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慢慢地又回到她原来的树上,想去找她放在那里的裙子和鞋袜。她愉快地唱着歌,但她的歌声忽地戛然而止了。原来她看见树上有一群狒狒在扔她的裙子、鞋袜玩。它们见她走近,没有一个害怕的,反而露出獠牙,对她咆哮。
这时庄园上出去狩猎的人们都分途回来了。他们在对面林中发现了狮子的脚印,预备分头去寻找狮子。马里逊靠近树林走,他远远瞥见丛林中似有一头什么动物,便勒住马,仔细看了一会儿。因为毕竟太远,他看不清楚,于是他又往前走了一段,再看,原来是一匹马,马上还有鞍子。看到马鞍和马缰后,他认出了这是梅林常乘骑的心爱的马。
他看见了这匹马在这里,心里暗想,梅林一定也在这里。他一边向林边走去,一边思忖:一个少女,独自进入丛林,难免会被野兽吃掉,像梅林这样的好姑娘,在丛林中没人保护,是非常危险的。他把自己的马牵到梅林的马旁,向丛林中步行而去。他想她一定在安全的地方玩,想吓她一跳。他走了没几步,听到仿佛有人喃喃的谈话声,正感到奇怪,走近一看,只见一群狒狒在喧闹,其中一只狒狒,拿着一条女人的裙子,另外几只分别抢了鞋和袜。他着实吃了一惊,以为是狒狒杀了梅林,从梅林身上剥下来的。一想到这里,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住了。他希望梅林能死里逃生,躲到什么地方去。他正要高声喊梅林的名字,却见梅林好好地坐在狒狒群上面的树上。他听见狒狒向她叽叽呱呱地叫着,她却站了起来,好像大猿一样,跳到离狒狒很近的一根树枝上去了。马里逊举起来复枪,对着狒狒,恐怕狒狒会伤害梅林。哪知梅林却跳到离狒狒更近的地方,忽然对狒狒讲起话来了。他惊奇地抖了一下,险些触动了扳机。他看见喧闹着的狒狒群像听到了什么命令一样,忽然一下子寂静无声了,慢慢地一个个走到她身边,把她围在中间,她也并不害怕。马里逊现在再也不敢开枪,恐怕误伤了梅林。但是他心里却觉得万分惊奇,认为简直不可理解。他看梅林对狒狒们说了好一会儿,狒狒似乎都听懂了她的话,都露出十分快乐的神情,把手里的东西一件件交还给她。狒狒围着她,看她穿好衣服,还叽叽呱呱地似乎在向她询问着什么。马里逊看着,吓出一身大汗来,找了一棵树,坐在树下休息了一会儿,擦去脸上的汗,才偷偷地溜出树林去。
几分钟之后,梅林从树林中出来,马里逊见到梅林,心里不禁还有点发毛,但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偷看到了什么,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看见你的马在这里,猜想你一定在林子里玩,所以在这里等你,也好做伴一同回家,你同意吗?”
梅林什么也没察觉,只笑笑说:“好的。谢谢你!”
他们两人并着马往回走,横穿过平原。马里逊暗暗观察着梅林的举动,见她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端庄而有礼貌。他暗想,这么温柔的一个姑娘,怎么会跟狒狒交朋友呢?而且还能和它们谈话,这真不可思议。他不禁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呆呆地看了她一阵,一个新的念头浮上了他的脑海:她虽然温柔美丽,可是她的身世是怎样的,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住了这么多日子,主人也绝口不提起这方面的事,只说她也是个客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她除了能和狒狒说话,是否还有其他的秘密呢?就拿今天的事来说,一个好端端的姑娘,竟脱了裙子鞋袜,爬上树去,和一群狒狒在一起玩得挺好,这已经够让人惊奇的了。
马里逊想着这些,不禁又抹了一把刚冒出来的冷汗。梅林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你觉得热吗?现在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我觉得有点冷,你为什么还出汗呢?”
马里逊被问得心慌意乱,不愿说出真相,但又找不出理由来回答,在慌乱之中,竟脱口说出了实话。他说:“我之所以会出汗,是由于心情太不平静,刚才我看见了你的马,猜想你在林子里,本来想跟你开个玩笑,吓你一跳的,就走进丛林里去了,没想到,倒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看见你和狒狒都在树上!”这话出口之后,又后悔自己失言,深恐梅林生气。
“是吗?”梅林听了,没什么特别反应,依旧泰然自若。马里逊看她的表情,好像女孩子到丛林里去,甚至脱了衣服上树,都是极平常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马里逊又脱口而出地来了一句:“这真可怕!”
“可怕吗?”她蹙着眉头说,“这有什么可怕呢?它们都是我的朋友,一个人和朋友谈天,为什么会让人害怕呢?”
马里逊惊奇地问:“你真能和它们讲话? 它们能懂你的话吗?”
梅林很坦然地说:“是的。”
马里逊说:“但它们都是很可怕的动物,是下等的兽类啊!你怎么会讲野兽的话呢?”
梅林很认真地说:“不对!它们并不可怕,更不能说下等,对朋友是不能用这样的字眼的。宛那没带我来这里之前,我就是和它们住在一起的。那时除了大猿的话之外,我什么话也不会讲,难道,现在暂时和人类住在一块儿,就可以忘记从前的朋友,也不能再说从前说过的语言了吗?”
马里逊失声说:“暂时?你难道还要回去,再和它们住在一起吗?梅林姑娘!你不要骗我,你这种想法是根本不该有的。我相信你以前待它们很好,因此它们认识你,不来伤害你。但你说和它们一起住过,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梅林看他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觉得很好玩,索性把从前的经历,全部讲了出来吓他:“我没说假话。当时我和大小猿类都住在一起,朝夕相处,互相帮助,那时我还半裸着身体呢,只围一块兽皮。你想,如果穿着鞋袜和裙子,在树上腾跳,不是太不方便了吗?当时我的家就在树杈上,猎取兽类当食物。鲜血淋漓的野兽肉,我们就热腾腾地生着吃了,很简单的。我和哥鲁克、阿特打野猪、打鹿。我还坐在树上,向狮子扮鬼脸,往下扔树枝,故意惹狮子发怒,我喜欢听它在树下像打雷一样地怒吼。哥鲁克特意为我在高高的树杈上造了一间卧室,我睡在里面。他拿水果和兽肉来给我吃,替我打猎,也待我很好。我没有碰到宛那夫妇以前,再没有比他待我更好的人了。”
她讲到这里,已经忘记是在恐吓马里逊,不禁动了感情,又想起了哥鲁克。她已有很久没有思念哥鲁克了,不觉有些难过,声音也哽咽起来。
他俩默默地走着,一段时间里谁也没再说话。梅林想起了身披豹皮的哥鲁克和满身长毛的阿库特,那时在森林中的生活是多么快乐啊!现在回忆起来,不觉心驰神往。马里逊这时的心情也很复杂,想到自己对梅林几乎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幸亏她自己无意间说出了身世,才知道她过去竟曾与野兽为伍。幸好他还没跟她谈及婚事,不然,若把自己高贵世族的姓氏奉送给她,那可真是太受辱了。不过,马里逊虽然有很牢固的门第观念,可又实在觉得身边的梅林年轻美丽,有一股强烈的青春气息,对自己来说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使人丢不下放不下。这也并不奇怪,这是马里逊这一类人常有的心理状态,他认为她既能和狒狒做朋友,而且曾经和大猿一起住在树上,那么,和高贵二字就根本不沾边了;自己如果想占有她,尽可以随心所欲,不一定非结婚不可。像她这样的女子,能让自己看得起,该感到非常荣幸。至于自己,将来还是要找一个世家的千金小姐结婚,才门当户对。像她这样赤身与禽兽混在一起的女子,一定不懂得羞耻,如果自己把她拥入怀里,占有了她,实际对她是赏脸。这一路走来,他的念头越转越卑鄙了,而他自己竟以为非常有道理。本来英国人的观念和美国人不同,英国人有很深的门第等级观念,认为出身贫苦、地位低微的人天生是应该受他们高门贵族驱使的。马里逊既有这种卑鄙想法,当然只会为自己的享乐打算,根本不会考虑到梅林是否愿意、是否幸福了。但他心里总有一个疑问,非想问清楚不可,于是他厚着脸皮,搭讪着问梅林:“哥鲁克和阿特是谁?”
梅林坦率地回答:“阿特是大猿,哥鲁克是白猿。”
马里逊又问:“什么叫大猿?什么叫白猿?”
梅林大笑着说:“这还用问吗?你不就是白猿吗?至于大猿,是全身有毛,通常被叫作猴子一类的。”
马里逊问:“这样说来,哥鲁克也是白人吗?”
梅林说:“不错,和你一样。”
马里逊更加好奇,穷追不舍地问:“那么,他是你的……”他见梅林天真无邪,用清纯澄明的目光望着自己,不由得吞吞吐吐,问不出口了。
梅林侧过头来,很天真地问他:“你想问什么?我的什么?”
马里逊只好拐弯抹角地问:“哥鲁克是你的兄弟吗?”
梅林答道:“不,哥鲁克不是我的兄弟。”
马里逊鼓足了勇气猝然问:“是你的丈夫?”
梅林仰头大笑了:“我的丈夫?亏你想得出来!你看我才有多大?我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有丈夫?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事。哥鲁克是我的……我的……哦!哥鲁克就是哥鲁克。”她说到后来,自己也觉得有点说不清楚,因为她和哥鲁克从来就没确定过什么关系。她一边说,一边天真地笑了,从她那坦率的表情上,能看出她是一个极其清纯的、没有过任何邪念的女孩子。
可是,不管梅林怎样清纯,马里逊总认为这种女子是不可能有贞操观念的。因此,他当然认为自己的非分之想是理所应当,无可指责的。
有一天晚上,马里逊和梅林坐着谈天,其他的人都已安睡了。白天,他俩打过一次网球,马里逊素来擅长各项运动,梅林却没受过这种训练,他大获全胜。因此,晚上他想乘机引诱梅林,于是跟她大谈伦敦、巴黎的繁华:舞场和盛宴怎样热闹,参加舞会的小姐们装束又是怎样华贵美艳,在这种环境里,是如何快乐,一般豪富的人家是怎样享受欢快的。马里逊本来就非常健谈,此时更是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毫无处世经验的梅林听得非常神往,感到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而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了。他有意诱惑她,渐渐凑近梅林,握住她的纤手,她一点也不懂得防范,心里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一时说不出话来。
马里逊向梅林附耳说:“梅林!我的小梅林!我早就希望能这样,叫你一声‘我的小梅林!’你肯答应我吗?”
她转过头去,睁大两眼,凝视着他的脸,感到有点惊奇,但他躲在黑暗中,有意不让她看清楚。她不禁有点害怕,但并没缩回手去。他趁势猛地一下把她搂在怀里,低低地说:“我爱你!”
她没有回答。她从来没有真正尝过恋爱的滋味,哥鲁克也没有对她明确说过“我爱你”。不过她知道被人爱是件好事,人家待她和蔼也是好事,然而她并不清楚和蔼和恋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马里逊接着问:“告诉我,你爱我吗?”
他的嘴唇快要贴上她的了。梅林眼前似乎突然出现了哥鲁克的形象,她记得哥鲁克的脸曾贴过自己的脸,她曾让他的嘴唇热吻着自己的嘴唇。在她的生命里,这是第一次无言的爱的甜味,虽然是朦朦胧胧的。她轻轻地从马里逊怀里挣脱出来,说:“我不能决定我是不是爱你,让我们等着吧,时间还长呢,我还年轻,不到谈婚姻的时候。同时,我也不爱伦敦和巴黎———我怕。”
梅林站了起来,她觉得哥鲁克的影子还在自己面前。她望着星月交辉的天空、平原上的月色、庄园里的树影沉默了片刻,她说:“再会吧!啊!我爱这样的丛林夜景。”
马里逊仍充满热情地说:“将来,你会喜欢伦敦的,伦敦也会爱你的。你将来一定会成为欧洲最美丽的小姐或夫人,全世界都会为你倾倒的,梅林!”
马里逊掏出以他爵士家族徽章作装饰的烟盒,取出一支烟来吸着,袅袅的蓝烟向着月光飞去,他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