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妮娜在即将撤掉的卫生城建设专线电话的那一头,一只手捂着胸口,回想包大万给她的“支持”,想起包大万说过,要换个疯子对付她,至今还没有兑现,又伤心又委屈,不无酸楚地说,三十张票中有两张贵宾票,他可以带夫人坐上贵宾席。
包大万让莫姑枕着他的胳膊,问彭妮娜,坐贵宾席有什么好处?
彭妮娜在那面说,看得清楚嘛,跟前还摆着小桌,有矿泉水、香蕉和小柿子,歌星演唱的时候,能跟歌星握手。
包大万摸着自己的胯间说:“握手有什么用?要是能睡觉嘛……”
彭妮娜模棱两可地说:“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包大万带乔乔坐上贵宾席。莫姑像所有姘妇一样,她的功夫再高强,也不能坐上贵宾席,再优秀再忠诚的情夫,也是在姘妇身上用药,暗地里做工,带夫人抛头露面,公开吃人家摆好的香蕉,优雅的丈夫还会亲手把香蕉剥了皮,送到夫人抹了口红的嘴上。所以,好多有心机的姘妇,绝不长期做地下工作者,她们有机会就公开自己的身份,逼情夫离婚。莫姑在仙界练功,祁丽珠在公司里助理,她们持了票入场,坐在普通观众席上,谁也理会不到她们,她们跟普通姘妇一样了。在姘妇的大海里,有一些委屈,有一些失意,有一些随波逐流,也是十分正常的。好在台子上的演出轰轰烈烈,声光电噼里啪啦乱晃乱动,人心里的所有不平都会摆平。先出来一群跳舞的娃娃,脑门正中贴了金箔纸,好像不是来自人间。明眼人还是能够看出,他们举手投足,还是三河样子,带了出金子的地方固有的重浊和浮夸,他们显然就是国家验收团到来时,挑出来去广场上“双规游戏”的那一帮。观众不免有些丧气,三百块钱的票即便是赠送的,台子上的节目也不应该是三河人演的。接着就来了外乡人,是一个好像女人一样的男人,乔乔在贵宾席上看得清楚,说他的胡子是拔光的,所以他的嗓门还像男人一样粗。他刚刚下去,一阵掌声响过以后,他又上来了,穿白衫,戴了一顶白帽子,帽子像三河地区的孝帽子一样,有两根带飘下来,他一边唱,一边用手理索两根带,不知道那两根飘带有什么值得他爱抚。他下去以后再上来,终于换了男人样,穿背心露出胸膛上的真毛,扬起手来朝最后排的观众挥动,腋下的毛也像胸膛上一样黑。他唱着唱着,把麦克风从背心的胸前丢下去,翻一个跟头,立刻引起一阵狂叫和呼哨。他一直没有走下台子跟贵宾握手。乔乔有些着急,包大万倒安静如初,他暗暗决定,此人就是走过来跟他握手,他也要拒绝,他讨厌一个男人不男不女的怪性体。接下来上台的女歌手像个男人,包大万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乔乔轻轻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包大万不熟悉,不过,名字跟人倒挺一致,愣鼻子愣眼,头发像发情公鸡的尾巴,也扭着唱,也大踏步走着唱,还把一只手朝前伸,做出一把把恶狠狠的样子。包大万还没有见过会唱歌的女人这么凶,千万个人一齐盯着她,她居然敢不放在眼里,好像要吃人。她身上必定怀了异功,胜过莫姑。她唱着唱着,就走下来跟人握手了。隔着贵宾席的小桌跟人握,白发苍苍的老干部战战兢兢站起来,倚着椅子跟她握。包大万看她一个一个握着,往这边走,越走越近,包大万看出她长了淡淡的小胡子,像一道异功的符号似的。包大万的心跳起来了,他抬起了右手,左手也准备跟上去。可是她握到了乔乔,一扭身又回去了,看也没看包大万一眼。包大万当然不甘心被她漠视,散场后立刻找到夏侯狗王,请狗王做中介,说:
“我要跟她睡觉。”
夏侯狗王说可以,拿钱来吧。
包大万问价。
夏侯狗王说:“跟出场费一个价,二十七万。”
包大万听到了天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她那玩意儿是金洞子?”
夏侯狗王说:“你说对了,金嗓子嘛。”
他告诉包大万,海滨城市东郊渔村的企业家睡过她,照价付款,还是税后。
包大万犹豫不定,问夏侯狗王,能不能讲讲价,灵活一点儿?
夏侯狗王说,价钱不能动。花不起钱,有另一种东西也行,就是官。
包大万问,什么官?三河市政协委员、预备役少校行不行?
夏侯狗王连连摇头。
包大万急了,说:“三河市最大的官是杭书记,杭书记又不好色!”
夏侯狗王冷笑着说:“在她眼里,处级是个小狗的****。”狗王感叹不已,“光有钱不行,光守着一座金雕岭不行,大官的鸟才是无价之宝,一根金鸟啊!”
的确,普通百姓要嫖,还是不能光依仗发疯似的能干,需要在手上拿着金子。就在包大万跟中介人夏侯狗王讨价还价的时候,好了疯病的昂子,手指头捏着一枚金子像一粒铜纽扣,递给俄罗斯妓女四斤半娃。四斤半娃一时看不准这是什么东西,生硬地用中国话问昂子,昂子告诉她:
“俺妈的金牙。”
担心俄罗斯妓女不相信,昂子教给她检验方法,无比清醒:“你咬咬试试,软的是金子,硬的是铜。”
四斤半娃放到俄罗斯牙齿上咬一咬,露出了笑容,用温柔的中国话招呼昂子:“来吧。”
还没有脱衣服,就开始了俄中调情:“大瓦哩唏,你是铜。”
就算妓女拿到了钱就会撒谎,俄罗斯妓女对中国嫖客的赞扬,还是很能鼓舞人。她们的父兄,半个世纪之前逼中国男人还债的时候,嫌中国鸡蛋不如俄罗斯男人的****大,她们可从来不说这样的话,连让人听了舒服的假话都不说。其实,四斤半娃基本上还是诚实的妓女,她对昂子的赞扬并不全是假话,昂子的同胞、海滨乐园主人包大万,不是也对彭妮娜夸耀过昂子吗?包大万在****的海水里浸泡,体积膨大,信口说出的话很多会忘掉,在彭妮娜的心里,却留下了对疯子永久的渴望,消失不了。包大万也是这样,他一时不肯拿出二十七万元风流一回,又没有当到胯间别了金****那么大的官,他就永远丢不下像疯子一样唱歌的女歌星。渴望会化作愤怒,压抑会变成复仇。和乔乔坐进轿车里,往海滨乐园走,想一想乔乔正是去女歌星最活跃的地方念书,学会了写诗。嘴里吐诗“啊啊”不休,叫得再响,也不如唱歌来得更疯狂,他恨乔乔学了写诗,而不学唱歌,立刻要逼乔乔唱给他听。他当即服下美国“伟哥”,命灰盒儿不回头继续往前跑,只扒开乔乔的一半衣服,他也不全脱下。平坦的路上,发生了剧烈的颠簸,像骑驴跑在山道上,乔乔一只手抓住了头顶的车把手。跑完了卫生城灯光能够照到的路程,乔乔的脸在光影闪耀中变幻不定,像霓虹灯下唱歌的疯歌手。跑过老火葬场附近的路口,卫生城的灯光照不到了,乔乔像鬼魅一样面目不清。跑到漏水的对手沟水库旁边,库底的一湾水刚刚能把巨人坐的那么大地方泡湿,乔乔已经暴露了诗人习惯夸张的本质,叫出了“啊啊”的大声。愤怒复仇的包大万并不满足,他用美国人飞到月球上的世外妄想,用美国人在沙漠上扔导弹的人间力量,发动起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火箭弹攻击,一边发射,一边大叫:
“你给我唱,给我唱,唱!唱!唱……”
乔乔只会吐诗,唱不出来。包大万恨铁不成钢,用牙齿把乔乔没打开的衣服撕开,咬住了乔乔胸脯上的一块肉,生生地咬下来。乔乔吐出了诗人歇斯底里的一声“啊”,不必再减肥了。“删肥就减二月花”。
乔乔作诗减肥,并没有减得像诗一样,只剩下芬芳。发泄完满腹渴望式愤怒,压抑式复仇,包大万稍稍整理好衣服,就觉得恶心。他紧紧闭嘴,免得吐出来惹乔乔生气,永远不学唱歌——刚刚结束的那一刻,乔乔已经答应学唱歌了,至少也唱唱卡拉OK——他忍住了不吐。灰盒儿慢慢驾车,刚刚驶进海滨乐园的大门,包大万再也忍不住了,他闭着嘴拍拍灰盒儿的肩膀,灰盒儿紧急停车,包大万打开车门走下去,扶住了比他还高的铁栏杆,从铁栏杆之间的空隙往里喷,全部吐到了狗舍里。在北纬四十五度还要往北一些的波罗的海滨,在美丽的莱茵河畔,德国牧羊犬原来的主人多么喜欢干净,主人戴着白手套,打开毒气室的门,它们就蹲在主人的脚旁,什么脏东西也不吃。它们的后裔越洋而来,到了渤海湾的乐园,闻到美国****残留的气味,就再也抵不住金元帝国****的诱惑了,得贝一大早起来,就把主人的呕吐物舔食得干干净净。再优秀的狗种也发明不出淫药催情,它们无穷的精力全是自然产生的,它们可受不了人欲的刺激,更何况还是先进的美国人欲。得贝疯了。天不亮,它就开始了狂吠。经验不足的保安束手无策。闻声下楼的包大万也没有办法安慰它。再勤快的贵妇人牵着小狗来,也要等到太阳升到竿子那么高的时候。包大万只好隔着栏杆劝慰它,说:
“你别急嘛。”
狗可不听那一套。它发起疯来,立刻就要。它挣断铁锁扑上来,咬住了包大万的一只胳膊。包大万又痛又怕,惊慌地大叫,拼命挣出胳膊来,得贝像最优秀的跳高健将,越过铁栏杆,跑出大门,自己找去了。
发疯的得贝在它不能如愿的时候,将从产金大地开始咬人,传染疯病。只要人不把它的狗腿打断,它就会跑向更远的地方。它即便如愿以偿了,也还会如此,因为失去了理智的狗是永远也不会满足的,而且,它狗牙锐利,透明胶布封不住狗嘴,它必定要狂吠不止,让世界不得安宁。在大规模疯病还没有爆发的时候,包大万第一个发作了狂犬症。他跑到金雕岭矿井口狂吼乱跑,又大又长的头拼命撞矿车,没有人敢拦他。他跑到金雕岭选厂老虎口旁乱叫乱跳,用又短又粗的身子拼命去扑咬不动的老虎口,老虎口便咬住他的胳膊,再咬住他的腿。等到工人发现传送带上的矿石带了血肉,停掉机器,他就只剩下一个又大又长的头还是完整的了。
包大万做大股东的新火葬场,在最明媚的日子里开张,迎来的第一具尸体就是它的主人。卫生城标志,立在即将扒掉的老火葬场附近的路旁,是一个圆柱状物体,像一根巨大的****,指向无辜的没有****的天空。卫生城大街上干燥得像灰色的沙漠没有洒水。大街上的豪华厕所全部开门,办成了小商店,卖瓜果梨枣点心之类,有一家开成了丧葬服务店,专门出售死人世界的物品,极尽奢华。乔乔做主,不跟祁丽珠商量,只征得包勇同意,为包大万买了纸扎的警察和保镖,守卫着一座豪华别墅,房子里有家庭主妇,还有二奶和三姨太,每个人都配备了手机,便于联络。没有买高尔夫球场,不是担心冥界的土地被开发区占得太多了不够用,是因为包大万腿短,跑不遍那么大的场子。最后,乔乔还隔着衣服,按一按胸口的伤疤,给包大万买了一盒美国“伟哥”带上,高级避孕套没有要,她知道包大万从来不用那玩意儿,他是最彻底地脱干净。
就这样,包大万带着人间能有的全部奢靡,赤裸裸的欲望,在新世纪崭新的火葬场大烟囱里,留下了第一层黑烟。传送带像金矿选厂的传送带送矿石一样,把他送进去。选厂里出来了金子,烟囱里冒出了黑烟。在适当的时候,宜人的季节,卫星上的摄影机还将拍下一张清晰的照片:一场沙尘暴从死亡之地罗布泊启程,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耍一耍坏脾气,滚滚黄尘掉头返回,跨过干涸的疏勒河,直奔折戟沉沙的贺兰山,过银川,进张家口,让八百年古城戴口罩蒙上面纱,得意地南下,带上卫生城新火葬场的黑烟,越过辽东半岛、朝鲜半岛,横跨七千英里海洋,抵达阿拉斯加湾,在英属哥伦比亚落脚,最终义无反顾地奔向亚利桑那,在美国东海岸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让汽车上的国家大白天亮开车灯行路,富极了的美国人不用指望独自过干干净净的天堂日子。
2003年10月21日至2004年4月9日写于烟台青翠里
2007年3月至6月改定于万松浦书院、招远竹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