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女孩结婚早,有的还不满十八岁就结婚生子。甘薯花秀色出众,当然少不了来提亲的。春节、清明节,七大姑八大姨,三娘六婶子上门提亲的挤破了门。老窝瓜窝瓜婆知道女儿心里有了仲地瓜,就以年龄小为名,一个都没应。为了应付烦人的提亲潮,老窝瓜和窝瓜婆商量,给仲长蔓和长蔓婆透个信,再有给他俩说媒的,就说甘薯花与仲地瓜定亲了。
仲长蔓问用不用举行个定亲仪式,把彩礼送过去。老窝瓜说不用,结婚时再说吧。
就这样,仲地瓜和甘薯花恋着,爱着,亲着,热着,如胶似漆地度过春夏,漫过了秋冬,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直到今天。
四
早饭,依然是地瓜当家。仲地瓜上坡回来,娘揭开锅盖,杂着地瓜地瓜干味的热气蒸腾出来。闻厌了也闻惯了这种气味的仲地瓜,眉头一皱,坐在饭桌前。
篦子上蒸着地瓜和地瓜干,锅后贴着两个牛舌头状的玉米饼子。篦子下馇着地瓜豆腐。娘把饭拾掇在柳条笸箩里,端到饭桌上。又收起篦子和篦梁棍,给仲地瓜舀了碗地瓜豆腐。仲地瓜看了一眼玉米饼子,知道是给爹和弟弟瓜蛋蒸的。他把几页地瓜干叠在一起,一大口一大口地咬着。地瓜干充饥,干活抗时间。地瓜干面多,吃急了噎人。噎得咽不下去时,就喝口地瓜豆腐冲下去。
长蔓婆拿过小莛杆盘子,拾上一个黄饼子,舀了一碗地瓜豆腐,放上一碟子用浑油的白菜,让瓜蛋给仲长蔓端过去。
仲长蔓出院后,一直在炕上单独吃饭。有点好的,先给他吃,盼望着他早点养好病。
仲长蔓的胃病多年前就查出来了。开始烧心,吐酸水。后来胃疼,厉害时就像用火头触,痛得浑身冒汗。到医院看,医生说是胃炎,建议他住院治疗。营生疙瘩之称的仲长蔓怎能在医院住得下,打了针,服了药,一止住疼就要求出院。医生没办法,给他开了点口服药让他回家吃。并嘱咐他回家要好好调养。
所谓回家调养,一是让他少干活,干轻活或者不干活。这一点他做不到。一家人就他这个正劳力,仲地瓜上学,瓜蛋小,家里坡里的活他不干谁干?二是让他少吃地瓜地瓜干,多吃点白面玉米面等好消化的饭食。这一点他也做不到。白面玉米面要用地瓜干换。地瓜干是一家人的口粮,一年到头有地瓜干吃着不挨饿就很满足了。地瓜干换了粮食不顶吃,他吃了一家人吃什么?于是他不听医生的。不是他不听医生的,是没有条件听医生的。重活累活还是那样干,地瓜地瓜干照样一日三餐,胃病不断地犯。最后,胃疼加剧,饭吃不下去。浑身瘦的皮包骨头,连走路都走不动了,只得又去医院。到医院一查,结果胃大面积溃疡,已经穿孔了,胃壁往外渗血,需要马上切除,晚了有生命危险。仲长蔓不得不住进医院进行手术治疗。由于他失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手术后半年了还不能下地走动。长蔓婆只得东家一瓢米,西家一瓢面的借着给仲长蔓调理生活。
瓜蛋给爹送下饭,回来对仲地瓜说:“哥,爹叫你吃完饭过去一趟。”
仲地瓜“嗯”了一声。
瓜蛋坐在娘身边,下手拿起那个“牛舌头”。长蔓婆就用筷子敲瓜蛋的手,瓜蛋的小手上立刻横着一条红红的缕痕。
长蔓婆说:“把饼子放下,先吃地瓜。”
长蔓婆夺过饼子,捡了一个好看的地瓜逗瓜蛋,说:“你看这个地瓜多好看,红红的皮,黄黄的瓤,咬一口,胜蜜糖。”瓜蛋憋屈着脸,从娘手中接过地瓜,剥了皮,掰下蒂巴放在桌子上。
长蔓婆说:“看你吃的,地瓜还有蒂巴。”就把地瓜蒂巴和地瓜皮捡起来填进口里。
瓜蛋吃了两个地瓜,又拿起那个黄饼子。长蔓婆说:“掰块给你哥,你哥干活累。”
仲地瓜一抹嘴说:“我吃饱了,去我爹那儿。”
仲地瓜昨晚回来得很晚,他满腹心事地与甘薯花谈了两个人的婚姻能不能坚守到底,如何坚守到底的问题。
仲地瓜问的“如果我回家当农民,你还能嫁我吗”那句话,不是没有根据的,自从学校停课后,老窝瓜见到仲地瓜就问,还没复课呢?以后还能开学吗?他也打听过别人,问仲地瓜的卫校能不能继续上。仲地瓜知道,老窝瓜担心的不是仲地瓜上不上学的问题,面是为女儿的婚姻担心。当时上门给甘薯花提亲的很多,有军官,有干部,有工。人,有教师。因为仲地瓜都给辞了。那年代,姑娘找对象有句顺口溜:一军官、二干部、三工人、四教师。找个吃国家饭的不容易。如果仲地瓜复不了课,回家当一辈子农民,女儿那么多的好姻缘都错过了,岂不可惜。这是一辈子的终身大事呀。仲地瓜还觉察到,回队干活时间长了,老窝瓜对他失去了亲热劲。冷淡了,疏远了。仲地瓜亲亲热热地与他说话,常常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老窝瓜哼啊哈地头不抬眼不睁的就过去。这不是明显地看不起他吗。仲地瓜想起他被县卫校录取时,老窝瓜高兴得今天叫他去吃饭,明天叫他去喝酒。逢人就夸仲地瓜有出息,说自己从小没看错这小子。传的全村人没有不知道的。街滑子地瓜油取笑老窝瓜说,人家仲地瓜还没成为你的正式女婿,你就这样炫耀。如果成了你的正式女婿,更是猪八戒背媳妇,美得不知道南北东西了。说甘薯花和仲地瓜的婚事他和仲长蔓早就定下了。
有段时间,仲地瓜几个星期没到老窝瓜家里去,老窝瓜还真有点担心。问女儿与仲地瓜相处的情况。恨不能让两个人立即完婚,省得夜长梦多。每次仲地瓜从卫校回来,老窝瓜就叫甘薯花请他到家里吃饭。他不好对女儿开口,就叫窝瓜婆劝女儿:勾住仲地瓜的心,缠住仲地瓜的腿。接触时要大方一点,主动一点。仲地瓜到老窝瓜家找甘薯花时,老窝瓜叫着窝瓜婆出去,给两个年轻人腾出时司和空间。而现在该结婚了,老窝瓜反而连定婚的事都不提了。有几次长蔓婆托人去他家提举行定婚仪式的事,老窝瓜回应说,等等,再等等。仲长蔓住院做手术,老窝瓜看在过去两人相好的情面上,只是象征性地去看过一次。看的时候,绝口不提甘薯花与仲地瓜的婚事,更不用说经济上帮助了。他知道仲长蔓家经济拮据,生怕仲长蔓提出借钱的事。倒是甘薯花知情知理地将自己平时绣花攒的几百元钱偷偷递给长蔓婆。从这些迹象上看,老窝瓜对女儿与自己的婚姻,思想上动摇了,后悔了。如果他知道县卫校解散了,与甘薯花的婚姻关系就更难维持下去。假如他逼着甘薯花与别人结婚,甘薯花能违抗父命来保全他们的婚姻关系吗?这是仲地瓜最担心的事。
其实,老窝瓜对他俩婚事态度的改变,甘薯花也看得出来。很长时间老窝瓜不在她眼前提仲地瓜了。有时仲地瓜来找她,老窝瓜耷拉着脸像谁欠了他二百吊钱,甚至指鸡骂狗地拿窝瓜婆出气。
一天晚上,团支部组织团员学习,甘薯花回到家,父母已经熄了灯,躺在炕上悄悄议论甘薯花的婚事。窝瓜婆说,薯花年龄不小了,该出嫁了。她的那些耍伴伴薯珍呀,薯英啦,孩子都一岁多了。商量商量仲家,年底给她和仲地瓜把婚事办了吧。老窝瓜出言不逊,说,仲长蔓家穷得个鸡巴打屋笆,用什么结?长蔓婆也蛤蟆蝌蚪子头痛,一身毛病。仲长蔓还躺在炕上吃药打针,住院拉了一腚饥荒,猴年马辈子能还上?仲地瓜复不复课也没个准,闺女结了婚一进门就遭罪受穷,叫她去跳这个苦海,你忍心?我看,有合适的人家趁早给她另定吧。窝瓜婆说,你过去不是与仲长蔓有约吗?老窝瓜说,那都是些玩笑事。新社会了,有婚姻法,那些东西算个屌数。
甘薯花听了后,没有过去打断父母的话,悄悄进了屋,上炕躺下。她觉得爹变得这么无情无义,这么欺贫爱富,实在对不住仲地瓜一家。躺在炕上难过地掉眼泪,泪水打湿了绣花枕头。
第二天,娘看到甘薯花红肿的眼皮,心痛地问,什么事这么伤心,连眼都哭肿了。甘薯花反问娘,你和我爹昨晚都说了些什么?娘说,还不是都为你的婚事操心。我们也不过是随便议论议论。甘薯花对娘说,你和俺爹说,我的婚事我做主,不用您操心。所以,昨天甘薯花对仲地瓜才说出“是我嫁你,还是俺爹嫁你”的话。当然,甘薯花也盼望着仲地瓜早日复课上学。毕了业分配工作后,两人的婚姻顺顺利利的完成。昨天仲地瓜去学校打听复课的事,甘薯花心里一直担心。在家坐不住了,就来到白沙河坝上挖菜等着他。听了仲地瓜说学校解散的话,先替他难过了一阵子,又在思想上掀起波澜。这个波澜不是与仲地瓜感情上的波澜,而是怎样说服爹,早日与仲地瓜完婚。
最后,甘薯花搂紧仲地瓜说:“地瓜哥,反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不要太担心,也不要太难过,咱俩共同想办法应付。还是那句话,我这辈子是为你而生的,谁也甭想把咱俩拆开。”
仲地瓜来到仲长蔓这间,爹已经吃完饭。仲地瓜看到爹只吃了半个饼子,喝了碗地瓜豆腐。说:“爹,你吃这么点饭,怎么能行。”
仲长蔓说:“反正不干活,吃多了也没有用。”
仲地瓜说:“怎么能没用呢。你多吃饭,早早把身子壮起来。往下天暖和了,出去活动活动,恢复得快。”
“你昨天去学校打听到复课的消息了?什么时候上学?”仲长蔓抱着希望有气无力地问。
仲地瓜昨晚没有把实话与娘说,只说学校还没接到上级复课的通知。当然,更不能让爹知道,爹知道学校解散了,心理压力更大,对他的病身子会雪上加霜。于是说:“昨天我回来晚了,没过来。”
仲长蔓着急地问:“上级什么时候下通知。”
仲地瓜:“爹,这件事您不要操心,反正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您好好养病吧。”
仲地瓜收拾好爹的碗筷,端到锅台上。又听到娘在呵斥瓜蛋;“看你的碗,还留底。把碗底下的饭舔干净了。”
瓜蛋犟嘴说:“娘,我吃得这么干净,花猪吃什么?”
这时,圈里的花猪哼唧哼唧地叫起来。
娘说:“咱家的花猪能听懂你的话啦。”
仲地瓜笑着说:“瓜蛋天天放它,有了感情也有共同语言了。”
瓜蛋说:“那是当然。娘,饮它点刷锅水吧,上午我还去放它呢。”
上坡的钟声当当当地响了起来。
仲地瓜披衣出门,朝着生产队的钟声走去。
五
生产队的钟吊在街中心的大柳树上。
这钟,不是学校里那种礼帽式样的用铜或铁铸的,而是用铁条吊在树上的半截钢轨。这半截钢轨是村里那位老八路拴上的。当年,他参加铁道游击队时,专门在胶济线上对付日本鬼子。打伏击,炸火车,撬铁道,抢军火,立下赫赫战功。为作纪念,就背回半截钢轨吊在这棵大柳树上。三日两头用锤子敲一敲,用他的话说,叫“警钟长鸣”。教育人们不要忘记国仇家恨,要世世代代记住日本鬼子的侵略罪行。他在世时,常给学生讲抗日战争的故事,是爱国主义的活教材。
自从成立了人民公社,分了生产队,二队就把这半截钢轨当钟敲。钢轨的响声独特,与铃声相比,音韵悠长,沉闷厚重,振声久远。
钟是队长的喉舌,是队长扩大了的声音,也是命令。上坡敲钟,开会敲钟,救火敲钟,防汛敲钟,分粮分草敲钟,分布票油票敲钟,发放救济粮敲钟,收尿收草敲钟。“文革”以来,开大批判会敲钟,庆祝最新指示发表敲钟。敲钟涵盖了社员政治、经济、生活的全部内容。第二生产队换了五任生产队长敲钟,每任生产队长敲钟都有自己的特点。现在敲钟的是现任生产队长夏八斤。
夏八斤这个名字是他爹夏番苕给他起的。夏八斤刚生下来肉呼呼的像个地瓜蛋,一称,八斤重。当地有一种窝瓜叫“下八斤”,即一墩地瓜长八斤之意。就起名叫他夏八斤。
夏八斤今年二十四岁,“文革”初期是白沙公社“风雷激”红卫兵造反头日。带着一帮学生今天搞批斗,明天打砸抢。不少老干部受到他们的揪斗批判。公社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后,他又参加了宣传队。在宣传队里把一个女红卫兵搞大了肚子,女红卫兵要告他强奸,夏八斤吓坏了。就叫她娘洪薯仙到县革委会找他表舅想办法解决。
他表舅叫胡卫东,时任县核心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胡卫东怕这事惹大了麻烦,就找了与他一起造过反的白沙公社核心领导小组副组长鲁反修,让他做女方的工作。鲁反修动员那个女红卫兵流了产,安排到公社林场工作。又以回村锻炼为名,安排夏八斤担任二队生产队长,以避是非。这件事虽然上下捂得很严,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里人对他突然回村担任生产队长,有不少传言。传言归传言,毕竟不知道事实真相。生活作风问题,大人物小事,小人物大事,在民间顶风臭十里。有这些传闻,夏八斤相了几个对象,都无果而终。这些日子,他又瞄准了甘薯花,脑子里天天在打甘薯花的主意。
夏八斤长得不算矮,个子一米七几,瘦细的身条,背后一看,挺帅气的。转过脸看,模样一般。刀把子脸,铃铛眼,蒜头鼻子,嘴唇上卷。当门几颗板齿牙,啃西瓜蹭不着鼻子。眉眼间流动着一股凶相。
夏八斤爱钻老婆空子,平时见到漂亮女人就拉不动腿,总想动动手,沾点便宜。正经的闺女媳妇都隔他很远。团支部组织青年学习,甘薯花坐哪里他跟着坐哪里,气的甘薯花一晚上挪好几个位子,摆脱他的缠磨。
夏八斤敲完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到大柳树下集合。社员们称这里是工夫市。所谓工夫市,是旧社会那些扛长工打短工的农民到人工市场上站队,任凭东家挑选。挑中了的,跟着走,未被挑中的,继续站在那里任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