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再回过头来说琴恩。琴恩自从逃出来之后,第一次在亮的地方看清孩子的脸,为什么惊叫一声就晕倒了呢?原来她发现她抱了一夜的孩子并不是杰克!当琴恩从昏厥中醒来时,见安德森抱着孩子,站在她旁边,脸色又焦急又惊诧,他问她说:“夫人!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我的孩子在哪里?”琴恩并不回答安德森的问话,只顾这样大声叫喊着。
安德森把手中抱着的孩子递给她,她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摇着头说:“这不是我的孩子呀!想必你也知道的。难道你也和那俄国人一样,是个害人的恶棍吗?”
安德森两只蓝色的眼睛充满了惊愕的神情:“这不是你的孩子?怎么会呢?不是你告诉我‘金凯德’船上的孩子就是你的儿子吗?”
琴恩说:“不是这个,是另外一个,是个白种人啊!另外一个在哪里?船上一定有两个孩子,这个我不认识。”
安德森说:“船上只有这一个孩子,再没有其他孩子了。如果这个不是你的,我可实在太抱歉了!”
从安德森的神情看,真的是十分难过和不安,他也确实想不出补救的办法。琴恩镇定下来想了想,安德森不认识杰克,出现这样的差错是可能的,看他的目光,听他的说话,可以判断这是实情。
琴恩再看那个小孩,皮肤颜色像美洲的黑鹰似的,嘴里还在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在安德森的臂弯里跳着蹦着,他还不时转过头来,把上身扑向琴恩,伸开两只小手,要琴恩抱。琴恩见了,虽不是自己的儿子,但也不忍拒绝,只好摇着头叹了口气,走过去把孩子抱过来。
琴恩伤心地流着眼泪,把脸埋在小孩的襁褓中,当她刚看见他的时候,因为他不是自己盼望已久的爱儿杰克,曾经十分失望。可是她前前后后仔细地想了想,安德森又说除了这个黑小孩之外,船上没有别的孩子,她心里不由得又产生了另一个希望,会不会有人出于仗义,把孩子调换了呢?也许这事就发生在罗可夫的“金凯德”号离开伦敦之前?
目前,这个被人调了包的孩子,倒也是孤苦伶仃、没爹没娘的苦命儿,在这林莽重重的蛮村中,如果自己不给他一点保护,这条小命是会死的,想到这里,琴恩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把失子的哀痛暂时放在一边了。
她问安德森说:“你一向在船上,你能估计到这孩子是谁的吗?”
安德森摇摇头说:“我猜不出,水手们是没有人带孩子上船的。如果不是你的,我也不知道他是谁的孩子。罗可夫说过,船上的孩子是你的儿子。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我再不能回‘金凯德’船上去了,如果我回去,罗可夫绝对饶不过我,非要了我的命不可。你是不是想回去?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领你到海边,托这里的黑人送你上船,你看怎么样?”
琴恩连忙说:“不!不!我也决不能回去了,我宁死也不再回罗可夫那里。还是让我们带着这可怜的小孩往前走吧!如果上帝保佑,也许我们会得到一条生路。”
这样商量定了,他们又继续往前赶路。好在琴恩身边还有点钱,他们雇了六个摩苏尔脚夫,扛着安德森从船上带来的毛毯和食物,向内地进发。
他们日行夜宿,跋涉在蛮荒的山水间,琴恩从来没受过这种苦,只好勉强支撑着,甚至忘了时日——他们到底走了多少天,她根本说不出。在这疲惫不堪的旅途中,有这可怜的黑小孩偎在她的怀里,对她反倒是个安慰。一路上,琴恩虽然忘不了她的杰克,可是现在怀里这个小生命,使她觉得感情上有了寄托。虽然她明明知道这孩子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且和自己还不是一个种族,可是如今她只有拿他来安慰自己。有时她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幻觉里,把这黑小孩抱得很紧很紧,权当自己亲生的孩子。这也是当母亲的一种天生的慈爱胸怀吧!
开始的一段路,他们走得很慢,因为一路上遇见从海边打猎回来的土人,他们都要仔细询问一下罗可夫的行踪,但始终没打听到什么消息。安德森不忍让琴恩过度劳累,不但走得很慢,而且还常常停下来休息。赶路的时候,安德森就把孩子接过去,自己抱着,而且还想出种种方法安慰琴恩,尽量使她减少烦恼。他还常为抱错了孩子而引咎自责,请求琴恩原谅。琴恩起初对安德森的为人并不了解,这样日复一日,琴恩渐渐了解了他的品格,觉得他是个好心肠的正直人,就劝他不要总是责怪自己,这次差错也实在不能怪他。但安德森对自己的失误,总是不能释然,经常在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把救人的事办得十全十美。
每天黄昏的时候,安德森总是选一处平坦而又安静的地方,搭起帐篷,让琴恩和小孩住宿。他非常细心,还督促着摩苏尔人在帐篷四周垒起围墙,像堡垒一样,保护着帐篷,以防止丛林中的野兽来侵袭。给琴恩的食物,也是他自己用来复枪去打,总是选最好的。琴恩见安德森对自己这样尊敬和周到,没有半点轻慢的举动,也就渐渐地放下心来,觉得真是不可以貌取人,安德森虽然面貌丑陋,但心地却极好,是个难得的好人。
不久,听到了一个消息,在他们的后面来了一支白人队伍。安德森断定是罗可夫追上来了,于是他急忙回到乌干壁河流域,在河边找到一个村落,向酋长买了一条独木船,带着自己的一队人向上游驶去。在河里驾船行驶时,遇不到人,不可能继续听到什么消息。行驶到后来,河道变窄了,他们只好弃了独木船上岸,在丛林里寻路前进。这里道路崎岖,险象环生,安德森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琴恩和孩子。
在丛林中走了一段路之后,没想到孩子却患起热病来。安德森心里知道孩子的病是这一带地方最严重、最难治的一种,但他没敢告诉琴恩。他看琴恩平日非常疼爱这个孩子,简直像自己亲生的一样,所以不肯把孩子的病情说出来,以免再增加琴恩的心理负担。但小孩的病势一天比一天重了,安德森觉得没有办法,只好向琴恩说明实情,全队人停止前进,在一条小溪的旁边找了一块地方,搭起帐篷,暂住下来,希望孩子的病能渐渐好转。
琴恩这一段时间一直看护着生病的黑小孩,出去游猎的摩苏尔人回来说,罗可夫带领的人就在他们附近的丛林里搭下了帐篷,用不了多久,就会追到他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安德森认为,罗可夫一定知道了他们的行踪,除了赶快继续上路往别处逃命之外,恐怕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所以他主张拆掉帐篷,暂时别管重病的孩子,因为一大群成年人的生命,毕竟比一个孩子重要。琴恩也赞成安德森的意见,琴恩对罗可夫的为人也是很了解的,万一被他追上,必然先要抢回这个孩子。现在这个病孩子如果落在罗可夫手里,绝对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另外,自己和安德森不顾死活逃了出来,若再落入魔掌,也必定凶多吉少,所以决定马上动身,往别处逃避。他们为了躲开罗可夫的耳目,有意专找林深草密、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在这种既艰苦又危险的情况下,那些雇来的摩苏尔人都一个个地偷偷溜走了。
这也不能责怪这些摩苏尔人,他们都有家室,是安德森用钱雇他们来的,平时他们也还忠于主人,如果没有罗可夫的追赶,他们也不会逃走。这一段相处的时间里,他们多次听安德森谈到,罗可夫是个极坏又极狠毒的家伙,他们自然对罗可夫产生了恐惧心理,让他们为了受雇的一点钱,撇下妻子儿女,为并无深恩的主人去拼一死,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们当然会选择悄悄逃走。
安德森和琴恩接连好多天在荒野里奔走,到了荆棘丛生的地方,安德森就把孩子交给琴恩,自己上前砍开荆棘藤蔓,从没有路的地方开辟出一条路来,衣服被扯破了,手也被划出许多血口子,这些他都不顾,只求赶快逃出这个地区。有一天下午,他们忽然听到人的声音,而且就在他们附近,仔细一听,果然就是罗可夫在那里说话。
罗可夫之所以能追得这么快,正是因为安德森替他开辟好了一条道路,这使得罗可夫畅行无阻,凭空省了不少力气。现在安德森没法子了,只好想法替琴恩和小孩找个藏身的地方,找来找去,在一株大树的后面,他让琴恩抱着孩子坐下,替他们覆盖了些毛刺和树叶,不注意看,勉强可以遮盖过去。
安德森对琴恩说:“从这里向东北方向走,大约有一里路的样子,有一个土人的村落,这还是摩苏尔人告诉我的。我把罗可夫引到别的路上去,我走之后,你就向东北走,去找那个村落。摩苏尔人说,那个村落的酋长待白人很好。眼下情况急迫了,没有别的办法好想,我们只能这样做了。你到了村里,可以请求酋长派人带你到摩苏尔村去,那里离海口不远,也靠近乌干壁河,常有船只来往,如果能幸运地遇到船,你就可以返回英国了。夫人!我祝你一路平安,请恕我只有这么大力量,再不能保护你了,愿上帝保佑你,再会吧!”
琴恩吃惊地说:“你一个人要到哪里去呀?这一路上我们都是患难与共的,你为什么不一起躲进来,然后我们再一起到海边去呢?”
“我要去告诉罗可夫,你已经死了,这样,他就不会再追你了。”安德森说着,露出了一个狡猾而又得意的笑容。
琴恩说:“他肯相信你的话吗?万一不信,再逼着你带路来追我,那又怎么办?”
安德森沉着地说:“我会想办法让他相信的,即使他不信,我也决不会为虎作伥,给他带路的,他若逼我带路,我正好将计就计,把他往别处带。”
“你想没想过他可能杀死你?”琴恩非常担心地问。因为她觉得,罗可夫一定会因为他带自己逃走而惩罚他。安德森没再说什么,只是指了指方才来的那条路,向琴恩表示,他将从这里走出去。
琴恩低声说:“事到如今,我也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不愿让你替我去做牺牲。请你把手枪交给我,我也会用它。到必要的时候,我会拼死和你一起抵抗匪徒,多一把手总比少一把手好,先过了这一关,我们再谋逃生之计,不好吗?”
安德森说:“夫人!时间紧迫,请不必再多说了!如果我们两人被他追上,都得白白送命,与其死两个,不如死一个,况且,我会见机行事,不一定就会死,请你别再固执了。夫人!我看得出来你很疼爱这孩子,那么也该为这孩子想一想,假如我们都被罗可夫捉到,孩子的这条小命也难逃一死,看在孩子的面上,请夫人听我的话吧!我把来复枪和火药留在这里,也许你有用得着它们的时候。”
他把枪和子弹卸下来,放在琴恩身旁,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琴恩目送着他从原路又走回去了,知道他是迎着罗可夫去的,也知道他此去凶多吉少,心里非常难过,所以一直目送他转了弯,看不见人影了,还在呆呆地出神。
琴恩回过神来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如拿着来复枪追上去,一来可以帮他一把,二来自己独自留在这荒野丛林中,也确实有点害怕。她正要伏下身爬出隐匿的地方,但当她抱起孩子,放在自己怀里时,她才注意到,孩子的小脸通红,自生病以来还没有这样红过,用手一摸他的额头,竟烧得烫手了。她知道孩子的病势更严重了,现在只剩下她孤身一人,她真是又急又怕,不知所措。
琴恩失神地站了起来,走出丛林。现在她仿佛忘了一切,忘了来复枪和子弹还放在她藏身的地方,忘了安德森的危险、罗可夫的追踪,也完全忘了自己处境的危险。她那一颗充满年轻母亲慈爱的心,现在不知不觉都在孩子身上了。她想帮助孩子解除病痛,可是她又束手无策。这时,她多想找一个自己也有孩子的年轻妇女,和她商量一下,共同想个办法,那该多好啊。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想法,使她记起了安德森曾告诉她的那个村落,赶快到那里去,也许还有办法。想到这里,她一刻也不敢再耽搁,急忙抱起孩子,按照安德森指示的方向快步走去。
这时琴恩又急又累又怕,不觉已是泪眼模糊,紧紧地抱着孩子,用悲苦的声音叫着:“热病——热病——热病!上帝啊!救救这条小生命!”
好容易找到了安德森说的那个村落,村里人听不懂她的话,但看她抱着一个孩子,脸上焦急万分的样子,也猜到了八九分。这时,有一个土人少妇走上前来,看了看孩子,就领她走进一间茅屋,设法急救这垂危的孩子。
这时,消息已传遍了蛮村,有一个人赶紧去请了一个巫医来,巫医来了以后在屋子里点了一个小小的火堆,搁上一只盛水的罐子,把孩子放在靠近火的地方,还掏出一包不知是什么药来,倒进罐子里煮。那巫医蹲在火旁,口中念念有词,用手在瓦罐上面绕着圈子画符。过了一会儿,水煮沸了,巫医便从怀中掏出一条斑驴的尾巴,蘸着水,往孩子脸上乱洒。这样像做戏一样折腾了一阵之后,就算是医治完了。巫医走了之后,周围坐着的女人们大约已经看出孩子不行了,有的在摇头叹气,有的竟低声哭泣起来。琴恩此时失魂落魄,几乎处于神经失常的状态中,但她也明白围坐的妇女是一片好心,不过她看孩子的光景一刻不如一刻,她已经没有心情去顾周围的妇女了。
到了半夜,她忽然听到外面一片乱糟糟,里面还夹杂着土人们的争辩声。她不懂他们的话,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认为不会与自己有关,也就懒得去打听。
不久,她听得杂沓的脚步声向她这间茅屋走来了,此时的琴恩已处于木然的状态,怀里抱着孩子,面向火堆坐着。孩子已经没有了哭声,静静地躺着,不时睁开眼看看琴恩,只有这一个动作说明他还没有死。琴恩看着孩子的小脸,心里非常难过,这孩子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从“金凯德”号船上逃出来之后,奔波的几个星期中,这小生命一直和她相依相伴,她早已把他当成杰克一样了。现在见他病已危重,奄奄一息,忍不住悲痛地掉下泪来。琴恩此时心里非常矛盾,一方面舍不得他死,希望出现奇迹般的转机,能使他存活下来;一方面却又希望他早点断气,免得多受痛苦,看孩子的神色,明明是没有希望了。
她听到脚步声已经到了她茅屋的门前,却又忽然停了下来,有几个人在门外低声谈话。不多一会儿,酋长甘互赞走了进来。琴恩自从来到这里,还没有见过酋长,当时只有一群妇女把她领进这间茅屋里来。
她初次见到甘互赞,觉得他长得非常狰狞可怕,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个善良的人。他一进来就向琴恩讲话,唧唧呱呱地讲了一大串,等着琴恩回答他。看琴恩不说话,知道琴恩听不懂,于是从门外喊了一个土人进来,这人就做了甘互赞的翻译。琴恩知道甘互赞是想问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主人问客人这些话,她也视为理所当然,并不知道这位酋长还有什么别的用意。
琴恩明白自己被困在举目无亲的蛮村里了,这里既没有熟识的朋友,也不会有仇人,所以无需隐瞒,于是把自己的前后经历都告诉了酋长。甘互赞问她愿不愿意在这里找到她的丈夫,琴恩惊愕了一下,继而摇了摇头说:“这恐怕不可能吧?”
甘互赞很有把握的样子告诉她说:“我方才听我手下从海边回来说,你丈夫循着乌干壁河来找你了,不知为什么,和另一个村落里的土人冲突起来,被土人杀死了。所以现在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和你丈夫见面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我劝你不必再费心费力去奔波,还是及早回海边去的好。”
琴恩听了,为甘互赞的好意关切向他道了谢。但她对于这个消息并非深信不疑。她低下头去,凝视着怀里的孩子,甘互赞觉得再没什么话可说,也就走出了茅屋。又过了一些时间,已接近黄昏了,她忽然看见在昏暗中又有人走进来了,进来的是个女人,见火快熄灭了,又加了一些干柴。
新添的木柴燃起来了,盆里火光熊熊,室内又恢复了光亮和温暖。
琴恩借着火光,再看孩子的脸,见孩子已经死了,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她也弄不清楚。
琴恩抱着孩子的尸体,把脸俯在上面,泣不成声。就是那些土人妇女,见了这副情景,也大多一洒同情之泪。正在这时,又进来了一个人,站在琴恩面前,呼唤着她的名字。
琴恩听到这声音,吓了一大跳,慢慢地抬起头来,仔细一看,站在她面前的竟是狞笑着的罗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