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庄,地瓜庄,
十年倒有九年荒,
一年不饥荒,
喝顿地瓜汤。
——民谚
一
地瓜庄的仲地瓜算得上地瓜庄出类拔萃的青年人。他自小立志走上学这条路离开地瓜庄。从小学到中学,为了挣个铁饭碗,舍弃了高中,直接考人平川县卫校。
仲地瓜是地瓜庄第一个中专生,也是第一个毕业后能挣到铁饭碗的人。可是,人再努力,天不照应,也等于零。就在他踌躇满志,热血沸腾,激情满怀,壮志凌云之时,“文革”来了。“停课闹革命”像一瓢凉水,“哗”地倒在他心潮汹涌的沸点上。他像一棵霜打的草,又像一个冻出水的地瓜,蔫了,软了。
近些年,那些吃烦了地瓜、地瓜干、地瓜叶的青年人,想方设法离开地瓜庄。当兵的,外流的,“嫁”到富裕村当上门女婿的。通过考学这条路离开地瓜庄的只有仲地瓜。
仲地瓜家境贫寒,生活紧迫。加上他不愿意离开亲他爱他的甘薯花,学校停课后,他没有和其他同学一块上北京、去济南、跑青岛搞大串联口也没有限公社、县委去“造反”、“夺权”。回到村里一边默默地劳动,帮父母挣工分,一边耐心地等待着复课。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学校复课的消息石沉大海。他问过同学,打听过老师,都没有得到复课的实信。他心急如焚,干急。他心中烦闷,干烦。难道他这个中专生就这样半途而废了?难道他这个铁饭碗就这样敲碎了了难道他离开地瓜庄的愿望就这样破灭了?他实在不甘心哪。日思夜想地等啊,盼啊。
二月二是正月后的第一个传统节日。按当地的风俗,这天早晨要给土地庙、关帝庙送炒豆。要用草木灰在院子里,大街上,场院里“打囤”。要焚香烧纸,祈求诸神保佑。保佑风调雨顺,保佑人畜兴旺。
“文革”初期,闹破“四旧”,红卫兵把土地庙关帝庙都砸了。土地爷、关帝爷破碎的破碎,扔湾里的扔湾里。可是,民俗难禁,破“四旧”的风刚过,虔诚的农民们又开始复旧。死了人没处上庙,没地方发盘缠,有人就用砖头在原地象征性地垒起间小屋,写上土地庙、关帝庙的字样。春节时,又有人贴上了对联。土地庙的对联是: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横批:有求必应。关帝庙的对联是:日暖晶华安天下;月朋廖亮镇乾坤。横批:风调雨顺。
逢年过节,人们去送纸烧香。死了人,哭庙、发盘缠、指路有了地方。二月二清早,人们就把炒豆、炒地瓜条、面棋子送到土地庙关帝庙前。只要心诚,管他吃不吃。扔下的炒豆等都恩赐了鼠类和鸟类。
仲地瓜早早起来,从灶膛里扒出草木灰,用木锨端着在门前“打囤”。所谓“打囤”,就是用草木灰在地上画圈。因为仓囤是圆的,圆就象征着粮食囤。“囤”大的,还要画上梯子,意思是囤高了,粮食多了,需踏着梯子上囤挖粮食。打完了囤,中间撒上几粒粮食,昭示着农业丰收,粮食满囤。民间有句歌谣:二月二,龙抬头,大囤流,小囤流。看出农民对粮食的渴求与崇拜。这种习俗,即使“文革”批“四旧”激烈时,也没有完全禁止过。
长蔓婆在灶前烧火做饭,喊炕上睡觉的小儿子:“瓜蛋,瓜蛋,日头照着腚了,快起来给土地爷关帝爷送炒豆吃。”
仲瓜蛋爬起来,揉着眼,打了两个哈欠,问:“我哥呢?”
长蔓婆说:“你哥在外面打囤呢。炒豆和面棋子都在瓢里,快送去吧。去晚了土地爷关帝爷就不高兴了。”
仲瓜蛋提着裤子到圈里朝着花猪撒了泡尿,花猪张着口哈哈地接尿喝。尿完了,端起炒豆出了门。二月二炒豆子,不知起于哪年哪月。家家户户从正月二十七八就泡上黄豆,黄豆涨开捞出来晒干,搅上粗沙放锅里炒。炒时洒上糖水或糖精,吃起来又香又甜。为节省黄豆,人们把地瓜蒸熟切成条晒干,放锅里炒,爆起皮的地瓜条酥脆甘甜。也有把地瓜面擀成饼,切成方块棋子,放锅里烘焦,替代炒豆。
长蔓婆烧完了纸香,跪在正北,面向财神磕头祷告:老天爷保佑,保佑今年好收成,大人孩子都旺盛。保佑地瓜早复校,与薯花早早把婚成。祷告完,长蔓婆微闭双眼,默默许愿。就听到仲瓜蛋报喜鸟似的在门外叫起来:“娘,娘,俺薯花姐来了。”
长蔓婆慌忙起身,拉着甘薯花的手说:“薯花来了。怎么还带这么多炒豆。”
长蔓婆接过炒豆,甘薯花问:“地瓜哥呢?”
仲地瓜打完囤,沾了满脸草木灰,正在打着肥皂洗。脸上的肥皂像小丑似的。应道:“我正洗脸呢。”
甘薯花从兜里掏出一张报纸,说:“你看,上面登得什么好消息。”
仲地瓜擦干了脸,接过那张皱巴巴的报纸,见上面登着“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发出《关于大、中、小学复课闹革命的通知》。通知要求全国各地大学、中学、小学一律立即开学。一边进行教学,一边进行改革……”
仲地瓜兴奋地问:“这报纸从哪弄来的?”
甘薯花:“我爹过年买鱼时包鱼带回来的。看到上面有学校开学的消息,我就揭下来了。按报纸上的日期,中央要求复课一年多了,你还不知道。今天快去学校看看吧,说不定人家已经开学了。”
仲地瓜:“咱地瓜庄消息太闭塞了。吃完饭我就去学校看看。”
长蔓婆说:“今天这愿我还真许对了。去吧,把薯花给的炒豆带上,见了老师同学们分给他们吃。”
仲长蔓在炕上听到他们议论上学的事,就问:“你们在下面议论什么?”
仲地瓜拉着甘薯花一起走进了西间屋。
仲地瓜说:“爹,薯花拿来一张旧报纸,上面登着党中央、国务院关于大中小学复课的消息。”
仲长蔓:“一家人就盼着你能复课,快去学校看看吧。”
出医院不久的仲长蔓,身体还是很虚弱。甘薯花关切地问:“大叔,最近好些了吧?”
仲长蔓:“好多了,胃也不疼了,刀口也长好了,只是浑身没力气。”
甘薯花:“大叔,别着急,慢慢养。得病如墙倒,好病如抽丝嘛。地瓜哥上了学,家里有什么活,我来干。”
长蔓婆:“这就麻烦你不少了。住院期间,你又送钱又买饭,整天价往医院跑,跑的我和你大叔心里过意不去呀。”
甘薯花:“大婶,看你,一家人又说两家话。这是我们晚辈应该做的嘛。”
仲地瓜胡乱吃了几页地瓜干,喝了一碗地瓜豆腐,嘴一抹,说:“我去啦。”
甘薯花打量了一眼仲地瓜,说:“等等。”
仲地瓜:“还有啥事?”
甘薯花:“把你的团徽戴上。”
仲地瓜:“干活干的,多日没戴了,不知放哪儿啦。算了吧。”
甘薯花:“那可不行,要注意形象。你今天是回学校,先把我的摘给你戴。”
仲地瓜笑笑说:“到底是团支部委员团小组长,要求这么严。”
甘薯花双手在左胸上解着团徽,仲地瓜一旁望着她那隆起的双胸,脸就红了。
甘薯花给仲地瓜戴上团徽,顺手从裤兜里掏出两元钱装进仲地瓜兜里,小声说:“中午买几个包子吃。”
仲地瓜推出自行车,向家人招招手。
甘薯花招招手说:“等你的好消息。”
仲地瓜带着一家人的期望奔向学校。
二
地瓜庄在白沙河南岸,世世代代以产地瓜出名。多年来,河水泛滥,河坝垮塌,泥沙冲积,形成一块千亩小平原。小平原沙多土少,肥水不保,既无抗旱之功,亦无防涝之力。适宜种小麦玉米的地块很少,大部分地块栽种地瓜。地瓜这东西既抗旱,又耐涝,即使少量的小麦地,也是收了小麦栽上麦瓜,是名副其实的地瓜庄。
地瓜庄离县城六十华里,过了白沙河桥就上了沙子路,也叫备战路。仲地瓜骑着自行车,一路上想了很多。他想到进了多日没进学校门的幸福感;见到多日没见到老师的亲切感;欢聚在多日没一起欢聚的同学们之间的快乐感。有点陶醉,有点忘我,两腿加足了“马力”,越蹬越急,越骑越快。脸上身上的汗水冒着热气,似柴油机开了锅。不到两个小时就窜到学校门口。
来到学校大门前,仲地瓜大吃一惊,那种清冷破败的景象,仿佛是一场噩梦。
铁门紧锁,锁锈成了铁疙瘩。门上的铁棱漆皮脱落,像一具露着骨头的僵尸。仲地瓜手把门梁跳进院里。院子里到处是干枯的青草,教室门窗上的玻璃七零八碎,窗台下到处是碎砖烂瓦,就像遭了劫。看得出来,这里曾发生过激烈的武斗。教室的门板已淋雨腐烂。躺在地上的篮球杆身首两截,如同割去头颅的大汉。长尾巴耗子肆无忌惮地进进出出。仲地瓜捡起一块碎砖头气急败坏地扔过去。耐惊耐怕的耗子们,没有仲地瓜想象得那样害怕,歪着头,两眼滴溜溜地瞪着他,仿佛说,这里已成为我们的活动场所,你来干啥?仲地瓜眉头紧锁,自己问自己,这是我们原来的学校吗?这是那个朝气蓬勃生动活泼的知识传授场所吗?这是那个寄托着学生远大理想的课堂吗?仲地瓜没有再和耗子们使气,望着破烂的校园,望着屋顶上退净瓦的教室,望着没有窗户的实验室,心中如猫抓似的阵阵刺痛。他抹一把咬破的下嘴唇,用袄袖擦擦下巴上的血,越门而出。
仲地瓜在学校周围转了一圈,没碰上一个人。他不甘心,来一趟总得了解一下复课的情况呀。他转到学校后面的家属院,扣了几家门,都无人应答。又去扣老校长刘寄奴的家门。敲了几下,也没有动静。仲地瓜用一只眼从门缝里往里望,看到一位穿红毛衣的姑娘在屋里洗衣裳。他用力拍了拍门环,红毛衣姑娘出来开了门。
“你找谁?”红毛衣姑娘上下打量着仲地瓜问。
看到红毛衣姑娘对自己有些猜疑,仲地瓜自我介绍说:“我是县卫校的学生,叫仲地瓜。”
“种地瓜?”一听这名字,红毛衣姑娘咯咯咯地笑了。
仲地瓜看到姑娘笑自己的名字,脸“嗵”地红了。不好意思地问:“刘寄奴校长不住这儿啦?”
红毛衣姑娘眨动着双眼皮,长长的睫毛忽闪着,两颗黑葡萄一转说:“他早就不住这儿了。”
仲地瓜:“能告诉我他住哪儿吗?”
红毛衣姑娘眉峰一蹙,额头上那颗美人痣跳动着说:“听说他被劳教了。”
仲地瓜想起上次他来学校时,看到满墙贴着批斗刘校长的大字报、漫画。说他是农奴身上的寄生虫。说他出身地主,起名刘寄奴的目的是亡我之心不死,梦想复辟。妄图再回到黑暗的旧社会,重新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其实,刘寄奴是一味中药,有行血止血功效。从小爱好中医的刘寄奴就起了这个中药名,与他的家庭出身没有半点联系。然而,在那个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的年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仲地瓜心里死灰一般,又想找到一点复燃的希望。就问红毛衣姑娘:“近来别的学校都复课,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卫校什么时候复课?”
红毛衣姑娘说:“听说县卫校已经解散了,你没接到通知?”
“解散了?”仲地瓜大吃一惊,说:“我没接到通知呀。”
红毛衣姑娘说:“这年头乱呼呼的。听说刘寄奴判了刑,学校无人负责,教师都回了乡,就解散了。这里准备改建畜牧研究所,我是刚从县兽医站调来的。”
仲地瓜听到县卫校解散的消息,身上的血停止了流动,痴呆呆地站在那里。
仲地瓜上学的梦破灭了。仲地瓜想跳出地瓜庄,离开地瓜地,不吃地瓜饭的梦破灭了。他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好像地球顷刻间爆炸了,好像人类都沉了海底。他低着头,如同一只枪打的鸟,又似一只斗败的公鸡,没精打采地往家走着。
真是强争不压命呀!一直好胜争强的他,在“大好形势”面前变得无能为力了。
仲地瓜忘记了怎样与红毛衣姑娘道得别。隐隐约约只记得姑娘额头上有颗痣。他推着自行车痴痴地走了好长时间才想起骑上走。
太阳已经偏西,在灰白色云雾的遮盖下,如同漂浮在泡沫中的一颗黄色气球。毕竟过了惊蛰,尽管冷风刺耳,早春的气息已经降临人间。路边的柳枝呈鹅黄色,沟坡阳面的草菜冒出红红的芽芽。一群一群的鸟雀唧唧喳喳地蹦跳欢叫。上学时,仲地瓜每次从学校回家,路上最爱看的景色就是小鸟在枝头上鸣叫。他走着走着,在树木密集的地方停下来,与树上的鸟雀对鸣,放飞一下自己的心情。应当说仲地瓜的口技是不错的,一学鸟叫,百鸟呼应。而今天,他听到鸟叫心里就烦得慌。尤其看到几只衔柴筑巢的乌鸦在头顶上飞来飞去,心情坏透了。他觉得它们在讥笑他,在讽刺他:仲地瓜啊,仲地瓜,你就是个地瓜命啊,你没有学上了,回家种地瓜吧。
仲地瓜想起地瓜二字,就怪他爹当年给他起的这个庄户名。叫什么不好,为什么非叫仲地瓜呢?当然,地瓜庄上的人都根据老辈的习惯,起名时与地瓜、甘薯、红薯、山芋等相联系。为什么我们这一辈子就不能改一改呢?比喻叫仲耀文、仲耀武、仲耀堂、仲耀祖什么的,既响亮,又寓意深远。
一群麻雀嬉闹着从他头顶上掠过,呼啦啦落在前面的杨树上。他停下车子,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骂道:该死的东西,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仲地瓜这一石头,吓飞了树上的鸟雀,也吓惊了正在犁地的小黄牛。黄牛挣断了套索,撅起尾巴向前跑去。耕地的老汉朝仲地瓜骂了一句:“小狗日的,你疯了!没看见我在耕地?过来帮我捉牛。”
“妈的,人倒霉了屎壳郎也蜇人。”本来情绪低落的仲地瓜又增添了新的烦恼。真是严霜专打枯根草,瘸驴单走窟窿桥。他暗暗骂了一声,就到地里帮老汉捉牛。
这头小牛是生产队刚买回来的。乍下地干活人生地不熟,怕惊。仲地瓜抛的那块石头正落在它的眼前。突如其来的袭击吓的它往前一蹿,把套绳挣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