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我铺开稿纸,开始写作这套“黄金四书”。世界已经进入了数字化时代,鼠标键盘操控着这个时代敏感的神经,瞬息万变。我握着一支老式的钢笔,在陈旧的稿纸上跋涉,我的“跨世纪”写作注定了依然艰难沉重,不得轻松。然而我周围的世界却在兴高采烈,迎接新世纪的到来。有幸亲历了两个世纪的人欢天喜地,在地球的不同地点架设起摄像机,准备摄下新世纪的第一道曙光。更确切地说,并不是所有两只脚能够跨过新世纪门槛的人,都有这种小孩子过年般的心情,“跨世纪”鼓噪只是一部分“文化人”的事情。也许那些没有多少文化的人,更能够从本质上感受“世纪”的重量,世纪、时光,绝不是用轻飘飘的心情能够来度量的,它的内涵实在要复杂得多,沉重得多。将要在一瞬间送走的二十世纪,给我们留下的记忆,果真会在瞬息间束之高阁,成为回忆,不再到新世纪重演吗?两次世界大战、奥斯维辛集中营、古拉格群岛、柏林墙、“**********”,这一切难道真的会成为梦魇,只在人的噩梦中出现?不,我们还不敢如此乐观。果然是这样,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还没有过完,世界又经历了许多震荡,许多灾难。“九·一一”、伊拉克战争、科索沃、塔利班,人类在新世纪之初经历的人为的灾难纷争,并不少于刚刚过去的旧的世纪,不必说还有海啸、地震、飓风比旧的世纪更加频仍发生了,而那些自然灾害,又有多少是由于人为的因素?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人类怎敢忘忧,为新世纪的到来一味地欣喜若狂?
也许我的写作自始至终,就是要这样与忧虑相伴吧。我祈望人类永久的福祉,永恒的欢乐,我才如此忧心忡忡,思虑沉沉。商品时代,一切都在出卖,唯一不能当作商品出卖的,大约就该是作家的良知了。还不能够断言,文学已经失去了它应有的经世致用之功。当今世界,靠一部作品一个作家影响时代进程,已经不可能了;可是一批作品一批作家,同心合力,还是会作用于时代的某些方面,这也正是文学、作家,在当今以至尔后,还有存在必要的一个重要原因。舍此而外,焉有其他?我们不靠文学包打天下,然而我们要用文学参与人类的进化。在我看来,人类的进化还远远没有完成。如果人类真的是上帝创造的,那么,那个上帝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上帝,他只完成了人类的雏形,人类机体还保留着那么多非人的因素,上帝就躲进他自己的花园里撒手不管了。在人类的苦难面前,在人类的自相残杀自相折磨面前,上帝漠然闭上了眼睛,有时候他还在窃笑——所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可是人类自己不思考,谁来替人类完成自身的改造,趋向完美?上帝真的是按照他的样子创造了人类吗?他的样子真的是寰宇内最完美的吗?那么他为什么不负责到底呢?
揽镜自照,我们看到的人类形象是多么不理想。文学如果还没有失去镜子的作用,那么,它就不应该只让人类对镜而视顾影自怜,它应该真实地反映人类状貌,妍媸并现。现代美容术能让一个人改变面容,由媸而妍,对于人的群体,一个物种,也应该有一种手术,来让它由丑陋走向美丽。真实的镜子不可废弃。人间现实的确常常不容人盲目乐观。发生在沙漠上的战争,发生在地球另一边的轰炸,还可以用政治、宗教、部落那样一些大的概念去解释,而发生在咫尺之间的争斗,却往往并没有那么多庄严的理由,只能够归结于人性的弊端,当然,人性的弱点又导向了更大的方面,连接到了体制、改革、权力,凡此等等。是的,几年当中,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已经可以超过以往数十年。与交通便利通讯快捷同步,人与人之间的欺骗,人对人的欺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背信弃义,唯利是图,这一些人类特有的弊病,是以更加令人惊讶的速度发展了,其规模,其花样,其空前——但愿能够“绝后”——都达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程度。上帝啊,这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新世纪景象。这,大概也严重地背离了那些架在地球不同方位、准备摄下新世纪曙光的摄相机乐观的期待。
自然不可能回到创世之初,去重新走一回,换另一种步伐走进二十一世纪的大门。检点和整束,需要从现在开始。我们都回不去了,只能够随同着逝水向前,随时修正一下脚步。修正缺乏自觉和清醒,就需要来一个提醒,甚而“棒喝”。谁都不敢自诩为先知先觉,但是负责任的作家可以充当更夫和值夜,在大家将要入睡的时候,敲一下梆子,叫一声“小心火烛”。不错,还需要摆脱贫困,还需要走向富裕。贫困和富裕都跟一种商品等价物相关。黄金,这种自从被人类发现看重以来,就凝结了商品社会乃至一切社会种种纠葛的物质,对于它的“发掘”,在当今世界中,在新********里,会有什么样的意义呢?当黄金不再只是摆脱贫困的法宝,而成为一种力量,跟权力结为一体,它还值得人孜孜追求吗?当黄金不再只是一种贵金属矿物质,而成为一种理想的载体,跟人生的价值相关,它还会像原来那样璀璨闪亮吗?当黄金成为美人首饰侯王印,跟江山美人社稷后宫相连呢?旗亭烽堠,裘马青锋,锦帷玉帐,羽衣霓裳,黄金的内涵还会有多么斑斓复杂?当黄金既是财富的源泉,又成为影响精神和环境的渊源呢?它还会只拿到手上沉甸甸的,而不会压上心头,沉沉地坠着,令人艰于呼吸难得舒解吗?我为自己设下的难题原来是如此巨大,我要探索挖掘呈示的,原来是这样的一座“金矿”。“黄金四书”的写作,原来是我文学生涯中如此艰难的一次跋涉;它胜过了以往的《沉钟》和《淘金岁月》,虽然那两部长篇也是写黄金的;它也胜过了此前的《红晕》,虽然在精神气脉上,它与《红晕》息息相通,几乎可以说是从《红晕》那里衍生过来的种子。我需要更大规模的投入,殚精竭虑,全力以赴了。在此期间,不得有稍许轻慢,更不得有丝毫懈怠。从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到二十一世纪第八个年头的今天,八年中的世界风云,国事波澜,人情硗薄,时光荏苒,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心上引起震颤,纵然没有摄于笔下,但是它们都在“黄金四书”中留下了或隐或现的投影。八年后的今天,“四书”中的最后一部也将付梓,我仍然没有如释重负之感,六年前,写完《金老虎》时,我曾经写下过一首诗记怀,它仍然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二十五万收拾起,
冬窗春案月迷离。
啼血子规声声苦,
填海精卫粒粒泣。
霜梦惨淡待晓早,
花思缭乱怨雨迟。
上林桑苑年年老,
岁岁春蚕亦吐丝。
2008年6月16日记于万松浦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