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之良接到讣告,他家老三死了。
老三是自杀的,他用一截电线,接通了电源,让电流从身体中流过,从容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任之良经受过诸多亲人的死亡,他对死亡有一种超然的感受。因此,任之良接到讣告后异常平静。他想,人总是要死的,和一切生物体一样,不可能长生不老。作为人类的个体,与人类的历史相比,其生命短暂得足可以忽略不计。人生在世,犹如人在旅途,是暂时的,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人死才是永恒的。人是大自然的孩子,人死后回归大自然,就像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想到这里,他自然想起中国古籍中对死亡的理解,《韩诗外传》认为,人死了,“精气归于天,肉归于地,血归于水,脉归于泽,声归于雷,动作归于风,眼归于日月,骨归于木,筋归于山,齿归于石,膏归于露,毛归于草,呼吸之气复归于人。”这段话讲得再明白不过了,人的肌体组织来源于自然,精神在其本质上也来源于自然,人死后把自然之物归之于自然,哪里来的原到哪里去,这有什么可悲的?
任之良准备请假,去看老三最后一眼。
他写了请假条,拿去让徐树军批。徐树军看后说:“你要请这么多天呀?局里最近这么乱,你走这么些天,办公室的工作,还有救灾科的工作,撂得下吗?”
任之良说:“我这是请公休假,上班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请过公休假。再说我家死人了不是,这事搁谁家都是大事呀!你就准了吧。”
“这我理解。要不这样吧,你也不要请这么多天,你先去看看,该料理的料理一下就回来。如果还需要你办什么事,你再去,好吗?”徐树军以商量的口吻说。
他请好了假,起程去马莲沟。
老三静静地躺在他重病期间卧床的那间屋子里的床板上,上面盖着大红色的缎子被面,上面描龙画凤,金光灿灿。他跪到老三的床前,由侄子陪着,点了一束麻纸烧在纸盆里,接过侄子递过来的水果罐头,夹了两块,也奠到纸盆里。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插到香笼里,叩了三叩,起身作了一个揖,走近床板,揭起被面,老三清瘦的面孔略带一丝痛苦的表情,他的旅行结束了,旅途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化作一缕青烟飘逸进浩渺的太空。他回到了永久的家,回到了自然母亲的怀抱。安息吧,你的旅行是痛苦的,但也有过快乐,有过希望和搏斗。有这一生,足矣!他在心里默默地告别他的老三,轻轻地盖上被面,深深地鞠一躬,转身进了北屋。
屋里站满了人,他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他的身上。他知道,大家对他不知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但他也清楚,他能给这个家带来的帮助是极其有限的。旁人递给他一个小凳,他坐下来。又有人递给他一支烟,他点上,慢慢地吸了一口,三嫂进来了,爬下就给他叩头,他扔了烟,赶忙扶起她,说:
“嫂子别这样,我三哥把你丢下了,你还得支撑这个家,你可不能倒下来呀!”
三嫂抽泣着,悲悲凄凄,让人伤心。任之良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便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白纸包,递给三嫂,说:
“这是一千块,先凑合着把三哥的丧事办了,以后的日子,大家帮一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三嫂接过钱,抹一把眼泪,说了一堆感激的话,靠着一扇门蹲下来。接着便商议发丧的事。
大家推举任家府上最大的长辈任九爷先说话,任九爷说:
“有啥说的,千说万说,就是一个钱字。老婆娘干下的个旧营生,有了钱,按老套套办就是了。任之良拿了一千,人家月月有个麦儿黄,大家不能比。在座的叔老子们,弟兄们,女婿们,能出多少出多少,斤里不添两里添,手头没有钱,帮一袋两袋粮食还是帮得起的。乘大家都在,都说个数,方便的,今天就拿出来,不方便的,明儿个叫人收。亡人躺在地上,可不等人呀!”
一屋子的人,不是任家家族的,就是任家的亲戚、好友。都与这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其中谁家有个事,都是大家帮着办的,老三生前为人厚道,帮过别人的。在这种节骨眼上,就是再难也会伸出来帮一把的。九爷说完,大家三三两两聚到一起,大都是夫妻、父子碰个头,商量个数,报到总管那儿,当时能拿的,拿出来,当场上到账上,随时可以调用。当时拿不出来的,自己说个数,限个时间,上到另一个账上,到时拿来就是了。
接下来就是选主事东。一个村上也就那么一两个人,不管婚事还是白事,不是你当,就是他当,轻车熟路,只要主人家定了规格,那是错不了的。选好了主事东,丧事的一切指挥权就交到主事东的手里,由主事东发号施令,全权指挥了。
任九爷提了个人选,大家三言两语便选出了主事东。没有履行任何手续,主事东就走马上任了。他和家族的男人们一起,拿出一个名单,根据这个名单指派给相应的工作:哪些人借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哪些人印帖子、发帖子请客人,哪些人请道士择日子,请木匠做棺材,哪些人宰猪杀羊,哪些人支客倒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大家按照分工准备干自己那份工作时,有人出了一个难题。自杀身亡的人,不管是水上死的还是绳上死的,只要不是病死和自然死亡,都被叫作“怨死鬼”或“屈死鬼”,按照旧俗,是不能进家族的坟院的。老三是自杀的,他不能和他的父亲、母亲和祖父祖母安葬在一起。而要另择坟地或在旧坟圈外安葬。任之良想,这对老三是不公平的,他在生前一直操持着这个家族的大事,这个家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得到过他的帮助。而他死后却不能和这个家族的先人以及将后的后人葬在一起。老三的自裁自有他的道理,他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不仅他自己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且他的家人也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一生中最难承受的日子,就是他的家人最难承受的日子。任之良想,他自己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也不忍心他的家人忍受这样的痛苦,他不想他的家人为一个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和希望的生命体付出无为的代价。于是,他选择了自杀,他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为解脱亲人的痛苦和无为的付出才选择了这条路。
任之良想,老三的行为是高尚的,也有普遍的生物学基础。在动物界,牺牲个体而换取一个物种的生存和繁衍的行为是屡见不鲜的。旅鼠的繁殖能力大得惊人,每当它们数量增加到它们的生存环境无法承受的程度,它们就会自动把灰黑色的皮变成橘红色,以吸引掠食动物来吃它们,如果这样的方式还不能达到自然减员的目的,部分旅鼠就直接奔向大海,以牺牲自己的方式,保全本物种的延续。
猴子与猎人遭遇时,它首先想到的是保护自己的孩子,面对猎人的枪口,它会主动把自己献给猎人,用自己的生命换取猴仔的生存。
老三是为了让家人摆脱痛苦的深渊,才选择自裁的。任之良见大家特别看重这个问题,一种意见以家族长辈和年长的兄弟为主,力主不进坟院;另一种意见以老三子女为主,一定要进坟院。任之良看争执不下,他说:
“在这个问题上,我看最好不要争了。三哥是自裁的,但那是为了什么呢?是他受不了了。他的腿上满腿是窟窿,肚子涨得像个锅,他实在受不了那份罪了。人在炕上躺了这么长的时间,两个娃娃和嫂子挖屎挖尿,他也是看不得亲人再受这份罪了才这么做得呀。”
他看看大家,大家在听,他接着说,“人死如灯灭,哪里埋不是个埋呀。老祖先留下来的规矩,不一定事事都得遵循,该破还得破。再说了,人已经到了那个地步,虽然出着一口气,实际上跟死也差不多了,他是死在自家的炕上的,又没有死在外边。我们完全可以把他看成是自然走的,这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嘛。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呀!”
大家交头接耳了一阵,都说任之良说的有道理,就把他看成是病死的,进自家的坟院算了。
说话之间,隔壁屋里缝孝的缝好了孝,按规矩,子女、妻子戴全孝,头顶长长的白布,肩上搭条长长的麻辫,经腰际亦用麻辫勒住(戴孝人双亲皆亡,双肩搭麻辫),鞋面上缝一层白布,这就是全孝。侄子女、外甥、侄女婿、外甥女婿以及粘亲带骨的晚辈,统统戴半孝,头戴用白布做的、类似古装戏里穷秀才戴的那种帽子,腰里系根麻辫,再简单一些的,腰里系条白布条,或臂戴有白色“孝”字的黑纱了事。
孝戴完毕,到了烧黄昏纸的时候,主事董喊叫着,孝子们陆续凑到一起,零零乱乱地排成一队,老三的儿子披麻戴孝,手里拄着一尺多长的丧棒,弯着腰走在最前面,一副诚慌诚恐的样子,因为尚未成年,看上去怪可怜见的。后面依次跟着戴孝的晚辈,哭哭啼啼一路向村头走去。到了村头,戴孝的面朝南跪下,烧钱挂纸。烧完纸,返回灵堂,绕死者走一圈,跪在死者四周哭灵,悲悲切切,令人肝肠寸断。
很晚,任之良才去看望母亲。母亲早做好了青棵面箭头子在等着他呢。他在老三家吃过了,心情也极为不好,再没有一点胃口。他怕母亲伤心,勉强吃了一点。就提起老三家的事了。母亲说:“你上次看过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下过炕。拉屎拉尿呢,全是你那嫂子的事。实在是磨耐够了,才走的这条路。”母亲叹口气,说,“这人呀,来到这个世上,不知有多少苦、多少难,啥时候才是个完呀!”
任之良勉强笑笑:“所以这人呀,来时不愿来,生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哭;去时不愿去,纵有多少磨难,对这个世界总是那么难以割舍。老三那是不得不割舍了呀!这样也好,自己少受点罪,也让嫂子少受点罪。”
“我说也是。良子,妈乘早给你留下话,妈如果到了那一步,也走你三哥这条路。如果妈动不了了,求你帮帮妈,你能答应吗?”
“妈,你说点什么不好,偏说这些伤心话呀。”
“妈说的这都是心里话呀。你以为妈没事跟你磨闲牙呀!”
“好吧,到了那一步再说吧。”
“欣星还好吧,那孩子懂事,你们也不要太严了。欣亮也不错,跟你们小时候一样,好强。”
“好了,不说了。”任之良怕母亲说到死去的弟弟,勾起更多伤心事,就说,“快过冬了,家里的煤够烧了吧?”
“够了,不够我吭气。”她问任之良,“你三哥的事情上你来得下吗?”
“我尽量来吧。”
“工作撂不下,就不要来了,你嫂子会理解的。如果工作上能腾开手,就抽空来一下吧。你嫂子,那两孩子都怪可怜的,你来也帮不了什么忙,给孤儿寡母的撑个面子就是了。”
“好吧,我尽量来。”
母子俩就这样说着话,不知不觉夜已很深,任之良和衣躺了一会,天快亮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任之良过来到老三家。一会儿,做纸活的,打棺材的,洗锅抹灶的,帮这帮那的,陆续请到了。前来吊丧的,你来我往,络绎不绝。老三家院里熙熙攘攘,一派忙乱景象。任之良觉得在这里也无事可做,问了嫂子和九爷等人,就要回去。征得同意后,他前去灵堂里,揭开被面,看着老三的遗容愣了半天,慢慢地盖好,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擦眼抹泪地退出灵堂,向村口等车的地方走去。
老三出殡的头一天,任之良赶到了老三家,此时已近黄昏。灵堂大开着,门对直,横放着老三的棺材,任之良进了灵堂,点了纸,叩了头,围着棺材绕了一圈。棺材是大红色底子,两侧画着金色的两条龙,腾云驾雾,气势不凡。名曰鸱虎。
据传,此地的大红棺材是由本地一位在朝庭做官的清官挣来的。此人自幼聪慧出众,称为奇童。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一岁中进士,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正三品。他为官清廉,正直不阿,依律办事,得罪了当朝权贵张居正,被其党羽流言蜚语中伤,谢病还乡。张居正死后,又被朝庭起用,任户部左侍郎,前后为官三十多年。死后,因他政绩着著,朝庭赠他户部尚书,并赐大红棺材,派员护送故里,葬至此地。从此,此地人死后,皆用大红色油刷棺材。过去,只有德高望重或有功名学识的人死后,才配画鸱虎,如今,小民百姓,只要花得起那钱,都可画上一画,无人兴师问罪。
小小的庭院人满为患,北屋里设有经堂,冲门摆着一面大方桌,桌上摆放着祭品和道士的经文家什,四个身着黑色道袍的道士,吹吹打打,咕咕哝哝,念叨着谁也不懂的经文,意在超度亡灵。
出殡的当天,任之良和其他人一样,起了个大早。老三家的大门上贴上了白对联,院中间放着两口大锅,锅里盛的是窝窝饭,碗筷就在锅旁,愿意吃的,随便盛一碗就吃。除了道士由专人侍候,这里没有特别的客人。
饭后是验棺,只有老舅家的人才有这个资格。这时把老三的舅舅请到灵堂里,老三的儿子和女儿陪着,别人挪开棺盖,揭去子盖,撩开死者身上的被面,舅舅和子女仔细察看一遍,确证没有异常,盖上子盖,用红纸把子盖和棺体糊得严严实实,再盖上棺盖,由舅舅用早已备好的细沙溜到盖铆的小孔里,就把棺盖给封死了。
近中午时分,摆宴席招待来宾。宴罢,到村头去“打散”。这是出殡前的一个重要的仪式。搬出所有的纸货,有花圈、魂幡、纸人、纸马,这些都是老传统了,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流传至今。除此还有小汽车、电视机、电冰箱,这显然是现代文明的象征(如今有些城里人死了,还要糊小洋楼,三陪小姐)——大凡活人用得着的,能做多少做多少)。此时由孝子们扛着、抱着、抬着,一窝蜂拥向村头。
这里早已设好了经坛,摆上了祭品,备好了焚烧纸货的麦草。孝子们随同道士一路走来,吹吹打打,哭爹喊娘。到了这里,按规矩摆放好纸货,四周拥上麦草。孝子们呈半圆形跪在经坛前,道士使出浑身解数,一会儿上台,一会儿绕着台子转。孝子们听现场主持人的指挥,一会儿跪,一会儿起,十分烦琐。大约两个多小时后,道士的经念完了,主持人把经坛上的祭品散向四周,看热闹的人四散抢拣,图个吉利。之后,点燃麦草,烧化完纸人纸马等货,孝了们扛着魂幡花圈,跟在吹吹打打的道士后面,绕着村子转一圈,回到灵堂里。整个仪式就算完结。
之后,开始辞灵。灵堂门口放一小方桌,桌上放一个小口瓷瓶,瓷瓶上面糊着剪成碎条状的白纸,叫食瓶。全家老小、亲友乡党,跪在灵堂前,按与死者的亲疏关系,依次前往小桌旁,将切成碎块的糕点、水果、核桃、茶酒等食物徐徐装入食瓶内,食瓶装满后,用一枚红枣塞住瓶口,辞灵结束。
之后吃送殡饭,院子中间放置两大锅窝窝饭或汤面条,送殡的人随便吃。吃完送殡饭,就要起灵了。将灵柩抬出院门,绑上椽子,由八人抬起,前往坟地。魂幡、花圈在前引路,儿子怀抱老三的照片,和其堂哥一起,肩拖一匹拴在棺材上的白布,叫拖灵,紧随魂幡之后。送葬队伍在人喊马叫声中,急匆匆向坟地奔去。抬棺的人马按坟地的远近编成若干组,轮流替换,任之良也编在其中一组,抬到坟院里,任之良已经汗流浃背,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老三入土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往坟坑里填土,一会,填平了坟坑。为了确保坟头顶端位于坟坑中心,在堆坟头时,在坟坑中心插上一根杠子,随着坟头的增高,杠子慢慢地往上抽,直到坟坑里挖出来的土全部堆到坟头上。第三天,子女们来攒三,在坟头顶端插上一长形石头,在用较小的石头沿着一路插下来,在坟堆正面用三块石头做成一个门形。这是后话。
任之良参与了埋葬老三的全过程。当他看到老三的棺材慢慢下入坟坑,他的心灵为之一颤,难道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类每一个个体的最终结局?当他看到插在坟头上的那根杠子,他想起了猴子埋葬同伴的行为,猴子埋葬死去的同伴时,把它的尾巴留在外面,是盼望死者能够在某一个时刻活过来,当风吹动猴尾巴摆动时,它们把它挖出来看看,看它是否已经复活。老三坟头的那根杠子,恰似猴子的尾巴,但它不是老三是否复活的企盼,而是修建坟墓的工具。
人一下葬,孝子们脱了孝,老三的葬礼圆满地划上了句号。作为生者,完成了一项任务,尽到了某种义务,作为死者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到他该去、也必须去的地方去了。
送葬的人们收拾工具陆续返回,任之良夹在人们中间,他想,他和所有的人,和已经死去的和仍旧活着的人一样,不管你是长命百岁还是英年早逝,总归都要死去。对一个生物个体而言,其生命是短暂的。因其短暂,所以才显得格外珍贵,格外令人关注。正因如此,人们发明了烦琐的丧葬文化,以崇高的礼仪送走那些死去的人们。
初秋的山地,生机盎然。山是绿的,在太阳的照耀下,绿得让人心醉。在人们的周围,不时地飞舞着色彩艳丽的蝴蝶,招得活泼好动的人们,特别是青年人,奔跑着,追捕那可爱的小生物。漫山遍野的蚂蚱发出欢乐的叫声,它们在尽情地享受短暂的生命的乐趣。这些都是要死的,包括这美丽的自然风光和这灿烂的太阳,它们是宇宙间极为普通的天体,它们遵循着自己的运动规律在茫茫宇宙中孤独地运行,同时,它们也遵循着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都有一个发生、发展、消亡的过程。总有一天,它会走到尽头,无一例外走向死亡。
任之良又一次想起了古籍对人死亡的精辟论述。他从老三的葬礼上,他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他看到飞舞的蝴蝶,鸣叫的蚂蚱,脚踩着生机勃勃的大地,头顶着温暖的太阳,他又一次联想到死亡,包括生命的死亡和非生命的死亡,个体的死亡和整体的死亡。据《韩诗外传》的说法,任之良刚刚埋葬了的老三,与天地日月、风云雷电、山川河流融为一体,据此说来,他的生命由一种存在形态转化为另一种存在形态,他在一定的时段内得到了永生。任之良进而想,那么全人类呢?人类会不会随着生存环境的死亡而死亡呢?远的不说,就说我们头顶上的太阳吧,它大约还能燃烧五六十亿年,五六十亿年后,它的氢被消耗尽,成为星体遗骸。就算人类在茫茫宇宙深处寻找到新的家园,但整个宇宙也会死亡,到那个时刻,人类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任之良就在这种无休无止的遐想中回到村上。类似这样的问题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他有时觉得很可笑,对于人的一生,这样的问题遥远得不着边际。但他又不能不想,一想起来就有一种冲动,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和说不出来的轻松。回到村里,村头放了一大堆火,此时烧得正旺。送葬的人们绕着火堆转一圈,然后在院门口早已放好的脸盆里洗把脸,意在驱除掉可能带在身上的鬼魂和晦气。
回到老三的院子里,这里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停放过老三尸体的那间屋子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和其他屋子一样,摆上了酒席。
送葬的人们和家族的人,在这里吃酒席。不一会,整个院里充满了魁五爻六,猜拳行令声,好像这里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什么悲伤的事情似的。
任之良在酒席桌上匆匆吃了一点,和三嫂说了些安慰的话,就到母亲那里去了。他身心皆已疲惫,和母亲说了会儿话,倒头便睡。他做了一夜的梦,梦见了村中的那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小河两岸绿树成荫,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和老三一起挖獭儿,捉麻雀,十分快乐。
他在微笑中醒来,已红日高照,母亲打好了荷包蛋在等着他吃呢。他回想着一夜的梦,从容地洗一把脸,吃完荷包蛋,回局里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