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仁偷鸡不成蚀把米,成了人家的替罪羊,被清出行政机关。他的所作所为,涉及到本市高层的权力之争,也就是涉及本市最高几位领导人物的是是非非。因此,被清出行政机关以后,哪个单位都不敢要他,这样他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闲人,成天在大街上逛来逛去。
在这个城市中,不论在繁华的闹市区,还是在偏僻的居民小区,只要是向阳的、避风的地方,都有成群结队的老人和像冯晓仁这样的闲人扎堆下棋、打麻将、打扑克,构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天冯晓仁逛到一家大商场的门口,这里已经摆上一绺小桌子,下棋打牌的各取所需,摆开阵势,无声地开战了。冯晓仁在各战场巡视了一圈,见没有自己可以插手的地儿,便在一个棋桌旁停了下来,看两位老人下棋。这两老下得极其认真,每一步棋都走得深思熟虑,成竹在胸。冯晓仁看了一会就耐不住了,拿起靠近自己这方的一枚棋子,非常野蛮地吃了对方的一子。自己这方的老人没吭声,他抬眼看了一眼冯晓仁,把冯晓仁走出的棋子拿回来放回原处,又从冯晓仁的手中讨过被吃了的棋子放回原处,重新走了一步。冯晓仁极为不满地对那老人说:
“你这老汉,这么好的一步棋你不走,我还以为你能走出什么高棋来,原来走了一步臭棋。”
那老人抬头望了一眼冯晓仁,没说什么,继续考虑他的棋路。冯晓仁见围观的人都在看他,嘴里咕哝着什么,低了头继续观棋。
隔了一会,他又拿起一棋子,“咔嗤”一下吃掉对面一子。这边那老者抬头望着他说:
“年轻人,是你下还是我下?你要下,我让给你就是了,这是何必呢!”
“你看你这老汉,我给你走了一步好棋,你不领情,反而来责备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心人。”冯晓仁大声说。
“常言道,” 对面那老人也说话了,“哪个行道有哪个行道的道,下棋有下棋的道,观棋有观棋的道,我们下棋,你呈哪门子的能呀!”
“下球个棋还有什么道?”冯晓仁大不咧咧地说,“你们这两下子,老子拿脚都能赢,还在这里说大话。”
对面那老人“唰”地一下站起来,指着冯晓仁的鼻子说:“你给谁当老子呢!俗话说,小活个聪明呢,老活个德行呢。我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满嘴喷屎呢!哪里来的这么个野汉子,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撒野!”
“你这老松,你才满嘴喷屎呢。”
冯晓仁这方的老人也站了起来,愤愤地说:“看你人模人样的,原来是个畜牲。”
“你才是畜牲!”
他们就这样吵起来了。活动区域内,除了那些棋迷、牌迷仍在下他的棋,打他的牌以外,那些围观的人,都把目光投向这里,好多人陆续地围过来看热闹。大家看是一位中年男子和两个下棋的老头吵架,尤其是冯晓仁,脏话连天,不堪入耳,都说他的不是,冯晓仁见大家向着老人说话,骂骂咧咧地退出人群,得胜似地往另一处走去。
走着走着就碰上了马半仙,马半仙笑眯眯地迎上去,握着冯晓仁的手说:
“怎么满脸晦气啊,冯调?”
“唉,说啥好呢,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呀。”
“又出什么事了,让你感叹呀?”
“在棋滩上看了一会棋,教了那老松一着,两个老松就跟我吵起来了,还不依不绕的。你说这是中了哪门子邪了,受这闲气呀!”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这么大个领导,跑到人家棋滩上,搅人家的棋局,人家不满了,说你两句,你还和人家吵架,是不是有失身份呀?”
“我有什么身份呀,你明知道,也来气我!”
“好了好了,我们到那边去,找个地方给你消消气,好不好呀?”
马半仙拦了一辆出租车,开进一居民区内,在一洗头房门前停下来。两人下了车,走了进去。大厅里灯光暗淡,门对面是巴台,巴台后面一小姐见有来人,忙迎出来,问:
“二位洗头呀?”
二位点点头,就把目光转向了左侧,那里的墙壁被一面镜子占据,镜子下面装有一排柜台,柜台上放着一些洗发膏之类的瓶瓶罐罐,柜台前面才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才是二位真正要的东西。浓妆艳抹的小姐们整齐地坐在镜子前面的小圆凳上,转过头,都把目光集中在他俩身上。
他俩各要了一位小姐,洗完了头,就各自进了包间,进行下一个节目。冯晓仁躺在小床上,让小姐按摩,和小姐说着话。他说:
“你怎么老按人的裤裆呀,老二都起来了,你说怎么办呀?”
小姐就说:“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冯晓仁说:“还能怎么样呀,这会儿你按够了,该让我来按你了吧!” 说着就翻起身上去。
完事,小姐穿好衣裤,自己先出去了。
过一会冯晓仁才出来,坐在大厅里抽烟。抽完一支烟,还不见马半仙出来,心想这神仙干起凡人的事来,比凡人还持久,可见修炼到家了。他这样想着,巴台那位小姐拿着单子过来结账。
“账由那位先生结,等会他就出来了。”冯晓仁跷起二郎腿,大大咧咧地说。
“那位先生已经走了,他说这个账由你结。”
“什么?”冯晓仁说着跳起来,“这马娃子原来在糊弄我呀!”
他高喉咙大嗓子的,看样子挺吓人的。这时从后边转出两个五大三粗的大汉,背着手站在他的对面。他一看不是撒野的地方,就问那小姐:
“多少钱?”
“五百。”
“啊!那们镶着金边边还是怎么的,一下就五百呀!”
“洗头各五十,小费各二百,你们两个人,一共五百。你看看单子吧!” 那小姐说着把账单递给冯晓仁。冯晓仁看一眼,说:
“太多了,你要便宜点,我就给你结了。”
“你问问小姐们行不行呀,这可是她们的血汗钱呀!”巴台上的那位说。
这时,他俩要过的两位小姐说话了:“大哥看上去也人模人样的,怎么裤子一提就小家子气了呀?你快结了吧,我们还有生意呢。”
“好吧,我来签个字,明天我来结。”
“那可不行,本店概不赊账。”
“先生结了吧,我们还忙呢。”那两个大汉也说话了。
冯晓仁看赖是赖不掉了,就在衣兜里掏,掏了半天掏出些钱,递给巴台那位。那位数数,说:“不够呀先生。”
“我就带这些呀。这么着吧,先就这样结了,以后来了,再补上。”
他要过的那位小姐上来说:“以后还来呀?以后干你妈去得了,老娘不伺候你这种人。”
“你……”冯晓仁气得发抖,赶忙退下手表摔在巴台上,“这个够了吧?”
“这又不是当铺。”他要过的那位说。
“算我们倒霉吧,收下!”巴台那位看了看表,似乎觉得值几个钱,就放了冯晓仁一马。冯晓仁气乎乎地出来,想挡辆出租车,一想兜里没有分文,悻悻然回家去,心里想着怎么收拾收拾这个可恶的马半仙。
第二天一上班,冯晓仁来到骆垣的办公室,骆垣笑眯眯地让他坐下来,给他倒了杯水。他见冯晓仁满脸怒气,就说:
“好些天不见了,也不来坐坐。嘴噘得老高,是谁惹我们的冯调了。”
“你还有心跟我开玩笑。人说下山的老虎不如狗,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人倒了霉,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在你头上拉屎。”冯晓仁说。
“哟,还真有人给你气受了,是谁这么大胆?”骆垣略带调侃的语调说。
于是,冯晓仁便说了棋摊上吵架的事和马半仙怎么操他的事。骆垣笑笑说:
“我说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事也用得着生这么大的气?玩人家小姐,自己掏几个钱,不算过分吧!”
“问题就在这里,我当时没带那么多钱,叫那些婊子给耍了。”
“噢,你不是那种身上不带钱的男人呀,这会怎么这么碰巧,就叫婊子给耍了。”
“你说这马娃子气不气人呀?”
“嗯,他做得是有点过分了。”
“这事不能就这么了了,我也得算计算计这驴日的。”
“怎么算计呀?我说,男子汉大丈夫,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算了,何必斤斤计较呢!你冯调的冯去了两点,也是个马,这样也算是自家人了,何必呢,还是大度一点,能过去就过去算了!”
冯晓仁半天没有表态,他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几口,心气也平静了一点。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骆垣走过来,给他的茶杯里添了点水,也不好说什么,就在他的身旁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起来。寒暄了一会,冯晓仁说:
“凭你的良心说,我是不是太傻,是不是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的那种。你们在官场上斗,让我打头阵,结果呢?你们吃肉,我连汤也喝不上,你们败了,又拿我当替罪羊。如今,我失业了,整日在大街上逛不说,受了人家的气,还叫我忍气吞声,你说这是什么事呀?”
“老兄,你就委屈几天吧,这不是在风头上吗,过了这阵子,找个地方上班,不就行了吗,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说得倒轻巧,常言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他姓甄的不知哪天一拍屁股翻起来走了,到那时,我找谁去哭呀!你告诉那姓甄的,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再过了。我要上班,并且我再也不要什么‘调’了,我要实职。”
骆垣想,你冯晓仁也太贪了吧。说实话,你冯晓仁搅和进来,也不是你说的什么吃肉喝汤那回事。目的还不是想捞点什么好处。这会儿什么也没捞着,就说什么当了人家的替罪羊,还要来要挟人家,真是不知羞耻。他这么想着,嘴上却说:
“不会的,人家记着这事呢,就是走人,也得把你的事情给安排好了。你也不要着急,反正工资一分也没有少你的,实在寂寞了,养养鸟遛遛狗什么的,总比大街上跟人家斗气吵架的好。”
“你也不要搪塞我了,我手里可攥着甄书记写的保证呢。这会儿,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们如果再这样搪塞,我也就破罐子破摔,弄它个鱼死网破了,到那时,不要怪我冯晓仁不义,说我出卖了朋友。好了,你们都是大忙人,我也就不打搅了。”冯晓仁说着就要起身。
骆垣听到保证二字,心里“嘡”的一下,那可不是什么甄书记写的,是自己又一次摹仿甄恪的笔迹糊弄他的。他看冯晓仁来者不善,赶忙拉住他说:
“你咋说风就是雨呀,这么大岁数的人了,稳重一点好不好呀!”
“你让我怎么稳重呀,站着说话腰不疼,这事是没有遇到你的头上,要是让你闲着,我看你比我更着急。”
“如今到了这种地步,你急也于事无补呀,甄书记又没说不管你的话,什么鱼死网破不网破的,多难听呀。说句不好听的话,就你那个‘调’,不是人家甄书记,还不是在那儿搁着,哪儿就能挨上你?这会子人家有点难处了,你也不体谅体谅,你说够不够义气呀?”
“哼!此一时彼一时也。再说了,我在机关上混了大半辈子,就这么个‘调’,车轱轳上绑驴球,轮也轮上了,挨也挨上了,难道叫我对谁感恩戴德一辈子不成?”
“要是这么说话,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当时,也不是谁逼你那么干的。这会儿目的没有达到就赖账,也太不够仗义了吧。”
冯晓仁“唰”地站起来,气不打一处来:
“我不仗义?我赖账?好了,我什么也不说了,我明白了,我清楚我要干什么了,到时候不要说我没把话说到前头。”说着就要走,骆垣拉住他,说:
“好了好了,别动不动就耍小孩子脾气。这样吧,我抽空找一下甄书记,尽快把你的问题解决了,好吗?”
冯晓仁见骆垣软了下来,自己也就软了下来。心想,这话还像那么回事。他叹了口气,说:
“好吧,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说着摔上门出去走了。
骆垣发了好一会愣,心想这事不好对甄恪说,当初他说这冯晓仁怎么怎么能干,怎么怎么仗义,现在把事情闹砸了,还说翻脸就翻脸,真不是东西。但翻过来一想,不好说也得说呀,这冯晓仁真要是耍无赖,拿着那个假“圣旨”,这里告状,那里告状的,事情就不好办了。他又想起了那个马半仙,这东西落井下石,你玩不起小姐便也罢了,捉弄人家冯晓仁干什么呀,惹得这东西来我这里撒气,还扯到什么替罪羊不替罪羊的,让人收不了场。
想到这里,他拨通了马半仙的电话,把马半仙数落了一气。马半仙辩解说,他本想请他玩玩的,到了那儿他想,这个冯晓仁,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对他也不客气,他就有点不以为然,他想,就是像甄恪这样的领导对自己都礼让三份,你冯晓仁算是哪路神仙呀,见了他半仙待理不理的。现在这样了,又想占人家的便宜,于是心血来潮就捉弄了他一下,聊以出口恶气罢了,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最后他说:
“既然你骆局长说了,有机会我给他赔个不是就是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骆垣说:“也罢,你给人家赔个情,道个歉,平平人家的心。” 完了他说,“看来这人要闹事的,我又不好给甄书记说,你得给我出出主意,这事该怎么处理才好。”
马半仙那边说,我给推算推算再给你个回话。骆垣说,那就等你的回话吧。
下班以后,骆垣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他也不等马半仙的回话了,他拨通马半仙的手机,问他这会儿在哪里,马半仙说:
“还在班上呢,我感觉你会找我的,我就没急着走。”
骆垣说:“说你肥,你还真地哼哼上了。”
马半仙在电话中说:“说吧,在哪儿见面?”
骆垣想想,说:“你说个地方吧!”
马半仙说还是聚仙阁吧。骆垣说聚仙阁就聚仙阁吧。两人分头去聚仙阁。坐下来后,马半仙说:“我们来点野味如何?”
“行,再来点儿酒?”
“随便。”
马半仙要了两个野鸡,当地人叫嘎啦鸡。这种鸡,个头比家鸡小,色泽有点像麻雀,叫起来“嘎啦”、“嘎啦” 的,由此而得名。在过去,这儿到处都有,不仅山地里有,就连戈壁滩上的草丛中都随处可见,遇到刮风的天气,沿着电线走,电线下面就有被电线碰死的嘎啦鸡,走不了多远,就能捡到一麻袋。后来,嘎啦鸡也像麻雀一样,不知上哪里打工去了,山地里都很少见到了,别说城市边缘的戈壁沙滩了。因其稀少,故显得珍贵,因其珍贵,故受到马半仙、骆垣这样的食客的青睐。
不一会,红烧嘎啦鸡上来了,马半仙拿了一只,另一只推给骆垣,自己先吃起来了。骆垣看他那贪婪的样子,不觉笑了。马半仙看一眼骆垣,边吃边说:
“你笑什么呀?”
“我笑神仙也这么不雅啊!”
“真是美极了。吃,吃,吃完了再说。”
“你倒是美极了,我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呀。”骆垣说着,也吃了起来。吃毕,两人各自喝了一杯“干红”。马半仙点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来,冲着骆垣笑笑说:
“你着什么急呀,贵人自有天像,一切都有定数,一个冯晓仁就把你难成这样,值得你这样吗?”
骆垣说:“你是不了解那个冯晓仁,那是个不讲意气的主,脑子一发热,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马半仙问:“他想干什么呀,又能干点什么呢?天塌下来有高汉子顶着呢。你着什么急呀!”
骆垣叹口气:“不瞒你说,甄书记那里我是真不敢再说这个事了。当时甄书记问过我这个冯晓仁怎么样,可不可靠呀,我是拍着胸脯担保的,不想这松,目的没有达到,就来这一手了。”
“你是怕说了冯晓仁的事,把自己的事给荒了吧?”马半仙向骆垣挤眉弄眼的,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
骆垣盯着马半仙,轻轻地点点头。良久,他说:“不瞒你说,我的事也正在节骨眼上,不能再给甄书记添麻烦了,不然谁的事也办不成。”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不是找你出主意呢嘛!”
“我说过,贵人自有天相。人算不如天算,天已替你算好了。”
“什么?”骆垣大吃一惊。
“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嗯!”
“你是说……”
“这小子的小命已经不长了。”
“这……这不至于杀人吧?”
“我说了要杀人吗?”
“那……”
“是老天要他的命。”马半仙眨眨那对老鼠眼,十分认真地说,“那天在街上碰上这小子,我看他一脸晦气,凶相毕露,似有血光之灾。当时也没有在意。今天听了你的电话以后,想起这小子的凶像,使了一些手段一看,此人灾星不日就要临门。你把他稳上几天,一切麻烦就都烟消云散了。你说何愁之有?”
骆垣看着马半仙,半信半疑,眨巴着眼,一脸的困惑。马半仙微笑着说:
“有点出格,是吧?”
“你算命、测阴阳、看坟地,我都领教过,听说你会看相,但从来没有听说你把谁看死过。”骆垣略带戏谑的口气说。
马半仙仍然微笑着,他说:“说把谁看死了,那是巫蛊。我这是科学,是把将死的人看出来了。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你千万不要扯到一快儿去。”
“这么说,我们什么也不要干,就等他死呀?”
“你也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是说,一切就要自然结束了,这不是好事吗?”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这意思嘛。”
“随你的便吧,我们该休息休息了。”
他们这么说着,菜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只剩一点了,骆垣端起酒杯,示意马半仙,做了一个碰杯的姿势,一口气喝干了。他喘口气,问:
“那就休息吧?”
“好!”马半仙也喝干杯中的酒,骆垣起身结了账,两人打的回各自的单位上班了。
马半仙说了冯晓仁灾星临门的话之后,在骆垣的脑子中经常浮现出冯晓仁意外死亡的形象,有时是被气车压死的,有时是暴病死亡的。那天下班,在回家的路上,他老远看见了冯晓仁,他想叫住他,和他说几句暖心窝子的话,反正是要死的人了,说几句好话,暖暖心,让他在死前不要胡作非为,惹出什么麻烦。这样想着,一辆汽车呼啸而过,他亲眼看见冯晓仁被那车撞倒,似乎还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冯晓仁,他转过头,闭了眼,等待这次交通事故的进一步发展。可是,过了好一会,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睁开眼,转身朝冯晓仁望去,冯晓仁安然无恙,仍然悠闲地迈着八字步,朝一家商业大厦走去。
那里有一个棋摊子,不知哪位老汉又要遭这混世魔王的欺了。这样想着,他不觉产生了跟着冯晓仁过去看个究竟的冲动,于是就跟了过去。如他所料,冯晓仁过去不久,棋摊上的战斗打响了。在混战中,骆垣看到一老者用小凳子猛地向冯晓仁砸去,只听一声嚎叫,冯晓仁在人群中消失了。骆垣跑过去,拨开人群,并不见冯晓仁的影子,两位老人在平静地下棋,围观的人群也十分规矩,他多少有点失望,走出人群,悻然走上回家的路。
到了家里,王一丹已经到家了,她坐在沙发上,一脸怒气。骆垣想着刚才的事,也没有在意,脱了上衣往衣架上挂,顺便问了一句“吃什么呀?”
王一丹回敬一句:“你说呢!”
“发那么大火干什么呀?”
“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骆垣抬腕看看表,已经快一点了,于是他说:“局里有点事,来迟了。”
“恐怕是遇上哪个婊子了吧。”
“嘴里干净点!”骆垣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走进厨房,找出一些菜,准备洗菜做饭。这时门“哐啷”响了一声,他知道,王一丹已经出门了。他也就没有再做饭的必要了。放下手里的菜,回到沙发上坐下来,不知怎么的,就又想起冯晓仁被汽车撞死的情景和被凳子砸倒的情景,心里翻起一股无以名状的失落感。他这样想着,隐约听见有人在敲门,他想是不是王一丹把钥匙忘了,她又回来了。于是走过去开了门,不见王一丹,却见一个人影在他家的门口闪了一下,就向楼下走去,看他的背影,酷似冯晓仁,他心里一怔,鬼使神差般地跟了下去。
出了楼门,左看右看不见冯晓仁的影子,他的心里越加犯嘀咕了,真是活见鬼了。他在楼口站了一会,满腹狐疑地往楼上走。上到最后一级楼梯,只觉心里一阵发闷,眼前一黑,向前栽了过去,接着骨碌碌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滚到下一级楼梯,七窍流血,死了。
骆垣的死使稍稍平静的局里又掀起一波波澜。他死得很是突然,自然有意外死亡的嫌疑,又是验尸,又是调查,弄得沸沸扬扬。这样忙了一阵,结果还是自然死亡,是脑出血死的。
接下来就该是办丧事了,任之良忙得不亦乐乎,接待骆垣老家的来人,安抚悲悲切切的家属和对付那位难缠的遗孀。最头疼的是要他写追悼会的悼词。
他在组织部门调阅了骆垣的档案,前一部分好写,生于某年某月某日,男性还是女性,哪党哪派,何年何月参加工作,从事过什么职业,担任过何种职务。后半部分要对死者的一生做出一个基本的评价,就是要对其盖棺定论。从某种意义上说,骆垣的一生,寄生虫似的一生,他的宿主就是这个社会以及支撑这个社会的芸芸众生。但是,他能这么写吗?当然不能。这样的人在这个社会上又不只是骆垣一个人,多了去了,这样的人死掉的也不只是骆垣一个,也多了去了,这样的悼词也不是头一次遇到,多了去了。他该怎么写呢?
骆垣同志在二十多年的革命生涯中,任之良这样写道,自己也感到十分滑稽,不觉哑然失笑,望着电脑屏幕,呆头呆脑地呆了一会,不知道该怎样写下去。但这是他的工作任务,追悼会明天要开,悼词还要经过局领导和有关部门的审查,还要征得家属的同意,时间不允许他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他不得不继续写下去:
忠于党、忠于人民,具有较强的党性原则和政治责任感,这不是自欺欺人吗?任之良自问。但这是官样文章,只能按照规定的格式和规定的内容进行文字组合,没有丝毫发表自己意见的空间,他接着写道:
骆垣同志忠于职守,对工作认真负责,尤其是他担任本局副局长以来,兢兢业业,不徇私情,任劳任怨,任之良仿佛觉得,他的两只手长在别人的身上,受另一颗大脑的支配,做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荒唐可笑的文字游戏。他情不自禁地笑笑,顺势写道:
在本职岗位上,他清正廉洁,公道正派,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全心全意维护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受到社会各界的一致好评。
任之良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行行漂亮的文字,就像刀子在他的心上刻下一道道无法弥合的印痕。他长出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继续敲下去:
骆垣同志为人正直,心胸开阔,作风正派,光明磊落,他具有良好的思想品质和政治风范,他待人诚恳,平易近人,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善于团结同志,勇于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处处以身作则,率先垂范,为我们树立了学习的榜样,是我们大家敬重的良师益友。
任之良停了片刻,接着写道:
骆垣同志的逝世,使我们的党失去了一位好党员,好干部,我们失去了一位好领导,好同志,好朋友。我们悼念骆垣同志,就是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骆垣同志的遗志,学习骆垣同志的优良品质,为繁荣和发展我市的经济,促进我市的文明进步努力工作,艰苦奋斗,做出新的贡献!
写完,任之良如释重负,最后写道:
骆垣同志,安息吧!
骆垣的追悼会如期举行,追念厅里站满了肃穆的人群,各个神情冷峻,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悼念厅的上方,悬挂着骆垣的遗像,两旁摆满了花圈。哀哀怨怨的哀乐弥漫在大厅里,他的同类在为他送行,不知他是要上天堂,
主持人宣布追悼会开始,然后,按职务级别,从大到小,一一宣读前来参加追悼会或送来花还是要下地狱。圈、挽幛的各级领导,至于亲朋好友,只用一个概数一笔带过,倒也省事。
悼词自然由徐树军来致。徐树军用低沉的、悲悲切切的声音,带着浓厚的感情色彩,追忆他的这位同事、助手的往事,对他的一生做出终生的平定,也就是所谓的“盖棺定论”。任之良听着自己杜撰的荒唐之言,不禁想起一位伟人说过的话:“好在历史是由人民写的”,在历史的长河中,从今往后,“人民”会不会再想起这位“全心全意维护”他们“切身利意”的“公仆”呢?
人们在肃穆的气氛中屏息聆听对骆垣的赞歌。不知什么时候,马半仙摸到了任之良的身旁,他偏过头,俯在任之良的耳旁,悄声问:
“这悼词是你写的?”
任之良附在他的耳旁说:“有什么不对嘛?”
“写得真是太好了,这样的好人到哪里去找呀!”马半仙微笑着说。
“你是在讥笑我吗?”任之良没好气地说。
“哪里敢呀,我是佩服你的文笔,真是生花妙笔啊。”马半仙说着竖起大拇指,向任之良挤挤眼。
“真是不可理喻。”任之良说。
“你不是最瞧不起这号人吗?”马半仙收敛笑容,不客气地说。
“你脸皮真厚!”说完,任之良挪挪脚,尽量离马半仙远点。马半仙向他投去胜利者的一笑,轻声说:
“脸皮厚的是你,因为,瞧不起人家的是你,大唱赞歌的也是你,你说到底谁的脸皮厚呀?”马半仙向主席台呶呶嘴,说,“赞歌快唱完了,你该到外面张罗发丧的事了。”
马半仙还真提醒了他,他轻轻地溜出人群,在人群后面走出悼念厅,安排起灵的事。
长长的送葬队伍沿着主街道缓缓向市外驰去,送葬的大小车辆首尾不能相望,这样的壮观景象在中国的各个城市司空见惯,它显示着死者的身份,向尚未死去的人做出生动的示范:你是平平淡淡了此一生,还是轰轰烈烈地走向人生的终点?
到了殡仪馆,在告别厅告别了骆垣的遗体,把他推进了火化炉。任之良亲眼目睹了这揪人心肺的一幕:当火化工按动电扭,火化炉的门徐徐打开,熏熏大火,在炉堂里怒吼。当火化工再次按动电扭的时候,放有骆垣尸体的托板沿着轨道缓缓进入炉堂,红红的火焰像饥饿的野兽,疯狂地向骆垣扑来,托板还未到位,盖在骆垣身上的大红被子在火光中已烧成灰烬,被上升的气流冲走。赶到炉堂的门关上,骆垣的衣服已被大火剥光,门被关上的一瞬间,看到的骆垣已被大火完全吞噬。不一会,骆垣便成为一杯白灰,在这个世界上彻底的消失了。
任之良想起一位哲人的话,刚一生下来的婴儿,紧握拳头,似乎想把整个世界抓在手上。而死去的人们,手都是张开的,一副完全放开的样子,似乎把什么都想明白了,因为,这个世界是谁也抓不走的。
任之良后悔没有看看骆垣的手,是握紧的还是放松的,因为他一生下来就想索取,而这样的欲望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他的手应该到死也是握着的。可惜,骆垣已经化作一绺青烟,任之良不可能再看到他的手,来证实他的猜想或者证实这位哲人的哲言是否带有普遍性。
他这样想着,骆垣已化作一杯白灰,从赤热的炉子里取出来,装入骨灰盒里。送葬的人们开始撤离,任之良想,这里是人生的最后一站,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最终都要走到这里来,进入那个炉子,在熏熏烈火中把自己的骨肉还给大地,同时也把自己的思想、感情,爱和恨,贪婪和梦想等等彻底烧毁。
这就是人类个体的结局?是的,答案是十分明确的。人们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因此创造了宗教,认为每一个死去的人还有来世;人们不愿意把自己埋进土地或化为灰烬,创造了灵魂,认为每一个死去的人,不是上天堂,就得下地狱。这就是人的伟大之所在,尽管是自欺欺人,但欺得有理。因为狗不会自欺欺狗,鸟也不会自欺欺鸟。
骆垣的骨灰被安放在骨灰陈列室,任之良招呼最后一批宾客撤离。上了车,发现冯晓仁和马半仙坐在一快儿,马半仙给他打个招呼,两人往里挤一挤,示意他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任之良和冯晓仁都无从知道马半仙曾经和骆垣有过一段关于冯晓仁大限已到的预言,如果冯晓仁知道有过这样一个预言,并且这个预言在被预言者的冤家的身上应验了,现在就和这个预言家坐在一条板凳上,不知有何感想。冯晓仁有一张不容易闭住的嘴,在任何时候都有表现自己的强烈愿望。他说骆垣正是有所作为的时候,“在这个时候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走了,真是太可惜了。”马半仙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的事儿还没个头绪,他倒好,就这么轻松地走了,我去找谁评这个理呀!”
冯晓仁没完没了地鼓噪着,任之良有点烦。他向四周望望,车里的人都把不满的目光投向这里。任之良想打断冯晓仁的话,但又想不起合适的话,嘴动了动,也就随他了。马半仙望着冯晓仁,心想,亏了再没人知道他和骆垣的谈话,不然,他就会贻笑大方的。想到这里,他会心地一笑,说道:
“谁是谁的命,老天爷造人,先造你的死,再造你的生,用一句官话说,这就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听说你有两下子,”冯晓仁说,“你给我看看,我今年的运势如何?”
马半仙左右看看,轻声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这有什么?”冯晓仁大大咧咧地说,“来,说说,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他朝四周扫了一眼,对大家大声说,“大家看看噢,这个人可是一位神仙,谁想算命,快过来呀!”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马半仙的身上,有些年青人早已忘了送葬这档子事,开始起哄。马半仙一阵脸红,不知怎么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尴尬,低了头一言不发。冯晓仁一阵窃喜,心想,这才是第一个回合,往后的麻烦还大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