚下床来,重重地摔了一下。他摔得头晕目眩,定了定神后,尽力思考解救自己的办法。忽然他想起刚才和勋爵夫妇谈话的地方,就在这卧室的下面。不过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不知他们现在还在不在那里,但是,怎样向他们呼救呢?无可奈何中,他想到了一个方法:用脚尖敲地板。然而,就连这个极简单的动作,现在做起来也很不容易。他竭力挣扎着敲了很久很久,才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来人到了房门外,轻轻敲了几下门,摩尔先生仍旧用劲敲了几下地板,他又急又气,外面的人为什么不开门进来呢?他只好继续踢着地板,外面的人仍然没有进来。
摩尔先生渐渐没有力气再踢了,他想如果滚到门边,用脚尖去敲门,也许更有效果些,哪知只滚到了一半,敲门声音也高了些,外面的人似乎不耐烦了,叫着:“杰克少爷!”这是侍候杰克的仆人。
摩尔先生已经听出他的声音了。他又滚近屋门一些,用尽吃奶的力气,从塞在嘴里的布缝中,透出一丝声音:“进来!”
外面的人没有听见,又敲了一阵门,叫了几声孩子的名字。这时摩尔先生才想起,他进门的时候自己已经把碰锁锁上了。他听到外面的仆人推了几下门推不开,就径直下楼去了。摩尔先生经过这样一阵努力,又急又累竟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杰克在音乐厅里却是快乐极了。他买了一张包厢票,其他节目他都不大感兴趣,只是急不可耐地等着阿札克的上场。好容易盼到了这个压轴的精彩节目。杰克静静地倚着包厢的栏杆,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大猿的表演。那教练已经注意到包厢里这位贵族孩子,心里暗暗打好了一个主意。原来阿札克在表演时,常常跳到包厢座位上去辨认各位客人的面貌。所以,这次教练准备指使它跳进这个孩子的包厢,孩子见到这么一头毛毵毵的大猿跳到身边,一定会大为惊吓。那么这个表演一准会赢得个满场喝彩,起码是一阵大笑和掌声。即使那孩子责问,也可以推说大猿喜欢亲近观众,常常如此的。而且,教练已经观察到包厢里只有孩子一人,既没有家长,也没有仆人,绝不会惹出太大的麻烦来。于是他便大胆地指使大猿跳到孩子跟前去了。结果教练却发现他原来的设想完全失败了,那孩子不但一点儿不怕,反而露出满面笑容,伸手抚摸着大猿,像遇见了朋友一样。那大猿也照例伸出前爪,抓住杰克的肩胛,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的脸,仔细审视和分辨着,好久以后又去摸摸孩子的头发和额角,低低地发出咕噜声,好像讲着什么,并且显出惊讶的神情。
阿札克平时辨认观众从来没有这么长久过,总是看一两下就走了,唯独今天对这个孩子异常亲切,似乎絮叨着什么听不懂的话语,还显得特别高兴。大猿不但不回到台上去,反而攀进了包厢靠近杰克坐下来。全场观众看到这意外精彩的一幕,都鼓掌大笑起来。这一下,教练可急坏了,因为阿札克的节目还没有表演完,应该继续下去。他高声命令大猿下来,大猿却直望着他一动不动。一直耽搁了很长时间,经理先生也着急起来,逼着教练到包厢里去把大猿拖下来。谁知教练一进包厢,大猿竟一反常态,露出了锐利的獠牙,咆哮着要咬教练。经理先生拿了鞭子来帮忙也毫无效果。
观众对于这一突发状况却更加高兴起来,他们为大猿和杰克喝彩,也嘲笑教练和经理先生的尴尬和束手无策。
教练觉得自己的威信当众受到损伤,也怕因而丢掉这份工作。他恼羞成怒,立刻跑到后台,拿了一根驯猛兽才用的粗鞭子,想用强力逼迫大猿回到台上去。但当他走向包厢时,马上被新的情势惊呆了,原先还只是阿札克反抗他,这次连那个孩子也被激怒而参加进来,只见他站了起来抓起一只椅子,准备和大猿并肩作战,向教练发起反击。杰克满面怒容,大有不闹个天翻地覆绝不罢休的架势。
再回过笔来说说泰山府上的情况。那敲门的仆人也觉得情况不对,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得面色灰白,赶忙跑到爵士书房里报告:“杰克的屋门锁着,敲了半天没有人答应,听得好像有人在地板上打滚,还有敲地板的声音。”
泰山一听,估计是出了什么事情,马上同那仆人飞步上楼。夫人琴恩也带着仆人紧跟上来。泰山在门外喊了几声杰克的名字,侧耳向里面听听,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于是泰山向后退了一步,用半个身子猛地向门上一撞,门上的锁舌、铰链和合叶就都断了,那扇门砰的一声向房里飞了进去。
谁知屋门落下来,正好压在晕过去的摩尔先生身上。这扇沉重的大屋门把摩尔先生的整个身体都盖住了。泰山进去先开了电灯,向四周打量了一圈,只见床上凌乱,却没有杰克;窗户洞开,也没有发现什么打斗过的痕迹。后来从落下来的门板下面,才发现了被捆绑着人事不省的摩尔先生。泰山命人赶快给他松绑,又用冷水喷,才使他醒过来。泰山急忙问道:“先生!杰克到哪里去了?是谁把您捆起来的?”
泰山心里十分焦急,他想到罗可夫诱拐绑架的事,深恐这又是仇人的第二次光顾。摩尔先生慢慢苏醒过来,手脚都捆得麻木了,好半天才缓了过来,定了定神没好气地把方才杰克怎样收拾他的经过一一诉说出来。最后他气愤地说:“我没法做您儿子的教师,这次可是一定要辞职了。我看像您儿子这样的孩子,不必请家庭教师,请一个野兽教练来训练他,倒是个好办法。”
琴恩听了焦急地问道:“先生!那么杰克到底到哪里去了?”
摩尔先生说:“劝不住也拦不住地去看阿札克了!”
泰山听了暗自好笑。他仔细观察摩尔先生,见他并没有受伤,只是饱受了一场折磨和虚惊,不免诚恳地多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好好安慰一番。他一边派人送先生回房间去休息,一边吩咐备好车辆,自己匆匆上车,直奔音乐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