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一下,只是试一下,她对自己说。中午的阳光很好,肖影坐在床头织着毛衣,王椿熠瘦了那么多,她有些掌握不好尺寸了,呆了一会,眼光落在那装项链的盒子上。把那根兽牙摘下来,换了金生送来的白金项链,站到镜子前。她对自己有些恼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下子就喜欢上这只项链。蓝宝石的坠子,没经过太多雕琢,只那些天然的棱角,反射出神秘的光芒。
这坠子,趴在她白皙光滑的肌肤上,那感觉让她迷恋。
她现在觉得,那兽筋是那么粗糙,把她细嫩的皮肤都划出了印记;而那根白中透黄的兽牙,更不舒服,仿佛能把胸脯咯破。
“小影,人家金生也没说要跟你怎么样,就是老同学送你个生日礼物呗,你还给人家送回去干吗?”肖影的妈妈在门外拖地板,提着高声跟闺女说话。
肖影赶紧把项链摘下来,放进盒子里。下意识的拿起兽牙,停了一下,又放到桌子上,她觉得这样光着脖颈更舒服些。
这个生日,肖影过得憋闷。以前王椿熠常忘记自己的生日,却总在她生日这一天,早早的给她送个礼物,让她觉出自己的重要,也让她感受到温馨。傍晚就在店里傻坐着,等她下班,俩人牵着手去那店吃热腾腾的火锅。今年,肖影开始还暗暗盼望着,盼望王椿熠还那样出现在店里,傻笑着突然抽出个礼物来。可是,她心里也明白,这只能是盼望而已。
当所有的温情都已成为回忆,肖影感觉到,自己收获的,不只是失落。
拖着飘忽的脚步回到家,一进门,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同。王椿熠是不会给她买生日蛋糕的,他不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事物。桌子上那巨大的蛋糕,她妈也断不会舍得去买。
小影,你看还认识不?金生,从日本回来探亲的。”妈妈从里屋沙发上拉起一个年轻男子。
那人头发梳理得整齐,西装笔挺,背却有点驼。见了肖影,脸上带了不自然的笑,本已弯曲的肩背,向前倾了一下,似要跌倒。
金生?是那个小时候袖头上,常被流淌不息的鼻涕蹭得锃亮的那个邻居吗?跟她同班到初中,金生就离开了,听说是去了日本,他爸爸被发现是日本遗孤。肖影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只鼻子,她常不解,那鼻子咋有那么大的容量,能够让鼻涕一直不停的流淌。
眼前这个人,已找不到丝毫当年的模样。肖影有点纳闷,她不知道,妈妈怎么把他带回了家。
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不由自主的盯了他的鼻子看,肖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这笑,使尴尬的气氛缓和了不少。日本金生轻抽了一下鼻子,全身都放松下来。
“金生回来看看亲戚朋友,还想,还想在家乡找个媳妇带日本去。”肖影妈脸上虽然笑着,表情却有些不自然。
肖影一下子明白过来,心情就坏了,打声招呼回了自己屋子。给王椿熠打的毛衣,才刚开了个头,暖暖的驼色,在床上堆出些思念。
“知道我为什么跟大埋汰打架吗?还不是因为他在你的书包里放了那只蛤蟆!”吃饭的时候,金生活跃起来,讲些日本的见闻,讲些童年趣事,肖影渐被感染,一抹笑爬上嘴边。她清楚记得那黑黢黢的大蛤蟆,被她伸进书包的手抓住时那感觉,软软凉凉,现在想起来还起鸡皮嘎瘩。对于金生说的跟大埋汰打架的事,她却记不起来。
金生离去,却留下个精美的长条盒子。肖影没有打开,就让妈妈给送回去。
过了几天,肖影下班,金生又在,却没了第一天的尴尬,还自带了材料,弄了几样日本饭菜,肖影喜那花样颜色,吃了却没觉得好,只觉得味道奇怪。金生走后,肖影却见那盒子放在自己屋子里。
再让她妈送回去,却推三阻四,不见拿走那盒子。
“妈,生日礼物,有送这个的吗!你别让他再来了,”肖影收拾起心情,坐床上继续织毛衣“快农闲了,椿熠这几天就该回来,他们碰上了,多不好!”
说到王椿熠,肖影的心突的急跳了一下,这感觉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了。
王椿熠觉得自己的头皮发乍。这一片树林,断得整齐,全是在一人来高的位置上折断。枝叶茂盛的树头,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打击过,有的耷拉在断了的树干上,有的,就干脆掉下来,落在好几米远的地方。
“东家,这是黑小子干的!它应该就在跟前的树林里睡觉呢!我们赶紧回去吧?”于大爷抱起蘑菇筐,赶紧把两条带子穿进肩膀。王椿熠听出来,于大爷的声音里也透着紧张。
草锄光了,豆子的花也褪去,冒出些弯眉样的小荚,一嘟噜一嘟噜的,还顶着干枯了的花瓣。就等着秋天了,这段时间,一直到开镰,就只等待它成熟,并没什么活计。
短工打发走了。走时约了开镰的时间,都说还来。二五眼和于大爷关系却比从前还好,走时候,于大爷给他带了些个干猴头;二五眼说待秋天再来,大爷的烟叶子他包了,俩人握手道别,来娣把那屋子扫了又扫,擦了又擦,那些书也摞得规整,放在炕头。
这死丫头,还走不走?不愿意走就留下算了!大簸箕骂中却带笑容。
突然没了人声吵嚷的农场,显得安静恬适。王椿熠虽想着肖影,却不急于回城。正是采山货的好时候,榛蘑刚拱出小圆脑袋,这时候采下的,味道最好;猴头有些已经在树上干透,抠下来就直接装袋子里,省得晾晒;没干的,也长到了最大限度,有那大些的,一只脸盆都装不下;倒了多年的大树,有些枝杈上的树皮都看不见了,全被黑木耳密密的盖住。
回城,这些山货是送给亲友最好的礼物。在山区住得久了,这些吃物,像根扎在了胃里,无论走到哪,时不时的就想起,就馋。近些年,啥物都速成,这类东西也都人工种植了,可人们还是想念那山林里的原始味道,就研究了好些方法辨啊认的,就怕花钱还买不到野生货。
大胡子去翻那些林地,王椿熠放心,就带了于大爷,背筐进林子采山货。四眼儿已成大狗,强壮威武,表情严肃,满身的黑长毛,跑起来一颤一颤,闪出些亮色。紧紧的跟在两人身后,不再撒欢乱跑。
王椿熠低头看了一眼,筐子里的蘑菇头,才铺了个底。这样的鲜蘑菇,两筐也晒不出一袋子,可要送的人家却不少。这一片巨大的蘑菇圈,刚采了个边,要马上回去,有些不舍。采榛蘑,发现了一只,就在附近寻找,必有一大片隐藏在草窠树丛里,呈圆形分布,山里人就叫它蘑菇圈。
可再看这片折断了的树木,心头却紧揪起来。这种可怕的力量就隐藏在附近,虽没看见,却默默的展示着威胁。
走吧,回家!王椿熠也背起筐子。
沟子边上,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嘟柿甸子。小小的叶已经枯黄,正衬托出紫色的浆果,鲜艳诱人。这果甜酸,肖影最爱吃,每次两人吃完,都互相看着大笑,嘴巴舌头变成青紫色,擦不掉,漱口也弄不掉它。有时候吃完嘟柿,肖影会绕到椿熠的身后,突然抱住他脑袋,把舌头在他脸上使劲舔,然后就笑得乱颤。椿熠照了镜子,那脸上已是一道道的乌青。青面獠牙!王椿熠把牙使劲呲了,扑向肖影,两人就会弄出许多欢快的动静。
可这一片,现在看起来却是恐怖,一大片嘟柿秧子被踏得稀烂。这东西长在林子边上水土湿润的地方,现在那露出泥水的坑洼,清晰的印着些脚印,脚趾,脚掌,都跟人的差不多,只是大而宽肥些,踩得也极深。王椿熠认得,这是狗熊的脚印,他也知道,那熊一定醉倒在了附近。
狗熊喜欢吃野果,尤其爱吃这酸甜的浆果。见到了,必然饱吃一顿,吃下去的浆果,在胃里迅速发酵,成为酒液。那熊越吃越醉,与人一般,便发些酒疯,进得林子,晃晃悠悠的,身子被树撞得不舒服,便恨了那树,站起来,左右开弓,把那身边的树都给拍断。待力气用尽,树林虽断了些,可林子依然是林子,那狗熊再走,还是冲撞着它歪斜的身子。想再拍,却没劲了,酒力却还上涌,于是便寻一处草厚干爽的地方,睡上一觉。有时候,这一觉竟然能睡上几天。
王椿熠从没听说过,熊会在离人住的房子如此近的地方活动。近来四周新进了许多农场主,开荒的拖拉机声整天不绝,这熊大概是无处躲藏,便不顾人家,吃了就睡。
王椿熠有些担心,这样一个大家伙就在农场范围里出没,会发生什么?
林区医院里,经常有那被狗熊伤了的人住进去。形状惨烈,骨断筋折算是轻的。有那头皮被揭开撕下的,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有那鼻子舔掉,眼睛挤冒出来的;有那胳膊腿被咬掉的……
这狗熊,碰见了,只要它向你冲来,那就只有趴地下装死一条路径。你逃跑,它的速度能追赶上飞驰的汽车;你上树,它也会爬树;你跳河游走,它那四只宽大的掌,像是四只小桨,一会就把你追上。可装死,也不容易逃过劫难。这熊并不傻,虽是对死去的东西不再感兴趣,却见刚才还好好的,或疯跑或傻站着的人,突然就趴下不动了,心下疑惑,就要使些手段来检验死活。据逃得了性命的人讲,那简直是噩梦。狗熊会先在你身上坐坐,墩墩,要是碰见了小的还好,若是几百斤的大熊,这坐与蹲就会要了命去。你得忍受着喀喀的骨头断裂声,还有那不可形容的剧痛,而一声不吭,紧闭了眼睛,装死到底。有那顽皮的狗熊,坐蹲完毕,并不离去,却用爪子拍拍扯扯,用嘴啃啃。这便又是一番人间炼狱般的酷刑,皮开肉绽,骨肉分离,却还须咬紧牙关,默默装死。不然你一动一叫,只需一掌,顷刻便没了性命。
“快走快走!”王椿熠越想越是恐惧,只觉得那林子里会随时扑出来一头大熊。紧催促于大爷,也唤那向林子里张望的四眼儿。
离房子还远,却见一伙人在房前活动。不觉得疑惑,只感觉心头一松。管他是什么人,这时候,看见人心里就落底,就觉得安全些了。
到了近前,却是普列。夏天,山里河沟纵横,泥塘洼地也都蓄满了水,连前后驱动的越野车,也开不进来。普列是领一伙人步行来的。
“尾巴,慌慌张张的,后面是狐仙在追你吧?”普列咧嘴笑着,肩膀上早挨了王椿熠一拳,晃了下身子。跑去把于大爷肩膀上的筐解下,大伙寒暄起来。四眼儿沉稳多了,不再往身上乱扑,只站那里摇着尾巴,待喊到它,才奔过去亲热。
“不好好收你的山货,咋跑这山沟里来了?”王椿熠拿出盒烟,给大伙散了。
“就是来采山货的。借你个房子住,反正你最近也是农闲,没啥人干活。我雇人在这里采山货,到时候你给我用拖拉机弄出去。”普列回到自己家一般,招呼那些人赶紧把行李送进屋铺上。
“不行啊哥们,”王椿熠看见那些雇工都停住了动作,等待他的下文,就把普列拉到一边:“那边林子里,有狗熊呢!采山货,不要了人命?”
“操,发财了!”普列激动得叫了起来,挥手让雇工继续往里搬行李家什。“一会,你看我带啥来了!”
王椿熠一看那油布包的形状就知道是什么了。
普列在小屋的炕上打开,果然是只半新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这是以前政府给鄂伦春猎民免费发放的枪支,收枪,也就是最近两年的事,有些枪支报了丢失或者损坏,就还留在猎民手里。没了枪的猎民,就像没了翅膀的鸟,他们总是叨咕。
“本来想拿进山,打几只狍子野猪吃。没想到你这还有熊啊,我还真没打过这玩意,明天得加点小心!”普列显得很兴奋。
王椿熠高兴极了,把那枪拿起来,摸了又摸,他觉得,那手感和形状会让每个男人兴奋。弹夹卸下来,里面的子弹反射出柔和的铜色,刺刀掰上去,寒光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