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地瓜按照老汉的吩咐,迂回到小黄牛的右前方。仲地瓜往后撵,老汉在后面截。捉惊牛不能心急,必须待它情绪稳定下来再循循善诱,慢慢靠近。小黄牛跑了几步,见无人追打,逐渐放松了警惕,站在地上东张西望地吼叫着,像个孤独的孩子。
老汉捡起一把干地瓜叶,“嘟嘟”地唤着,慢慢地走近它。小黄牛歪头看看老汉,见无敌意,求救似的叫了一声。老汉一边捡着地瓜叶,一边从地上捡起缰绳,将它牵住。
仲地瓜看到老汉捉牛动作娴熟,知道是个老庄稼把式。问老汉是哪个村的,老汉说是崔家庄的。老汉又问仲地瓜是哪个村的,仲地瓜说是地瓜庄的。老汉问仲地瓜认识不认识仲长蔓。仲地瓜说那是家父。老汉高兴地说,我觉得有点眼熟。我叫崔喜宝,咱们还是老亲。论辈分,你叫我表叔。年轻时常去您村走亲戚,去了就和你爹块儿玩。我家盖屋的门窗都是你爹来做的。老汉又问仲地瓜今天去哪里。仲地瓜把今天的事说了,并说因为心情不好,给您添了麻烦。老汉也觉得自己对仲地瓜说话有点粗,不好意思地说,没啥没啥,一回生,两回熟吗。以后再走到这里,屋里坐坐。回家代我问你爹好。
仲地瓜与老汉道了别,骑上自行车往家赶。走到白沙河桥头的时候,夕阳已被大地埋了一半。余辉映红了白沙河的水面,北风吹动着款款流水,荡起层层涟漪。白沙河面有十几米宽,桥很窄。桥墩上铺了四行石条,算是桥面。马车拖拉机勉强通过。自行车技术不好的人经常有掉到河里去的。不过,贫水期掉下去也不怕,水不深。一到汛季,水漫桥面,很少有人敢骑着自行车过河。
小石桥是通往地瓜庄的必经之路。过了石桥,向西一拐,仲地瓜望到一位穿红格子衣服的姑娘提着竹篮在河坡上挖野菜。黄地红衣,很显眼。仲地瓜从她那弯腰起伏的身段上,看出是甘薯花。仲地瓜每次看到甘薯花的影子,就像咽下一大口蜂蜜,心里美美的,甜甜的。如同人们看到山楂流口水一样,自然的条件反射。可是今天看到她,心中却有点慌乱。怎么与她说呢?他想起今天早晨她拿着报纸告诉他时的那个兴奋劲。她是满怀希望的呀。如果她知道县卫校解散了,会给她带来多大的伤害呢?若不与她实话实说吧,一旦被她知道,又会怪他骗她,那就更往她刀口上撒盐啦。仲地瓜心里盘算着,车子骑到甘薯花身边,突然按响了那个五音不全的破铃铛。
甘薯花拾起头,媚眼一抛,半嗔半怒地说:“人家等你半过午了,怎么才回来?”
“唉,一言难尽。”不想把愁绪流露出来的仲地瓜还是流露了出来。仲地瓜没有把学校解散,路上吓跑牛的事讲出来。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把自行车搬到坝下,让它半躺在斜坡上。
聪明的甘薯花通过那声“唉”,就从仲地瓜脸上捕捉到今天的信息。问:“怎么,你们暂时还不能复课?”
仲地瓜没回应,拿过甘薯花的菜篮子,用手择着苦菜、荠菜、野茄子往嘴里填。
仲地瓜现在才觉出肚子真饿了。
甘薯花生气地把菜篮子夺过去,说:“我挖了喂猪仔的,又不是给你吃的。”
仲地瓜又往嘴里塞了一把,说:“你就把我当成猪仔吧。”
甘薯花从兜里掏出绣花手绢,把包着的两个熟鸡蛋拿出来,剥去皮,递给仲地瓜。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花钱吃顿饭。吃完了快说,到底啥时候复课,我都快急死了。”
仲地瓜狼吞虎咽地吃下两个鸡蛋,蛋黄噎的他直打嗝。他又从篮子里抓起几棵野菜,放口里嚼了嚼,一抻脖子咽了下去。仲地瓜没有直接回答甘薯花的问题。反问道:“如果复不了课,回到地瓜庄当农民,你还能嫁给我吗?”
这话问得有点突兀,甘薯花一顿,意识到仲地瓜话里的话,生气地说:“仲地瓜,咱俩相爱是因为你上卫校吗?是想攀你的铁饭碗吗?”
仲地瓜一时语塞。为缓和一下气氛,他把左胳膊搭在甘薯花肩上,欲搂抱她。甘薯花身子一扭,把仲地瓜的胳膊挡掉。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仲地瓜一时心慌,劝说道:“薯花,别这样,我今天心里不好受,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甘薯花委屈地抹了把眼泪,说:“难道你说话没经大脑思考了你复不了课,你知道我心里多难受。咱俩这么多年,你对我还是隔层皮。”
仲地瓜嗫嚅道:“我理解你对我的好,只是担心……”
“担心我爹不同意嫁给你,是吧。”甘薯花干脆地打断仲地瓜的话说,“是他嫁给你还是我嫁给你?你知道,上辈子我欠你的,这辈子我就是为你而生的。”
仲地瓜没话说了,重又搂住甘薯花,把那张粗糙的脸贴在另张白皙光滑的脸上,一时无语。
甘薯花仲地瓜每次单独相处,都是你亲我热的说说话,搂抱搂抱或者亲亲嘴,行为上没越那步雷池。甘薯花海誓山盟为仲地瓜守身如玉,绝不许任何人染指。等到结婚的那一天,毫无保留地全部给他,谁也不能提前破了这个规矩。当两人亲着亲着控制不住的时候,甘薯花总是收敛自己的情欲,劝说仲地瓜。她对仲地瓜说,结婚就像一场大戏,恋爱就是戏前热场。人们最期待的就是开幕的那一刻。锣鼓乐器奏响,大幕缓缓拉开。多么光彩,多么隆重,多么令人兴奋。而不等到结婚就提前发生性关系,像没有开幕仪式的野台子戏。到结婚那天,就会感到枯燥乏味,没有激情,没有新鲜感。所以,人们把婚礼称为登上神圣的殿堂。可见,隆重而又严肃的婚礼,是多么珍贵啊!仲地瓜说,那万一你遭受暴力呢?甘薯花说,如果我的身子脏了,不能给你一个干净的身子,我就给你一个干净的灵魂。
多年来,两人始终坚守着最后的那道防线。
天慢慢放下黑色的幕帐,两人依偎着,如双鹤交颈,各自用体温温暖着对方。只有天上的星星眨动着眼睛,偷听着两个青年人的窃窃私语。
三
仲地瓜甘薯花同岁,都是建国前生人。仲地瓜古历九月九日生日,甘薯花腊月初八。甘薯花习惯的称仲地瓜为地瓜哥。
仲地瓜粗大棒实。一米七五的个子,长胳膊粗腿的,两只穿44号鞋的大脚,走起来坚实有力。一张标准的国字脸,显得粗犷豪放。所谓标准国字脸是指画人物时,眼、鼻、耳、嘴的轮廓都在比例线上。眉毛粗短,像用墨笔一边涂了一道。眼大鼻直,口阔唇厚。左耳缘有颗豆粒大的瘊子,相面的人叫拴马桩,主富贵。他又是几月九生人,九是阳中之阳,双九是更大的阳,因而他的骨子里就透着一股阳刚之气。
相对于仲地瓜来说,甘薯花长相文雅细腻。气死日头的皮肤,光润的如同剥皮的鸡蛋。椭圆形的脸上,两道弯眉又细又长。睫毛下那双永远带笑的眼睛,似一汪水,不笑似笑,哭也似笑。翘鼻下两片薄薄的嘴唇,活脱脱两片带露的石榴花瓣。无论男人女人,见了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时兴话叫回头率高。
仲地瓜与甘薯花从会挪步起就一起玩。玩过家家时,甘薯花当娘,仲地瓜当爹,布娃娃做他俩的孩子。在地上划个炕,两人对面躺着,拍着布娃娃哼着曲,模仿着大人的动作,有板有眼,真事一样。那时的孩子懂事晚,不知道害羞,男孩女孩六七岁了还穿着开裆裤。天热的时候,干脆光着屁股。八九岁了还不知道孩子是哪里来的。问大人,大人说从马兰花榾墩里捡的。孩子们搿着伙到坡里,沟崖上,地墒沟里,凡是有马兰花的地方,就扒着榾墩找孩子。直到十几岁了,才知道自己是娘生的。
甘薯花仲地瓜总是成双成对地一起上坡剜菜,一起河边放羊,一起河里洗澡。谁身上那个部位长颗痣也看得清清楚楚,真正的两小无猜。街上的孩子取笑他俩是小两口。两家大人也让他俩丈人丈母公公婆婆地叫。长蔓婆问仲地瓜,长大了找什么样的媳妇?仲地瓜脱口而出,找甘薯花这样的。问甘薯花,你找什么样的女婿?甘薯花不假思索地说,找仲地瓜这样的。
甘薯花仲地瓜虽然性格不一样,但脾气相投,能玩到一块儿。仲地瓜从小长得结实,自然成了甘薯花的护卫者。和小朋友们在块儿玩,只要有仲地瓜在,没有敢欺负甘薯花的。两家大人关系也来往密切。甘薯花她爹老窝瓜和仲地瓜他爹仲长蔓都是木匠。两人年轻时一块儿在大连木工厂干过活。回家后,又在大队木匠铺一起干了几年。老窝瓜喜欢逗仲地瓜玩儿。摸着仲地瓜左耳上那个拴马桩,叫着小福人儿说,你快快长,长大了有了出息,我们都跟你沾光。仲地瓜上学后放了学去木匠铺玩,老窝瓜就逗仲地瓜,问他学了几个字。仲地瓜就用铅笔大小多少地写在木板上。老窝瓜说,我写个字看你认识不认识。仲地瓜说,你写吧。老窝瓜说,你先闭上眼,我写完你再睁开眼看。仲地瓜把眼闭上。老窝瓜转身从墙上捉了一只黑蜘蛛,往墨斗子里一蘸,放在纸上让它爬。老窝瓜拿起蜘蛛留下的墨迹,对仲地瓜说,写好了,你睁开眼看看是什么字。仲地瓜歪着小脑袋左端详右端详,摇摇头,读不出来。老窝瓜说,上这么多天学了,连蜘蛛爬的都认不出来。仲地瓜想起地瓜油讲的秀才骂木匠的故事,也想将老窝瓜一军。第二天放了学,仲地瓜在外面找了一棵棉花柴,用刀子刻成木片,正反两面往地上一磨,拿来给老窝瓜看。说,大伯,我从学校课桌腿上削了一块木片,你认认俺学校的课桌是什么木头做的。老窝瓜接过木片,反过来复过去的看,半天说不出来。仲地瓜也学着老窝瓜的腔调说,大伯,你干了这么多年木匠了,连棉花柴都认不出来?老窝瓜顿时红了脸,没想到叫个孩子考倒。一旁的仲长蔓用木板拍了一下仲地瓜的屁股,呵斥道,小杂种,怎么好与你大伯没大没小的。老窝瓜连夸仲地瓜聪明。说仲地瓜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从小这么机灵,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老窝瓜木活手艺好,脾气有点倔。有次从东北运进一轱辘木头,仲长蔓说能做五合门,做门合适。老窝瓜说,做不了。能做十扇窗,做窗合适。一个要做门,一个要做窗,两人争执起来。仲长蔓说,我做出来怎么办?老窝瓜说,做不出来你赔上?仲长蔓说,咱俩打个赌吧,做不出来我赔上,做出来让你家薯花给俺地瓜做媳妇。老窝瓜一寻思,即便做出来他赢了,薯花给地瓜做媳妇正合适。于是说,行,咱一言为定。仲长蔓说,空口无凭,立字为证。老窝瓜说,好,立字为证。两人当即写了字据,摁了手印。后来果然做了五合门。老窝瓜认了输。仲长蔓笑着说,从今以后,甘薯花就是我的儿媳妇啦。
拿儿女的婚事打赌,不过是玩笑而已。可是,玩笑归玩笑,毕竟成了仲地瓜甘薯花后来相爱的引子。
仲地瓜甘薯花在本村上的小学,那年代孩子们都上学晚,十来岁才上一年级。书包里装着石板石笔,语文算术,很少有用铅笔钢笔写字的。到四年级,才开始用铅笔钢笔书写。仲地瓜字写得好,语文算术在班里都很优秀。老师把他俩排在一张桌上,甘薯花弄不明白的算术题,随时找仲地瓜讲解。两人的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
晚上回家做作业,你到我家,我到你家。点着煤油灯,趴在小饭桌上,做完作业再玩一会儿,没半点隔阂。
随着年龄增长,两人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发生了变化。甘薯花懂事早,发育早。十四五岁就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辫子秀长,双胸隆起,一对弯眉下,深潭般的眼睛波光闪闪。走起来步态轻盈,长辫子在两半球上摆来摆去。走到哪里,招来许多男人的眼球。连上课的男教师讲着讲着课,忍不住多看她几眼,甚至读错了课文。男同学看到她和仲地瓜天天在一起,心生嫉妒。用粉笔在场上画了一男一女,写上“甘薯花仲地瓜是小两口”。有一幅漫画还画了一个男生压在女生身上,分别写:仲地瓜、甘薯花。甘薯花告到老师那里,老师没当回事。气得仲地瓜对几个可疑分子跟踪了几天也没跟踪出个结果。
有一次,甘薯花趴在桌子上哭,仲地瓜以为谁欺负她,问她也不说,问烦了,她生气地还了一句:不用你管。此后,每天两人上学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是仲地瓜前面走,就是甘薯花在前面。甘薯花有意识地避开仲地瓜。开始,仲地瓜对甘薯花时近时远的表现不理解,以为什么事得罪了她。后来,自己的情绪也出现了异常。见到甘薯花心跳脸红,恨不能匆匆离开。一时见不到又心慌意乱。不知道这是初恋阶段情感排斥与吸引的心理反应。直到两人偷槐花事件发生,才突破初恋的心理防线,进人正式的情爱阶段。
上了县六中,两人感情逐渐加深,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县六中设在一个叫蓼兰的公社驻地,离家十几里路,每星期回家拿一次饭。学校的伙食拿粗粮吃粗粮,拿细粮吃细粮。仲地瓜每次带来的都是地瓜干或地瓜面。甘薯花的爷爷旧社会经过商,虽没留下许多真金白银,但家道较为殷实。每次带的粮食玉米面地瓜面对半,外加几斤小麦面。在农村麦子面是金贵的,寻常人家只有过年过节才舍得吃。甘薯花带来的细粮与仲地瓜共享,是仲地瓜生来吃细粮最多的一段时间。有时仲地瓜不好意思吃,甘薯花把馒头票偷偷地塞进他兜里。仲地瓜想说句感谢话,见了面又说不出来。感情因子在心中一天天积累。
甘薯花上初三时,窝瓜婆得了一场大病。老窝瓜就叫甘薯花退学,回家照顾母亲。从此,就结束了与仲地瓜天天在一起上学的欢愉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