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石的有情人
一个人就是一个丰厚的世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简直是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事情。每个人的内心历程都有其独特的轨迹，而他们的外部世界也呈现出千变万化。
与大理石收藏家何前山相交，令人愉悦。他并非是那种虚张声势之辈，为人厚重稳实构成其性格基调。我得以洞察他的隐秘的内心世界，他的收藏经历也点点滴滴地汇入了我的记忆之库。
何前山是个聪明而又不甘寂寞的人，因此当十多年前，他接触并学习制作盆景，便“一发而不可收”，至今，他的盆景在南京别具一格，领一路风骚。他在南京独家收藏大理石，且数量众多，洋洋大观，每每令观者惊叹。
“石之为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乃一极无用之物也。然历代癖之者，颇不乏人。虽饥寒弗顾，岂尤物之移人欤，抑其宿根使之然欤，不然则其胸中磊块，无所奋发，而托于石以自见欤。”（张轮远《万石斋大理石谱自序》）张轮远在何前山之先，文史家郑逸梅先生说：“海内藏奇石，有北张南许之称”。北张，乃张轮远也。老先生嗜爱大理石成癖，不能自拔。
我一边想着张轮远的话儿，一边看着眼前的何前山。这回是在何前山的家中，城南僻静的小巷中的一户寻常人家，长干桥侧。何前山还没有向我介绍他的大理石，大理石却已坦然送入我的眼底。那桌子上的，那墙角落里的，都是哩。多少？没去数，触目皆是吧。何前山没有说话，看得出他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似乎在观察我，或者在等我提问。他的个子很高，人长得结实，尤其是那双手，想必是经常与石头打交道，粗壮有力，给人以力量之感。一问年纪，刚过40，再看看他的脸庞，似比实际年龄要长些的，这大概又是石头的缘故吧。为了收藏大理石，他常是风里来雨中去的，能不增添几分老成吗？
关于“长干里”，手头有两首诗，抄录如下：“延瞩长干最古区，兴亡曾几阅吴都。祗今惟有春前柳，依旧青青入画图。”其二为“江表名都里巷稠，六朝想见最风流。前明体恤犹称美，闻有轻烟翠柳楼。”昔时的长干里指的便是南京中华门长干桥以南、雨花台以北之地。原来旧时的长干里是“青青入画图”的，美始终在这里延续，以至于现今的何前山也挣脱不了这美，为大理石所“俘虏”。而何前山之爱大理石，怕是也因了石之秉性，恰如张轮远先生所说的“托于石以自见欤”。
一、春风又绿江南岸
天下大理石当以苍山为最，但大理石之产地却并不局限于苍山。何前山收藏大理石，主要来自江苏、安徽、山东等华东地区。此处之大理石也别具特色，以水成大理石为主。
雨一阵阵地下着，天似乎还没有完全亮。从南京发往安徽莱安县的长途汽车缓缓地开离尚未摆脱睡意的南京城。汽车里，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在诅咒这样的天气，责怪雨天给自己带来了不便。唯有一个人没有吭声，这个人就是何前山。他喜欢这样的雨天。为什么？由于雨天，何前山将去的那个大理石厂的大理石在雨中就特别地能显出纹路，其意境也便容易发现了。
安徽莱安是个不大的县城，这里是一片平畴，其地下也并不产大理石，但这里偏偏办起了大理石厂。厂里的大理石大都从山东运来，石质较好，含有名贵的“山东白”，深受用户欢迎。何前山多方打探，终于得知了这样一个所在。早些时候，他“单刀赴会”寻梦而来。厂里见是从南京来的，心中窃喜，想来有一笔可观的钱可赚了。谁料，何前山只要几个饭桌茶几的“面子”，厂里很快就没了热情，说这样的事难办。何前山越发地显得诚恳了，不停地递烟，不停地说话。厂里想想何前山特地从南京赶来，忽地有了怜悯之心，何前山也便遂了愿。以后又去了几次，陌生人也渐渐成了朋友。
雨，依旧在下，淅渐沥沥的，何前山觉得很惬意。
走进厂门，闪现在眼前的是成堆的大理石，雨浸透了大理石，其各个侧面的色块和大小纹路均清晰可见。何前山同厂里的朋友们招呼过后，便走进了大理石世界。他一块又一块地搬动着，并不感到累。这些大理石均是刚从山东矿中搬来，形状各异，棱角尖利，一不小心便有划破的危险。汗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从何前山的脸上流落。
两个小时过去了。
忽地，何前山的手停止了搬动，眼前的这方大理石将他吸引住了。这块大理石的纹路特别丰富，深浅结合。何前山品味了片刻，似乎是流水的意境。他继续搬动其它石头，景致都不中意，便不再寻觅。
何前山买下了那方意蕴颇深的大理石后，乘车回到南京。他寝食不思，常对着这方大理石出神。他将大理石竖起来，似是瀑布，只是下泻不力，露出了一片片山岩。他复将大理石侧放，似是河流奔腾远去，但那“河流”两侧的黑色块又是什么呢？作品的成功在于意境的发掘，何前山知道这一点，有一段时间，他买了《中国山水画入门》，一有空就翻阅，他要了解什么是透视效果，什么又是构图原理。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晚上，他匆匆地扒了几口饭后，又来到他的大理石跟前。他的头脑里忽地一闪：这不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意境吗？中国山水画里的墨色是可以代表绿色的呀。大理石上的那些灰色块可以看作绿色的草丛！“春风又绿江南岸”便成了何前山这方大理石的石名。我忽然忆起王安石的《泊船瓜洲》，云：“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虽写的是无以回返金陵的无奈，但也写出长江之畔春草绿时之美景。我读王安石的七绝，便想到了何前山的大理石。那方大理石的意境不就是对王安石诗句的形象再现吗？自然之奇至此，令人惊叹！
二、富士山与竞秀
“大理石采出后，均系巨大之石。石工相材择优取用。此石之作成，专赖石工鉴别之智能技术。其首要者，即为分出天地之质，使花纹配合得宜，然后方应妙品。否则纹质不分，天地易位，纵有美质，亦成废材，其次则为磨工。因大理石所含之花纹，层层不同，磨之始可显出精美之画画，并非局外人任意磨砺所可为。”（引自张轮远《万石斋大理石谱》）
说的是1985年国庆节前夕，何前山搭车来到镇江。像以往一样，他是到镇江的一个大理石厂寻觅大理石。他快步走到切割机旁，向那位正在切割大理石的朋友打招呼。切割机的作用主要是将从外地运来的大理石根据建筑需要切割成各种形状。何前山不经意地弯下身，看着那些才切割好的大理石。他的心“咯噔”一下，嘴里吐出了“可惜”两字。朋友忙问怎么回事，他答道“富士山”被拦腰锯断了。他的朋友更不知怎么回事了。
何前山拣起那两块原本相连的大理石，将它们组合在一起，的确是“富士山”。大理石上的“山东白”象是积雪，正覆盖着“富士山”的山巅。其下则为浅灰色的斜纹及色块，恰似绿树繁茂，春色满坡。何前山只得放下这两块大理石，到别处寻觅他的希冀了。
何前山懂得大理石纹路的重要性，纹路如同国画中的线条，是构图的材料。他也知晓没有一方大理石的纹路是相同的，即便是同一方大理石也会因磨工不同而呈现出不同意境。
这已不知是第几个夜晚了。夜已深，四周没有一丝响声。唯有一轮月亮从高处投下孤寂而寒冷的月光。
微弱的灯光下，何前山正弓着腰用湿布磨大理石。磨了多少遍，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一刻，他将灯拧亮，眼睛贴近大理石，观看上面的纹路。似乎还不满意，两山的气势还太弱。何前山将大理石重新放入水中，又开始磨动了。
为了这块大理石，他没少花功夫。他花了一天的时间，从外地的大理石厂中将其选得，然后又将其背回。回到家，天已黑，家人晚餐均已毕，他草草地吃完晚饭，就投入了对大理石的再加工。先是小心翼翼地用钢锯将大理石锯薄，说真的，大理石太厚了，是要影响石头的美观的。一锯为二，说不定里边还能发现精美的画面哩。当然，这一方大理石倒并没有让何前山意外。何前山复将大理石的边角磨光，以免伤手。之后，便是对大理石的正面图案进行水磨了。
何前山心中无数，照此磨下去谁晓得会是怎样？大理石的纹路不定，也许继续磨下去后，其纹路创造的意境鲜明，形象生动。也许纹路顿消，留下一片空白和惆怅。
夜，更深了。春节方过，天气尚寒，何前山的十根手指冻得通红，虽然周身一阵阵发热。
世上事情，不是成功，便是失败。何前山知道这一点。对于有了数十年阅历的他来说，他更清楚失败并不可怕，关键的是要有敢于探索的勇气。“你失去了勇气，也便失去了一切”，哪一位名人说的？记不得了。
磨。
卧室内的灯亮了，伴随着一阵咳嗽，一位老人缓缓地走出了卧室。老人是何前山的父亲，他见客厅里还亮着灯，愣了一下。仔细瞧着，原来是自己的儿子在磨大理石。老人很不高兴地嘀咕了几下，又说：“快五点了，还不睡觉？”
何前山将灯旋亮又旋暗，他还在磨大理石哩。他渐渐地觉着了希望。此刻，他又将灯旋亮。美的纹路和色块，浓淡相宜，雾中的两座山峰，差落有致，似在竞争着什么。何前山意识到自己成功了，他的手微微地颤动，他轻轻地说：“就叫竞秀吧”。
何前山的父亲拎着鸟笼溜鸟去了。何前山靠在椅子上，阖上眼，在兴奋中试着睡觉。他睡不着，两个小时过去了，他的头脑里出现了许多喜悦的画面。他吃了早餐，骑车到厂里去了。
三、仙境中的伊甸园
可惜的事总是有的。那年该是1988年吧。何前山在天色溟蒙之时便搭车前往安徽。在一个大理石矿里，他仔细挑选数小时，觅得一方奇特的大理石。纹路呈黑灰色，由深转浅，呈远山之景，而山脚下，却似有人家及耕田几畦，真是皖南山区的一个美的图景。何前山用绳索将其细细地捆住，一直背至汽车站。南京到了，何前山甭提有多高兴，他背起大理石就下车。谁料，就在下车的那刻，绳子断了。大理石猛地摔到了地下，断成几截。
世上总有憾事。何前山郁悒了好几天，但转而想想，自己不是也收藏到大量精品吗？
初秋的一个上午，天气宜人，我应邀来到何前山的家中观赏他的大理石。城南的小巷的确是老资历的，历史的风霜将它们濯洗得丑陋，却又使人油然升起崇敬之情。站在我们面前的多像是一个饱经世事的老人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