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集标本进行科学研究的“玛乔里”号轮船,趁着乌干壁河落潮,放下了一艘舢板。舢板顺流而下,毫不费力地前行,不大工夫,就走出三海里之外。从舢板上遥望“玛乔里”号大船,只能看见一个轮廓了。“玛乔里”在等舢板完成任务回来,就准备返航了。小船上的水手们有的在打盹,有的在闲谈,悠闲自在。忽然,大家注意到河的北岸站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人,伸着赤裸的双臂,发着喑哑枯涩的喊声,似乎在向小船上的人打招呼。
大副轻声说:“看样子他似乎是个白人,来!我们把船靠上去,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他们把船划近岸边,才看清楚这是一个憔悴的老人,披散着的白发已经粘成一片,瘦小佝偻的身体赤裸着,只在腰里围着一些破布。他一见人,泪珠就成串地滚了下来,挂在他痘痕斑斑的双颊上,口中在喃喃不清地说着什么。
大副听了一阵,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就问他:“你是俄国人吗?你会讲英语吗?”
他似乎听懂了,于是就用英语讲起来,但他说得很吃力,很生硬,边想边说,断断续续,好像他已有很多年不讲英语了。水手们吃力地听着,他大意是说,恳求小船把他带走,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大家商量了一下,出于怜悯,就答应了。老人一上船,就告诉搭救他的人们说,他身陷蛮荒已有十几年,这十几年中,吃尽了各种苦头。至于他是怎样来到非洲的,却只字不提。而且他语无伦次,让听他说话的人产生这样一种印象,仿佛他经历了过多的恐怖生活,使得他精神有点不大正常了,已经忘却了他从前的种种遭遇。他甚至连真实姓名也说不出来,只告诉水手们他叫米歇尔·萨布罗夫。其实,他就是曾经绑架泰山儿子的暴徒鲍勒维奇,从前他如狼似虎,现在却奄奄一息、孱弱老朽,谁也不会把眼前这个米歇尔·萨布罗夫与过去那个作恶多端的鲍勒维奇联系起来。
原来,鲍勒维奇自从黑社会头子罗可夫死于豹口之后,他侥幸逃生,已有十多年。但这个歹徒并不感谢上苍让他活到现在,反而在心里不断诅咒,认为罗可夫死得便宜,躲过了蛮荒中种种地狱般的痛苦,命运对自己实在是太残酷了。他多少个日夜处在恐怖的荒野里,简直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像他这种恶棍,是从来不知道感恩的。
鲍勒维奇本想炸毁“金凯德”号,又深恐泰山带着大猿和豹子来追捕他,所以冒险逃入丛林深处,不料他却被一个吃人部落的黑人捉去。由于过去他和罗可夫走过许多蛮村,作恶不少,可以说是劣迹斑斑,所以黑人们要动手杀死他,还多亏了酋长出来解围,才饶他一命。在苟延残喘中,他成了全部落的人都憎恶的家伙。武士们常用鞭子打他,妇女和小孩也常用棒子或石块打他,他只有躲避求饶,自然不敢还手。在这期间,他染上了可怕的天花,弄得一脸麻子,以前的满头黑发也变成了稀疏的黄毛,四肢弯曲,走路蹒跚,背也驼了,牙齿也被人们打掉了,连思维和反应能力也远不如昔日敏捷。现在,即使他亲生母亲见到他,恐怕也认不出他是自己的儿子了。
他们把他带上了“玛乔里”号大船之后,给他食物,让他休养。他体力稍有些恢复,但外貌变化不大,看上去简直像七八十岁的老人,谁也料不到他只有三十多岁。过上了安定生活的鲍勒维奇,心里仍充满了仇恨。他第一个痛恨的是他和罗可夫的共同敌人泰山,第二个则痛恨害他身陷蛮荒十多年的罗可夫,他痛定思痛,连判过他徒刑的法官、捉拿过他的警察、维护社会秩序的法律,都无一不恨。每天他都在心里谋划着,怎样才能出这一口恶气。日子久了,水手们见他瘦弱,既不能帮着干点什么,也不和任何人谈笑,大家也就不大理会他了。
“玛乔里”号在乌干壁河口的丛林岛旁停泊了很久,因为船上的几位科学家到内地汇报工作去了,他们所需的实验资源这个岛上却十分丰富,所以必须等专家们回来之后,才能进行下一步工作。水手们闲着没事,常去岛上走走玩玩。鲍勒维奇对船上的单调生活也感到厌倦了,就要求水手们也带他到岛上去。
荒岛上的森林蓊蓊郁郁,绿荫垂地。水手们一上岸,有的钓鱼,有的打猎。只有鲍勒维奇一个人,或踽踽独行,或独坐在树荫下,暗自编织着他的复仇梦。
日子久了,大家也习惯鲍勒维奇这种状态了。上岛之后,水手们各玩各的,谁也不喊萨布罗夫一起玩,就让他一个人独往独来。有一天,萨布罗夫上岸之后,就枯坐在一株树下,没多久就睡着了。他正睡得香甜,忽然觉得有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从睡梦中惊醒了,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只见一只满身长毛的大猿,正蹲在他旁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鲍勒维奇吓得失魂丧魄,想要喊救命,看看水手们都离得很远,最近的也在一百米以外,而且玩得兴致正浓。他明白喊也没有用,也许反而会惹恼大猿,一下子就能要了自己的命。这大猿见他醒来,就用前爪抓住他的两个肩膀,嘴里喃喃地发着似话非话的声音。鲍勒维奇定了定神,看看大猿似乎没有加害于他的意思,就心惊胆战地试着站了起来。他看了看大猿,大猿竟也跟着自己一起站了起来。
鲍勒维奇心里在打着主意,想着该用什么方法才能摆脱这场灾难,他向水手们所在的方向慢慢挪去。他一步一拐,加上腿在打颤,走得十分吃力。大猿见他走路不方便,反而扶着他的胳膊,帮着他往前走。他心里更加纳闷了,这大猿到底要干什么?走到靠近水手的地方,大猿仍旧没有惊慌的神色,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人们。这时鲍勒维奇明白了,可以肯定这大猿确实不想伤人,它对人没有什么恶意。这一下,他放下心来了。刚有了安全感,一个贪婪的念头马上在他心里萌发了:在这个荒岛上,绝难找到发财之路,如果把这只大猿训练一下,让它学会耍些把戏,也许可以从它身上发一笔小财,自己也有了安身的本钱。想到这里,鲍勒维奇不由得喜上心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些水手突然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也都吓了一大跳。大家看萨布罗夫敢跟大猿站在一起,便壮着胆子慢慢地围拢来。大猿看到这么多人,不但不害怕,反而迎上前去,抓住每一个水手的肩膀,神情专注地辨认每个人的面貌。只见它把头向左侧一阵,又向右侧一阵,仔细端详着、审视着,看完一个推开一个,直到把所有的人都看完之后,仍旧回到萨布罗夫身边站着,样子好像非常失望。水手们见大猿很有趣,就一边打量着它,一边向萨布罗夫问长问短。萨布罗夫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喃喃地说:“这大猿是我的!这大猿是我的!”
水手中有一个叫辛普森的,是个捣蛋鬼,平时就爱开玩笑。这时他想起了一个恶作剧的办法,就拿了一根大头针来,转到大猿身后,在大猿的后颈部刺了一下。没想到这下可闯祸了,本来很温顺的大猿忽然暴怒起来,猛力抓住辛普森。辛普森没防到它有这一手,躲避已来不及,早被大猿牢牢抓住。他吓得没命地大叫,情急之下拔出了刺刀,准备自卫。没想到大猿比他的动作更敏捷,一下子把刺刀夺过来,丢在一旁。只见它张开血盆大口,向辛普森的肩膀咬去。
围观的水手在这一瞬间都吓呆了,等他们清醒过来,有的拔出刺刀,有的顺手拾起粗树枝,一窝蜂拥上去,要搭救自己的伙伴。萨布罗夫一见,焦急起来,唯恐水手们杀伤了大猿,那岂不坏了他的财源? 于是他大叫着替大猿求饶。大猿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它并不怕对方人多,愤怒地发起威来。它看着围上来的水手,不慌不忙,先丢开辛普森,又挣脱了背上的两个水手,伸开它两只巨大的毛掌,东跳西蹿,连抓带打,动作非常敏捷,把围攻它的水手打得落花流水。
喧闹的声音越来越大了,“玛乔里”号的船长和大副也闻声赶来了,他们拿着手枪,由两名水手领着走来。大猿怒视着他们,一动不动。船长站得远远地喊着,要萨布罗夫和水手们躲远些,看来,他准备开枪了。这时,萨布罗夫真急了,一边高喊着要船长别开枪,一边壮着胆子走近暴怒的大猿,要去保护它。这时他已顾不得害怕,顾不得大猿也有可能会伤害他,抓住大猿的前臂,撒腿就跑。说也奇怪,大猿竟肯乖乖地跟着他跑。
水手们见船长来了,也都四散开来观望,只剩萨布罗夫和大猿站在一起。他们虽然跑了一段路,可还是在手枪射程之内。船长往他俩跟前走了几步,喊道:“萨布罗夫!你让开!我要打死这畜生,免得它再伤害我的水手。”
萨布罗夫急忙解释道:“别开枪!别打死它!今天的事不能怪它,是水手先惹它的,它本来很温顺,他们跟它开玩笑开过了火,才惹得它发起脾气来。请别打死它,它是我的!你真要杀它,连我也一起杀了吧!”
船长看他真的急了,就问他:“你说是水手先惹它的,可是真的?”
平时,水手们之间互相打架动武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所以船长对萨布罗夫的话已有几分相信。这时,辛普森的肩头被大猿咬脱了一块肉,那块肉还吊在肩上,鲜血淋漓,虽然疼痛,但毕竟觉着自己理亏,在大家面前也不好说什么。船长又追问水手们,到底是怎么闹起来的,一个水手只好站出来说了实话:“是辛普森拿大头针扎大猿的后脖颈,大猿急了,才咬他的。我们大伙帮着辛普森,大猿才和我们打起来。说起缘由,倒真不能怪大猿。”
船长听了,知道是水手先惹事,不怪大猿,现在辛普森已被咬伤,也就不再追究,只叫他回船上去赶紧治伤。船长出于好奇,倒很想看看这大猿,就收起手枪,慢慢向它走去,嘴里喃喃地发出温和的声音,像是在和它打招呼。大猿也迎着船长走过来,这时,它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它走到船长面前,又按住船长的肩头,仔细端详他的面貌,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显出了失望的神色,推开了船长。忽然大猿发现大副和跟随船长的两个水手,是它从前没看见过的,于是又逐个仔细辨认了一遍,最后终于垂头丧气地走开,似乎彻底绝望了。
后来大家回到“玛乔里”号船上,船长答应萨布罗夫带着大猿同行,只是叮嘱他必须把大猿看管好,不能让它再伤人。那大猿经过这一场打闹之后,却总是木呆呆的,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每当遇见生人,都要上去仔细观察一番,最后总是失望而退。人们对它这些动作已经习惯了,也就不再惊怪,船长和科学家们反而把这件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始终猜测不出,大猿为什么要辨认每一个生人的面貌呢? 如果大猿是在城市里或在村落里发现的,也许是谁家豢养而走失了的,可以理解为它在寻找主人,可是大猿明明是在荒无人迹的林莽中发现的,那么它到底在找谁呢?大家都百思不得其解。除了辨认人的面貌,大猿还有一个极特别的习惯,就是上船之后,在船上到处乱闻,寻找每一个它没见过的人,直到所有的人都被它辨认完了,对所有的人和事才冷漠下来。它常常独自坐着出神,连鲍勒维奇给它食物它也不感兴趣,无精打采。
鲍勒维奇见大猿身体很强健,精力也旺盛,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札克,想方设法对它进行训练,以达到用它赚钱的目的。但大猿对此总是敷衍冷淡,有时弄急了就发起脾气来,鲍勒维奇只好顺着它,不敢过分勉强。
旅程结束时,“玛乔里”号到了英国海港,船上的人都欢天喜地准备回家,只有鲍勒维奇一个人孤苦伶仃、无家可归。大家看他可怜,就给他凑了一笔钱,让他自己去谋生。鲍勒维奇向大家道了谢,就带着阿札克上岸去了。
上岸之后,鲍勒维奇先在伦敦找到一个既方便又便宜的住处,安顿下来,然后煞费苦心地照料大猿阿札克,让它渐渐熟悉环境,不至于发脾气撒野,再慢慢观察它喜欢什么样的食物,这些食物必须是市场上买得到的,而价钱又不贵。这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轻松,已经够鲍勒维奇劳神的了。最糟糕的是,只要鲍勒维奇带阿札克出去,无论走到哪里,阿札克一见生人,总要上前辨认一下,把那些人吓得忙不迭地逃走,给鲍勒维奇惹了不少麻烦。到后来,鲍勒维奇感到自己实在没法训练它了,只好带它去见一位有名的驯兽师,谈明情况。驯兽师一见大猿,非常高兴,就和鲍勒维奇签订了合同,由驯兽师负责训练阿札克。到能够公开表演时,门票收入除去开支外,驯兽师和鲍勒维奇按比例分成。这样做虽然收入不能全落入自己的腰包,但鲍勒维奇总算卸掉了一个无法胜任的重担,他没有其他办法好想,只好答应了。
从此以后,阿札克就住在伦敦,过着每日接受训练的生活,训练之余,就被关在笼内。它有时也发脾气,可是在驯兽师面前施展不开,驯兽师总有办法制服它。它只好忍耐,等待机会,再去辨认新的面孔,坚忍地要找到它想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