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的毛毛虫暂时进不来了,王椿熠和于大爷赶紧打开药瓶,往喷罐里兑药。来娣也过来帮忙,王椿熠看着知是来娣,面目却全不是以前的模样,泉水样的大眼睛只剩下条细缝,脸颊和嘴都红肿的厉害,几乎与鼻子齐平。王椿熠看了这脸,不觉得难看也不觉得可怕,心里却暖暖的。
来娣过来往喷罐里加水,人刚蹲下,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几口呕出早上吃下的汤水,人也坚持不住,两手支地,跪了下去。王椿熠赶紧放下手里的药瓶,召唤大爷一起把来娣架上后背,急往房子跑,到了房前,却不进屋子,直奔泉眼,清凉的泉水一把把的洗那滚烫的肿脸。虫子蛰,油火烤,太阳晒,来娣虚脱样的躺在他臂弯里,好一会才缓过来,睁开紧闭的眼睛,脸却更红了,挣扎着站起来。
大簸箕早迎了出来,看见椿熠背着来娣,先是一急,后又欣喜。农村孩子打小干活,体格都健壮结实,椿熠觉得来娣重得不像看起来那么合理,加上自己病还没全好,这一路跑下来,整个人都要瘫软了。大簸箕拿手巾本是给来娣备的,此刻却只顾擦椿熠脸上成溜的汗水。
安顿完来娣,椿熠转身上山,四眼在腿边急蹭。椿熠忽地想起于大爷,忙问大簸箕那乌青是咋回事。大簸箕恨那二五眼的行径,就一五一十说了个仔细。王椿熠怒火难压,恨不能现在就抓来二五眼,狠揍一顿。
山坡上,大胡子跟于大爷两人已经扛罐在喷药。吱吱声里,那些笼罩在喷出的薄雾中的虫子,立刻被火烧了一般,身子马上卷曲,从叶子上纷纷掉下,在地上一伸一缩,终于僵直不动。地上落了一层,踩得脚底鞋帮满是绿色的肉浆。
林子那边,也安静了许多。像电影中的回放镜头一般,那一股虫子缩回缩回,又成了个斑斓的毛线球,只是那球比开始时候小了许多,然后散开,慢慢地爬回树上,寻找那残存的叶子去了。
王椿熠让大胡子赶紧回去,把脸用那泉水泡上一会。大胡子脸肿得厉害,嘴唇高高的外翻着,配上一把乌黑的大胡子,看上去像是别国的人种。
“我这是轻伤不下火线呢。现在虫子就等死喽,你俩整吧,我回去找大簸箕玩。”大胡子把喷药罐摘下来给王椿熠挂上。嘴肿得呜噜呜噜的,说不清话。虽开着玩笑,脑袋却觉晕得难受,胃里也翻腾个不停。
一天忙下来,王椿熠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软得颤抖,支撑不住了一般。傍晚回到房子看大胡子和来娣已无大碍,心下坦然,赶紧啃了两个馒头,然后就把自己四仰八叉扔到炕上。
热呼呼的大炕,舒服得像要把身体融化。刚躺一会,就听外面人声喧闹,原来是狼牙棒他们从河边回来了。
于大爷正往桌子上端馒头,椿熠看见那块乌青,心火复燃,腾地跳下炕去。
狼牙棒那伙人是短工,干一天活赚一天的钱。短工的活计都急忙,不到赶农时,雇主是不会找短工的。播种、锄草、收割,这些都是需要短工的时候,山里地大,新荒地又不容易管理,短工的伙计几乎贯穿了一整年。且去之前就要讲好,干什么活计,多少钱一天,多余的,一般是不会去干的。
讲好了是上山来拨草,虫子来了,没治住,草就暂时不能薅,休息是理所当然。狼牙棒一伙人,在河边玩得畅快。带了锅去,中午就把那弄得的鱼,在岸边炖了,大伙喝得歪斜,就寻了一处松软的沙滩,睡到太阳偏西,又钓了些鱼装了袋子,懒洋洋的回转。
狼牙棒一直催促大伙赶紧回农场,却都嚷嚷不回,虫子哪能那么快就退!反正也是瞎了一天的活计,钱也赚不到,不如吃玩个痛快。
二五眼耷拉着脑袋走在大伙后面,中午喝得多了点,又被太阳晒,沙滩烤,脑袋有点晕呼。接近房门的时候,他感觉有点不对劲。大伙的吵嚷声渐小了下去,到最后谁也不出声,只默默开门,进屋。
王椿熠站在门边,眼光冰冷,刺得二五眼心里一激灵。刚要搭讪说话,脸上早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二五眼本是屯子中的光棍无赖,平日里没吃过这种瘪子,心头火起,想都没想,冲王椿熠的脸面就是狠狠一拳。
王椿熠偏头躲过,身子往前进了一步,就势紧抓住二五眼的头发,下死劲往下一带,二五眼的脑袋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却正迎接椿熠抬起的膝盖,一声闷响,只觉得眼前一片光影闪烁,天旋地转。
王椿熠被树桩子扎过的膝盖,咯得生疼,放开手,二五眼站立不住,软软的蹲了下去,双手紧捂住脸。
“那么大岁数的老头你也打!还打不打了?”王椿熠的话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哈下腰,又抓起二五眼的头发,使劲把他的脸拉抬起来。
“不,不敢了……”二五眼睁不开眼睛,紧闭着。鼻血长流,嘴角涌出些血沫,说话也含糊不清。
“算了算了,东家,他昨天也是喝了点酒,不知远近呢,就放了他吧。”狼牙棒听见动静,从屋子里返出来,赶紧来拉王椿熠的胳膊。
“带他洗洗脸去,然后赶紧吃饭睡觉,明天上地干活!”王椿熠站起身,两手拍打几下,几缕头发飘落。这次他不担心狼牙棒他们抬腿就走,耽误了活计。这种急切的农活,耽误不得,雇人之前双方已讲清楚,活计没完,半路走人,不给结工钱。
来娣和大胡子的脸,依旧肿胀,但精神头都好多了。来娣吃完饭,就进自己屋子看书,眼睛里还是刺痒,却不那么严重了。本来该休息的,来娣却上地忙活,落得这般样子,王椿熠心里过意不去,却又不知怎么表达,拿了几本书,一包蜡烛,给来娣送去。
“坐下坐下,东家。我们家来娣打小就爱干活,闲不住呢,胆子又大,这毛毛虫啥的,吓不住她,你就别担心了。”大簸箕见王椿熠转身要走,赶紧拍打拍打炕沿,让他坐下。
来娣扭头瞪了她妈一眼,又垂头看书。却看不进去了,想想就脸热,长这么大,头一次趴在一个男人的身上,那汗味和肩膀上鼓胀起的结实肌肉,让她的头更加晕眩。
要是道再远点,多好,当时她的脑袋里一闪念。
这个东家不像以前那些雇主,平时只知喝酒赌钱,还总是戏耍她们娘儿俩。他看起来比她也大不了几岁,咋就能看下去那么厚的书?她看不懂那些砖头样厚的书,却从那些薄本子里认识了三毛,她惊讶且迷恋,一个女人,要是能那样活着,该有多好!
“不坐了。我去把药都配好,明天早上能省点工夫。”王椿熠转身出去。来娣盯着那背影,轻叹了口气。
早上天还没亮透,王椿熠就带大伙进了地。林子里寂静无声,虫还没醒。昨天被药杀死了的虫子,身子上覆满了露水,一片片的还在那里,并没复活,椿熠觉得自己胜利了,心里吃定了许多。
等再一细看,却吃了一惊。那庄稼上的虫子虽死了,但叶子也被药杀得蔫了,原本绿油油的叶子,此刻多了许多的红斑点。
“没事儿,缓几天就好了。接着喷吧。”大胡子已经把药罐挂到身上。王椿熠犹豫了一下,把那手柄使劲压了下去。
两人在前面喷洒,大伙在身后紧跟。喷过药的地方,虫虽死了,那些毛和丝却还在,草是不能用手去抓的,还是会刺痒。大伙就带了锄头,仔细分辨草与苗,凝神铲去,话语也稀少了。二五眼更是一言不发,蔫头耷脑的伸缩着锄头。
虫子似乎有了什么心事,都不像从前那样活跃。林子里的虫,已经开始把丝往自己身上缠绕。地里的,也不再拼命的啃吃叶子,愣愣的,不太动,如同在思索一般。
早晨起来的时候,天就阴沉,现在更是堆积了厚厚的一天云。又要来雨,王椿熠心头焦急,看看大伙,想催促,又忍住。
小时候,看“半夜鸡叫”,总是恨透了里面的周扒皮,现在自己却恨不能让大伙不吃饭不睡觉,一口气把活计抢出来。那姓周的“扒皮”,大概也是这样被庄稼扒了层皮吧,才会想到去扒长工佃户的皮。
“庄稼人,活计就是跟草斗呢。你糊弄它一时,它就糊弄你一季。不赶紧把草整没了,让草把苗欺负住,到了秋天,打粮食的时候,就傻眼了!”大胡子边压手柄边对王椿熠唠叨,他除了眼睛还肿着,其他地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王椿熠觉得心就像这天,沉沉地缀着。手上的压杆,只机械的起伏,脚步也拖沓。他觉得脑袋里空旷,只盼这一切,都早点结束。
第一滴雨落下,砸得豆叶子直颤。大伙手下慢了下来,却都没回去,只抬眼看着王椿熠。
王椿熠把药罐卸下来,自己领头,先往回走。“该死吊朝上,该活吊晃荡!反正也没招了,回去休息!”王椿熠大步急走,向对大伙说,又像对自己说。
雨停停下下,连续了几天。椿熠在睡觉时候,都觉得那些草在长,在地里长,也在心里长,把心胀得快要爆了。
天大晴了。赶紧到地里查看,不见有一只虫子,却见满山的花蝴蝶,翅膀呼扇着,在草苗间飞飞停停,悠闲自在。
虫子嗜咬的痕迹还在,有些缺了边角的叶子已经枯黄。看不见那些死了的虫子,都被泥水抹干净了。
王椿熠呆站了很久,梦里一般。
明年呢?以后呢?还会有这么多的蝴蝶吗?椿熠觉得那些翩飞的精灵,像是在嘲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