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相信城南是贫瘠的。但我推开何前山家的门扉，当那么多精美的大理石呈现在我的眼前时，我仍然发出惊叹之声。
我在他的彩石“仙境”前驻足。彩色大理石较少，因而十分珍贵。张轮远将大理石的色彩分为六种，是指：绿色、褐色、黑色、灰色、黄色和红色。其中以绿色为上品。何前山的“仙境”以绿色为主，兼有黄色等，其构图依旧是山，繁树绿荫，背景晴朗，给人以万籁寂静之感。是否此刻仙境中的天使都已小憩去了？面对这样的“仙境”，我又想起了“伊甸园”，弥尔顿，英国17世纪的盲诗人，他在《失乐园》里描绘了“伊甸园”：到了伊甸边境，乐园的近旁，见一片碧绿的园场，好象田园里的护堤，冠在峻峭荒山的平顶上，山坡上有毵毵密林，荒莽瑰奇，难以接近；山头上长着无比秀丽的高大林荫，有杉、松、枞和枝叶舒展的棕榈，好一片园林的景色。花、果都呈金色，枝杈交错，五色缤纷，光润夺目：太阳更加乐意把光线照射在那些花果上，比照在美丽的的晚霞，或神降时雨给大地时的彩虹，更为悦目赏心。这一派风光真是可爱可喜，这时四周的空气也更加清鲜了，徐来的清风，把春天的欢乐吹进心中。
美哉，大理石。何前山的“仙境”创造了“伊甸园”洋溢生命气息的氛围，虽没有弥尔顿笔触的细腻，却为“伊甸园”提供了一帧生动的速写。
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不记得了，但这事给何前山却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说实在的，这刻，何前山肩上扛的石头太大了，宽达1.5米，高近1米，重则有100多斤。天！怪不得列车员不给上火车呢。
列车就要启动了。何前山仍旧在车门外，他满身是汗。他不相信路经镇江站的这列火车的列车员是不讲情理的。何前山反复地对列车员说，他不是做生意的，他是搞收藏的，瞧，这块大理石上呈现出的是钟山的风景哩。列车员听不进，这位年轻的小伙，性格还真倔强。何前山也渐渐地急了，他舍不得将这么珍贵的大理石丢弃，他忽地想到自己是中国盆景协会金陵盆景研究会的理事，便急急地将证件掏了出来，年轻的列车员看了，终于相信了。
列车朝南京方向开去，何前山松了口气。
到得南京站，列车员走了过去。何前山心中一惊，是不是又有什么麻烦呢？列车员笑了笑，就帮他将大理石搬下列车。何前山满心的激动，列车员只说了声搞收藏太不容易，便又帮何前山将大理石搬到了出口处。
何前山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列车员，他愣愣地站着。列车员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他都没有发觉。
何前山一提起“钟山”大理石，就想到这段往事，那真是一种温馨的回忆，充满着甜蜜。对何前山藏石也是一种激励。
何前山将遮掩的布揭去，我便看到了“钟山”大理石。
“钟山”，紫金山也，地处南京东郊。一年四季中的“钟山”，也总是以不同的面目出现，给观者以或浓烈或恬淡或冷峻等诸般不同的体验。何前山的“钟山”取的是“钟山风雨起苍茫”之意。久居南京的人们大概总能看到彤云密布时的钟山吧，也总能看到大雨滂沱时的钟山吧，苍茫之中，白雾一片，钟山山巅以不屈之姿高昂头颅，云雾永远遮不住他远去的目光。看到此，谁都会感慨万千，或心潮澎湃，或泪湿衣襟。
想象不出自然之造化竟有如此神奇。我重读徐霞客的话，“造物愈出愈奇，从此丹青家皆为俗笔”。此话信也。
四、精雕细琢的底座
“大理石片既可作陈设之用，于是其装置法，自有附带研究之必要。就普通情形论之，其面积大者，多作围屏及屏风，次者可作插屏及挂屏。其中或以一方镶成，或聚数方集锦，千态万状，种类甚多。就余所见围屏、屏风，有高至七八尺与檐齐者，而插屏之小者，则不过数寸余耳。至其装置，无论何种，均须以本镶之。”（张轮远《万石斋大理石谱》）
年轻的一代对围屏及插屏并不熟悉，甚至有不少人闻所未闻。年长的人们则对此大都存于记忆之中，或许旧时是曾见过的，出生于官宦人家的，还曾陶醉于其美妙。解放前，不少大户人家以据有围屏等为荣，平添了-股雅气。恰如张轮远先生所说：“旧日之大理石，半多收藏于豪家，对其装制，莫不极尽极妍，各具匠心。”
解放后，人们似乎忘却大理石的美了。何前山在接触大理石过程中，重又发现了大理石之美。他是一介平民，是一家工厂的普通工人，他收藏起了大理石，这足见他对大理石的痴情，也由此可以想象收藏的艰辛。
他没有后退。
他虽然没有过多的资财，但他有的是智慧及健康的躯体。
夏天的夜晚姗姗来迟。晚饭过后，天依旧没有转黑之意，何前山觉得这段时间可以利用起来，他便拿起锯子又锯起木条来了。
锯木条并不是他的拿手好戏，在一旁观看，你会发现他的动作有些生硬。
何前山是在为他的大理石做底座，他并不想将他的大理石作陈设之用，如此精美的大理石，他是舍不得长久陈设的。但他知道，做些底座，这样既便于收藏保管大理石，也和谐地形成一体，增添了藏品的美感。
照例，好的大理石也应以上乘的木材作底座。旧时，一般以紫檀、红木、花梨三种为最好。这些木材现在是十分昂贵了。有一年，何前山到苏州去了解苏绣及盆景的红木架子价格行情，天那，光一个红木架子就达2000元！何前山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之中。
“春风又绿江南岸”等美石一方方被他迎回家中。他自觉自个儿已无法胜任制作其底座的工作了。正在他一愁莫展之时，一位熟人告诉他，江宁有一家仿红木家具厂，不妨一试。何前山的内心又雀跃起来。
厂里表示愿意接受，但提出了一个要求，所做底座的图纸由何前山自己设计，何前山想了想，尽管心里并无把握，他还是接受了。
说干就干，回到家里，就构思起来，他自信凭着自己的艺术感觉是能设计出大小合适，精巧怡人的底座的。有了腹稿后，他就开始了图纸的设计。
至此，何前山终于发觉困难来了。何前山对设计图纸并不熟悉，什么比例之类的，他都得慢慢去适应。几易其稿，图纸完成了。
底座既要与大理石相协调，而每一块大理石的底座也应各不相同。何前山设计出了数十个大理石底座，汇聚在一起，因风格各异而令人耳目一新。
我细细看着这些底座。它们与旧时的屏风等底座不同，没有过多的雕花，用何前山的话说，现代人应该有自己的审美观，过于精雕细琢，并不为现代人所好。然而，这些底座仍旧传达出古色古香的气息，毕竟是大理石，同仿红木底座相配，是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趣味的。何前山举了例，用铝合金做底座又会是怎样的效果呢？我不敢去设想，那是怎样的不伦不类。
这块名叫“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大理石我是见过的。我曾经在此石前伫立许久，惊叹于石的立意之宏伟、意境的深远。这回我看其底座，发现底座也别具特色。对别的大理石，何前山每每在石的右上方或左下侧等处题名落款，一切都如同画家作画那般，唯独此石，他并无将石名镌刻其上。
他在底座的中间镶一大理石横条，在横条之上才镑刻以“春风又绿江南岸”篆字，颇富新意。此石石既美，而底座也有特色，实属上乘之作也。何前山将其置于卧室，睡前醒后，总要多看几眼。
在制作底座过程中，他曾想到过是否可以不用木质？在他的家里，我看到了用大理石做的底座。“山东白”的大理石底座，洁净雅致，其所衬托的大理石，灰色纹理组成了景致。用大理石做底座，使底座与本体更为融洽，不失是一种成功的尝试。
五、夸父追日的精神
关于“夸父追日”的寓言似已无人不晓，无需摘录，太阳是永远追赶不上的，这是自然规律所囿。大理石虽通过种种途径总能觅得，但其间也须有夸父般的执拗和毅力。
让我用笨拙的笔来录下这些感人的镜头吧。
之一：天又下着雨，何前山匆匆地赶车去了。他并没有随身带上一些干粮，时间太紧，早班车即将开出。赶到安徽莱安，还得走上六、七里路才到矿中。他在大理石堆里转悠了半日，也并无见到佳石，心里觉得遗憾。看看时间，已近中午，矿上的农民也一个个地回家去了。矿上就他孤零零一人，他想走，但得赶六、七里路才能找到小吃店。怎么办呢？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些大理石上，很快，饥饿被他忘却了。又是一段时间过去了，太阳渐渐地西下，在众多的大理石中，他终于发现了一块纹理清晰的大理石，终于如愿了，他想。
回家的路上，他才觉得饥肠辘辘。赶到汽车站，他买了两只苹果，充充饥。回到家中，天已黑，家人均已晚餐毕，他告诉妻子自己一天都没进餐过，妻子心痛地嗔怪他，而他却已在“狼吞虎咽”了。
之二：这一回还是去采集大理石。他在大理石加工厂一块块地审视着，还是不理想。他不想就此罢休，就更仔细地寻觅起来。时间，似已不复存在。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终于觅得两方精美的大理石，何前山至此内心才轻松起来。但当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他焦急开了。附近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可能已经开走。
何前山所去的大理石矿，有不少处于偏僻之地，往返十分不便。他这次去的大理石矿离镇江市有10多里路，来往的交通工具是乡间公共汽车。何前山背着两块数十斤重的大理石，飞奔着前往汽车站。他气喘吁吁地赶到站址，顿时傻了眼，末班车已经走了！
夕阳将满天镀得血红，乡间小道上，走动着一个身背大理石的男子。何前山虽为收藏大理石心力交瘁，但从不耽误工作，他是连续20年的先进生产者。这回，他正步行走向镇江去，以便搭乘火车赶回家。
负重行走10多里乡间小路谈何容易。他不得不走一刻歇一刻，到火车站时，夜幕已降临了。
之三：大理石的加工也是颇为繁琐颇费心思的。大理石收集回家后，还得将其锯薄。其石质坚硬，且为防碎裂，锯时得小心冀翼，速度放慢。这天，何前山厂休在家，中午时他便锯起大理石来。过了不知多久，一位邻居从巷的那一头骑车而来，他对何前山说：“我中午上班去时你在锯，现在下班了，你还在锯呀。”何前山冲他笑了笑，没有言语，他继续锯他的大理石。
掘何前山介绍，一个小时他只能锯一厘米左右。一块大理石有时要锯上10多小时才能完成，有的则要达数十小时。
听罢，我不禁陷入沉思。我想，这可需要怎样的驱动力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