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之良打印出春节期间的值班名单,就算做完了春节前的最后一件工作。他留心听了一下办公楼内的动静,整座楼静悄悄的,一点声响都没有。这完全不出他的所料,全局的人都回家过年三十了。
他知道,这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进入农历腊月,随着一天天逼近年关,职工的劳动纪律也一天天松懈了。临近年关,既使上班,也就点个卯,应个景,陆陆续续出去置办年货,准备过年了。一到农历年三十,上班的就没有几个人了,这不,还不到四点钟,已经人去楼空了。
楼内出奇的安静,任之良难得有这样的闲暇,平日里忙忙碌碌的,已经成习惯了,眼下突然没有了人,没有了事做,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了,心里反倒觉得没着没落的,不知该做点什么。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办公楼正对着大街,大街上车少人稀,失去了往日的喧嚣。人行道上,已经有人在烧纸,他心底里就厌恶这种恶习,每到清明、寒食、农历十月初一和除夕这些节日,主街道的人行道上、居民区的公共区域,到处是烧过纸的痕迹,一堆挨着一堆的纸灰,被浇奠到上面的罐头、馒头和面条压着,连行人都难以插脚。第二天,清洁工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清除掉这些纸灰和残羹剩饭,但清除不了那斑斑黑迹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浊气,整座城市被这一恶习糟蹋得一踏糊糊。
任之良看着那些三三两两烧纸的人,心想,这种恶习显然是祖先崇拜的遗风,被眼下这样的城市居民顽固地保留着,恪守不渝。
任之良想到,人类使用和制造石头工具的时代,也就是我们所说得新、旧石器时代,这个时代延续了漫长的二、三百万年,而从蒸汽时代到航天时代却只用了不到二百年的时间。有人估计说,近四十年来,人类创造的知识等于过去两千多年的总和;二、三十年后,人类的知识将比目前增加三、四倍;而与五十年之后的科学技术水平相比,目前的知识总量还不到那时的百分之一。一句话,人类认识世界的速度以几何级数递增。与此相反的情景是,为数不少的居民把产生于数千年之前的祖先崇拜的习俗带进了城里,城市政府曾经禁止过,却惨遭失败。
任之良把目光移向远方,那儿,十几根烟囱正在喷云吐雾,附近的那块天空被烟雾笼罩。那些烟囱下面是几个工厂,可以想见,工厂里成千上万的工人正在辛勤地劳作,不知有多少人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除夕?
烟囱后面是横亘在这座城市的天龙山,在此山沟中,在地下八百米深处,成百上千的矿工正在挖矿,往地面上运矿。正是他们,用他们的体力和心智,炸开坚硬的岩石,运上地面,填进机器,提炼出各种各样的有色金属,换成金钱,支撑着这座城市的运转和居民的生活。
任之良感慨了一会,觉得有点无聊。他重又坐回到椅子里。头靠着柔软的靠背,两手抚着光滑细腻的扶手,转动身子,左右摆动了几下,又前后晃了晃,感觉的确不错。
刺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任之良的臆想。他按下免提键,习惯性地说声:“请讲。”
“还在坚守岗位呢,”电话那头说,“你那楼里估计也就你一个人在犯傻呢,是不是这样呀?”
“哦,是林大记者,大年三十的,还在外面跑呀。哎,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
“我能掐会算呀。”
“你尽胡扯。说,有什么好事!”
“哪里那么多的好事呀,我也刚从外面采访回来,路过你们局,从你的窗户看进去,隐约看见里面有人,我猜想,这时候了,除了像你这样的傻瓜,还有谁守在单位上呀。于是就给你打电话了,果然你还在办公室。”
“我这工作就这样呀,从正月初一忙到大年三十,还落不下好。”
“我不想听你这些。”电话那头说,“哎,说实话,想不想我呀?”
“想呀。”
“真的?真地想我,怎么也不来个电话,问问我怎么过这个年呀。”
“现在问也不迟呀。请问你怎么过这个年呀?”
“行了吧你,别假惺惺的了。哎,想不想出去开开心呀,我都快闷死了,想出去走走。”
“想到哪里呀,我陪你去。”
“真的?那好,晚上十点的火车,九点钟到火车站,不见不散。”
“噢,你是要到外地去‘走走’呀!”
“你以为到哪里去走走呀?”
“我以为你要在哪个餐馆里过除夕哩。”
“吓着你了,是吧?我知道你是跟我开玩笑呢,哪能真地陪我出去!”
“可惜我没你那么自由呀,不然我真还就陪你去了。”
“拉倒吧你,就是有那个心,哪有那个胆呀!”
“真的是十点的车,我送送你吧!”
“不用,有你这番心意,我就心满意足了,不管你是真心实意,还是花言巧语。所以,你还是早点回家,陪着老婆过除夕吧。我在这儿给你拜个早年,春节后见。”
说完,那头挂上了电话,这头响起嘟嘟的声音,任之良怅然若失,拿着话筒半天放不下手。他就这样怔怔地愣了一会,回过神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丫头不知要哪里疯去了,何时才能回来呀。这样叹息着,不禁想起今天是除夕,应该早点回家,和家人团聚才对。他看看墙上的挂钟,差几分六点,心想可以回家了。
任之良回到家中,全家都在等他。
“今天不比往常,你不能早来一会儿吗?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李丽娟有点不高兴,她边说边往茶几上端菜。
“来了就好,”母亲说,“赶快上香、烧纸,烧完了吃饭,娃娃们都快饿坏了。”她说着将烧纸、祭品端到任之良面前。任之良说:
“妈,这里有规定的,大街上不许烧纸的。”
“谁家的规矩都不行,烧钱挂纸敬先人,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没有不敬的道理。快去吧,先人们早就等不急了。”
“真的不行,妈。”
“算了,再不要使了,”李丽娟说,“再说那驴脾气上来,闹得谁也不高兴。”
母亲见状,也就不再坚持了。她自己端上祭品盘子,叫上欣亮出去了。
任之良脱了外套,坐在沙发上,一眼便看见了对面餐桌上的供仰,感到既陌生又熟悉,既欣慰又不可思议。这是母亲心中的圣物,在那贫穷的日子里,平日里如何省吃俭用,过年也要蒸上这些供仰,恭恭敬敬地献到堂屋里的供桌上,从年三十开始,每天早晚都要上香磕头,这样,一直持续到正月二十日以后才收起来。任之良理解母亲的行为,这是祭祀活动的延续,是图腾崇拜的遗风,是从人类的早期就有的一种文化活动,它现在是母亲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了它,不知母亲是不是还是母亲。
他看着那精美的造型、图案,形象逼真的“牛”、“羊”,使人很容易联想到考古发掘出来的祭祀文物和保留在岩洞中的原始壁画,看着这些东西,就如同看到了数万年以前远古人类的生活习俗,由此可见,我们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离饮毛茹血的时代到底有多远?
“发什么愣呀,还不上个香吃饭呀!”李丽娟没好气地说。
任之良想着林思凡,在这除夕之夜,外出漂泊,觉得不是滋味,他瞟一眼李丽娟,不觉有点汗颜,一种负罪感油然而升。他向李丽娟投去神秘的一笑,算是表达对她的歉意。他站起身走到餐桌前,点上三柱香,双手抱在前面,深深地作了三个揖,把香插在供仰前的米碗里,回到沙发上。
这时,母亲和欣亮也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茶几旁,开始吃年夜饭。
大年初一,骆垣起了个大早。外面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个不停,骆垣心中一阵烦躁,坐卧不宁。他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圈,进了大头的卧室。大头还在睡觉,他气不打一处来,揭开被子,摇着大头的大脑袋叫起来:
“哎,这狗日的,还不起来。哪来这么多穷瞌睡,回来以后你天天睡,大头都快睡扁了,还睡?”
寒假里,大头一直蜗居在家,不是看电视就是上网打游戏。骆垣看着就烦。
这孩子生下来就由他的姥姥代养。骆垣是天生的风流公子,官瘾又大,整日里不是围着几个常委转,就是围着裙子转,那还顾得上儿子不儿子的。
王一丹忙着结交权贵,为其夫的前程操碎了心,更没功夫养育儿女。大头在姥姥家里长大,对其父母的感情自然也就冷淡得多。
骆垣父子感情冷淡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那就是,大头生下来不久,社会上就有人议论,说大头一点也不像骆垣,是不是他的儿子,很难说的,应该做个亲子鉴定才对。实际上,王一丹的所作所为,骆垣是清楚的,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不作亲子鉴定,他也心知肚明,只是碍于王一丹在骆垣政治生命中的显赫位置,骆垣只能打碎的牙往肚子里咽。如此,大头的出生就给他的心灵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随着大头一天天长大,其相貌与行为举止,与骆垣的差距也越来越大。大头回来,天天绕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过了腊月二十日,骆垣的头等大事就是“拜早年”。上班时间,他一个一个打电话,无一例外“拜个早年”,再东拉西扯一阵子,嘘寒问暖,极尽关爱之情,最后婉转地探听一下此人的行踪,回家后备一份礼物,在夜幕降临之后,便潜入选定的对象家里“拜早年”。
就这样,几天下来,该拜的都拜了,该说的话都说了。按以往的情形,就算已经播下了种子,只等来年的收获了。可今年不同于往年,有个冒名鉴字的事,像磨盘一样压在他的心头,在拜早年的过程中,拜年的对象也都或明或暗,或隐或显地提到了这个问题,有形无形之中,给他的拜年打了折扣,给他期盼的收获埋下了伏笔。
大头遭遇了骆垣的恶言恶语,心中不快,他揉揉眼,瞟一眼骆垣,嘴里咕嘟了句什么,翻个身又睡过去了。骆垣又骂了几名“狗日的”,无可奈何地回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顺手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一片节日气氛,他翻遍了每一个频道,不是各地群众过节的新闻报道,就是形形色色的春节联欢晚会。他看着就心烦。
好不容易熬到王一丹起床、梳洗,一起吃过早饭。按照往年的习惯,各路神仙在年前已经拜过了,过节这几天该拜小鬼了。大年初一,按惯例拜的是王一丹的双亲。可今年不同,在年前,忘了拜一位关键人物,可不能再错过今天了。
饭后,王一丹张罗着要去父母家。骆垣就说了:“自家人,哪天去都是个去。今天说什么都得给徐局长拜个年去。”
“不是说好了今天去我家嘛,爸妈他们都准备好了,你怎么又变卦了?”
“这不是才把徐局长给记起来嘛。我给你说,今天说啥也得先到徐局长那儿去。”骆垣态度非常坚决,不容王一丹有丝毫讨价还价的空间。
王一丹思谋了一下,说:“那好,我和儿子先去我家,你过去应酬一下,直接到我妈那儿。”
“行,”骆垣说,“恐怕还得带点钱吧!”
“嗯?”王一丹一愣,睁大眼看着骆垣,“你太过分了吧。一年弄不了几个钱,全拜了年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再说,这么几年了,你也从来没有给局长拜过年,今年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了,非要给局长拜年不可!”
“这不是有个坎横在那老家伙那儿嘛,你说哪根神经出毛病了呀!”
王一丹蘑菇了半天,才开口问:“带多少?”
“少说也得两三千吧。”
“在卧室的抽屉里,你自己去拿吧。一年进不了几个钱,出手倒大方得很。”王一丹说着从包里掏出抽屉的钥匙,没好气地甩在茶几上。骆垣笑嘻嘻地拿上钥匙,讨好似地说:
“我不也是为了这个家么,要是当了一把手,这样的开支不是就不用咱自己掏了嘛!”
“滚吧,”王一丹又气又好笑,“你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快了,快了。”骆垣说着走进卧室,打开抽屉,取出钱,揣在身上,向徐树军家走去。
徐树军开门见是骆垣,有点意外。骆垣却笑容满面,双手抱拳,很是自然地说:
“徐局长过年好。”
徐树军有点不自然地笑笑,回敬道:“还是你过年好。”
他们落座后,徐树军给骆垣让了支烟,给点上,便招呼妻子泡茶。妻子知道是骆垣,有点不快,磨磨蹭蹭地从厨房里出来,骆垣见了她也不起来,冲她笑笑,问声好,算是拜过年了。她勉强笑笑,爱理不理地说了句还是你过年好,冲杯茶放在他面前,便又进厨房忙她的事去了。
一个是局长,一个是副局长,平日里,两人除了工作上的事就没有多少话要说,大过年的,又不便说工作上的事,互相问问打算怎么过年之类的闲话,就都有点尴尬。骆垣原来想,徐树军的两个孙子应在这里,寒暄两句,把压岁钱给了,此行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不想家里只有他们老两口,使他着实作难。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阵,都觉得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骆垣找个借口,说:
“娃娃们都没有过来?”
“都到他们姥姥家去了。现在这种时候,先得去孝敬丈母娘啊,那能挨上我们这些养儿子的。”
“就是,就是。”骆垣想起王一丹在她娘家等他,就要想办法脱身,他蘑菇了半天,从容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袋,放到茶几上,对徐树军说:
“共事这么多年,头一次给你拜年,这个放这里,算是我给两个孙子压个岁,你千万不要见外。”
徐树军这时完全领会了骆垣的意思,赶忙拿起那个袋子往骆垣的手里塞,骆垣一边推一边说:
“这不,见外了不是?孙子生下来这么大了,我也很少见面,难得来一趟,恰巧又不在家,你再推,我们当爷爷的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徐树军说:“你的心意我领了,我替孙子谢谢你,这东西我们确实不能收。再说这礼也太重了,他们受之有愧。”
说着,两人将那个信封袋子推来推去的,谁也不让谁。僵持了一会,骆垣卖个关子,得以脱身,打开门落荒而逃。
徐树军追出门去,骆垣已经走远,这事又不能在楼道里嚷嚷,只好回到屋里唉声叹气。妻子见他这样,便说:
“你不会等上班了还给他,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看把你愁的。”
徐树军说:“你不知道,这人难缠着呢,想出来的事,达不到目的是不罢休的。”
“那里像你,一条道走到黑。我说老头子,娃娃们都不在,你也该出去走走,该敬的佛一定得敬,该烧的香一定得烧。也不说咱们非图个什么事儿,遇上难缠的事情,总得有人给你说句公道话呀。”
徐树军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冲着妻子,气咻咻地说:
“你就安稳叫我过个年吧,这把年纪了,你叫我去敬的那门子佛,烧的那门子香,亏你说得出口。”
妻子嘟囔了几句,进厨房忙她的事去了。徐树军闷闷不乐,心想,忙忙碌碌一辈子,你叫人下,我可以下嘛,乐于叫谁干,叫谁干好了,何必非要弄个事,找个借口,折腾一阵子,搅得人心烦。他点燃一支烟,狠劲吸了一口,长叹一声,打开电视机,躺倒在沙发上看电视。
几天来,任之良陪妻子在她娘家及其亲戚家转悠,每天的生活,无非是吃肉喝酒打麻将,实在无聊透了。上班的前一天,他哪里都没有去,在家简单的吃了一点,便上街去走走。
大衔上人来车往,人们大都三五一群,手里提着礼品盒,是去走亲访友的,他这几天也是这么过来的。这些天,出租车司机特别高兴,人们出门,不管多近的路,都要打的,并且出手大方,司机们也不顾政府的定价,从腊月三十起就擅自涨价,任你怎么检查、怎么制止,都没有用。乘客心里不服,但大都忍气吞声,要多少给多少,大过年的,谁跟你吵,谁跟你争?更主要的是谁有脸跟你吵,谁有脸跟你争?这就是所谓的面子,令天的人们最看重的东西之一。任之良想,在生物界,除人类之外,还没有发现还有哪种动物存在面子问题。说明它是人类的创造物而非人类的本性。当然,讲面子是有条件的,人类中总有那么一些个体,为了达到个人的目的,是不择手段的,这些人连脸都不要了,还顾及什么面子?
任之良不用乘车,也就没有面子这种问题,但另一个问题又接踵而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不少是他的熟人,见了面,他得握手,得问声过年好,遇到带孩子的,还得给压岁钱,够烦人的。
他路过电视台,自然想起了林思凡,不知道这疯丫头现在在哪疯呢。他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给她拨了个电话,话筒里传来“你所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他知道,手机是她的宠物,一般情况下,她是不关机的,况且临走时他对她说过,要她保持通讯畅通,经常和家里联系,免得叫人挂念。他想,如果没有关机,那就是到了盲区,盲区就是手机信号覆盖不到的地方,最有可能的就是边远地区或山区。难道她到了天涯海角?想到这里,他暗自笑了,要知道,如今的天涯海角可是手机信号最强的地方,也是这块土地上人气最旺的地方。那么,她到底上哪里疯去了呢?
他悻悻然挂了电话,心里惦记着林思凡却又想起了梅雨婷,又拿起电话,拨通了梅雨婷,两人互相拜了年,那头说:
“你在哪里呀?”
“在大衔上溜达呢,你在哪里呢?”
“在家里呢,我还能到哪里去呢!”
“大衔上好不热闹,把自己关到屋子里有什么意思呀,快出来转转吧,外面阳光明媚,感觉好极了。”
“真的吗?我不相信你就那么消闲,官场上混的人,没有几个会消停在家过年的。一年不就过一次年吗,借拜年之名,行行贿之实,这不就是机会吗,啊!”
“你也太不人道了吧,你知道我不善长此道,还在这里埋汰我,大过年的,就不能说些知冷知热的话?”
“那好啊,我请你到我这里来,你能来吗?”
“到你那有什么好事吗?”
“我们一起观鱼好吗,我正在观鱼呢,可有趣了。”
“非常乐意,好,一会儿见。”
任之良进门后,两人相视一笑,也没有什么话说,要说的话刚才在电话中说得差不多了。梅雨婷把靠写字台那儿的一把椅子挪了挪,让任之良坐下,指点着她的鱼箱,一幅天真烂漫的样子。
任之良所在的位置,斜对着鱼箱,为观赏的最隹位置。一米多长的箱内,底部铺着一层白色的沙砾,错落有致地栽种着迷人的水生植物,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箱内,清澈的水在蓝天白云背景图案的映衬下,是那样的赏心悦目。水生植物间,几对鱼儿在嬉戏,非常有趣。梅雨婷坐在他的旁边,对他说:
“这对红色的叫血鹦鹉,你看它是不是名符其实,像个鹦鹉呀?”
任之良仔细一看,果然像只鸟,不似其它鱼类,头和躯干直接连在一起。它的头与躯干之间有明显的过度部分,他想,这个鱼种如果再度进化,是否就能长出像哺乳动物那样的脖子来呢?再看它的背鳍、尾鳍,与鱼尾谐调搭配,恰如展翅飞翔的鸟类。任之良想,如果它真的变成一只鹦鹉,可能尚需数亿年慢长的进化过程吧?
“你看它受伤了,是被‘黑剑’给咬的。”
“这东西能把它咬成这样?”任之良观察了一下“黑剑”,它宽阔的嘴巴一张一合,并不见一颗牙齿。
“这鱼界域观念太强,起初,它占据这边,”梅雨婷指着左边的一块地方,“不让其他鱼靠近,要靠近这儿,它就冲上去把它赶走。它见其他鱼都怕它,就走出它的界域,满箱内追击它的同类,把它们咬得遍体鳞伤,把全部鱼箱据为己有。后来我又买来一条血鹦鹉,刚投到箱里时,一阵乱咬,包括这条血鹦鹉在内,同类同种之间也互相攻击。慢慢地,两条血鹦鹉看清了形势,分清了敌我,联合起来,共同对付‘黑剑’,把其逼到了它原来的界域,形成了现在这种互不侵犯、和平相处的局面。”
“噢,这叫以武制武,以战争的手段达到和平和目的,我们人类不也经常使用这样的策略吗?可见你的这些宝贝是多么的聪明呀!”任之良戏谑道。
“其实,这是所有生物的本性,”梅雨婷不紧不慢地说,“不管它有多么低级还是多么高级,包括人类,也莫不如此。你想想看,一群人,或是一个部落,或是一个群落,在互相混战中胜利的一方霸占下一块地盘,就为本群人所有,这群人中总有那么一个人,征服了本群中所有的人,就成为这群人的头目,国家诞生后,这个人就成为国王。即使所谓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人类的这一本性与低级如鱼类的生物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大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国际区域,小到一个团体,一个单位,一个家庭,莫不如此。你想想人类的全部历史,不就是占有与反占有的历史吗?”
“哎,还真是这样。”任之良想想,凝视着梅雨婷,他见梅雨婷摆出一副哲学家的样子,禁不住笑了起来。梅雨婷似乎在某种惯性的推动下,接着她的话题继续说:
“人类的某些行为方式来自所有动物共同的祖先,换句话说,现代人类携带着原始祖先的基因,所有物种共同祖先的某些基因遗传至今,数亿年没有改变。不言而喻,人仍然是大自然的孩子,并未脱离自然。”
“人是有文化的物种,这在我们已知的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这难道说也错了不成?”任之良故意跟她抬杠。
“这并没有错。但把人类文明的作用夸大到不适当的地步,会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人类的进一步进化。”
“进化是一种自然历史过程,这与人类的思想认识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正如你说的,人是有文化的物种,文化影响行为,行为方式的不同导致心理的差异,精神驱动身体,身体驱动基因组,基因组的变化导致一个物种的变化。由此可以推导出,行为可以促成一个物种的进化。”
任之良点点头,微笑着说:“高,高,高论。”
“这些话憋了好长时间了,想说,又没地方去说,你来了,就不禁说出来了,说出来就舒畅得多了。”说到这里,她停下话头,望着任之良。良久,她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像这逢年过节的,别人欢天喜地,可我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任之良说:“说来奇怪,我也有同感。每到这样的日子,别人热热闹闹的过节,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还不如平日里那样紧紧张张地过得踏实。这会儿也就给你说说,别人面前我还不敢说,说了,人家会说我无病呻吟。”
梅雨婷看看任之良,笑笑,她说:“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是这样吧!属于个人的个性。”
任之良点点头,说:“不管是不是个性,挺反常的,这样不好。”
梅雨婷望着任之良,说:“这又不妨碍谁,无所谓好不好的。”略一停顿,她突然问任之良,“哎,你知不知道你们家族有没有过孤儿?”
“不知道,”任之良回答,“哎,你何以问起这样一个问题?”稍停,他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这种心理特征,是由我们的祖辈遗传下来的。”
梅雨婷说:“是这意思。”
任之良看了一眼梅雨婷,她白皙的脸膛透着粉红,明亮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好像刚刚沐浴过似的。她突然停下来,情不自禁地笑笑,问任之良:
“如果我是你的一位男性朋友,这大过年的,你会不会来看我?”
任之良不知如何回答梅雨婷的问题,他略加思索,说:“我想没有这样的‘如果’。”想了想,他反问梅雨婷,“如果我也问你同样的问题,你将如何回答?”
梅雨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问他:“如果你孤身一人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你会感到怎样?”
任完良不假思索地说:“会感受到非常孤单。”他望着梅雨婷,问,“你深有感触,是吧?”
“是的,在一个人群中,如果没人和你交流,在你的心目中,他们就不是人,而是异类。”
“嗯,有点道理,”任之良说,“我小的时候,经常到野外拾粪块呀、挖野菜呀什么的,有时和小伙伴走散,突然遇到一群陌生的人,就感到非常恐惧,就像遇到了群狼。那种恐惧感,至今都难以忘却。可见,人是生活在一定的群落中的,人一旦离开自己的群落,就什么都不是。”
“是这样。群居动物以族群的形式生活在一起,我们的祖先就是以这种方式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族群文化’深深地印在人类意识深处,还在人们的生活中发生作用。”
他俩这样聊着,外面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窗外望去,天空中不时划过五颜六色的花炮,不觉时间已到黄昏。梅雨婷看看表,对任之良说:“你该回家了。”
任之良也看看表,说:“还早呢!”
他望着梅雨婷,在心里说,这姑娘怪可怜的呢。这样想着,他不自觉地靠近梅雨婷,触到她时,感觉她在颤抖,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对她说:“你也该成个家了!”
梅雨婷慢慢地把头靠在任之良的胸前,抬头看着他,然后平静地说:
“是呀,有个家多好呀。”
任之良附和道:“挡风遮雨就全靠它了,尤其是女人,更需要它。”
梅雨婷轻轻地点点头,她突然意识到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就有点不好意思,她脱开他,对他说,“你回吧,以后再聊!”
他也不好意思地笑笑,站起来,向她道了一声郑重,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