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周密安排,层层设防,还不敢说是万无一失了。国家验收团到来之前,最后一次卫生城建设调度会,杭书记声色俱厉地强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分兵把口,严防死守,确保万无一失,哪里出了问题,你吃饭的家伙就不用要了,倒不是给你把头砍去,是叫你吃饭的家伙咽不下去,吃不了兜着走。大战在即,谁也不敢大意。最重要的是不能失去警惕,说“没有问题”了,要把可能会发生的问题都想到。天气已冷,三十间房子内,大约不会存活比两只更多的苍蝇,但是不敢保证较温暖的地方,不会有冻不死的苍蝇飞出来,所以下一道禁令,哪一个单位也不准提前生炉子取暖,更不准使用电暖器。验收团会用吸尘器吸土的地方,反复打扫冲刷过,确保国家吸尘器也不能从每平方米街面上吸起三十五克土来。让人放心不下的是树叶。正是黄叶飘零的季节,一阵小风吹过,原来挂在树上的,就会变成地面的,每平方米两片的标准肯定会超过,谁也不敢保证验收团到来的那天不刮风。最稳妥的办法,还是让树叶提前落下来,反正已经黄了,该落了。于是大动手,摇晃县城每一棵挂了黄叶的树,摇不下来的叶子,用竹竿击落。发动全城三年级以上的学生,捡没有扫净的树叶。学生们以坐着板凳念书写字为职业,不习惯弯腰做活,他们自己发明出工具,每人拿一根木棍,一端绑了铁钉,再隐秘的角落也能到达,扎起树叶,装进塑料袋里。危险继续存在。卫生城里面的树叶捡干净了,就怕届时一刮风,还会把城外的树叶吹进城里来。要是能建一个无形的大网,把卫生城罩起来就好喽,像有钱的美国人建起导弹防御体系,什么样的“叶子弹”也打不进来。可惜三河县年产黄金还只有四十万两,只能建起人工的树叶防御体系,保卫好卫生城不受袭击。采取的自然还是人海战术的老办法,让学生在县城周围拉起大网,只在验收团要经过的路口留一个口子,放人通过,其他地方,就连鸟儿也不敢飞越。鸟类中,只有麻雀的祖先见过这个阵势,半个多世纪之前,人民下决心消灭它们,满山遍野拉过人海大网。它们没有办法,便逃向美国。另外三位难兄难弟,苍蝇逃向英国,蚊子逃向日本,老鼠逃向西德,这有郭沫若的诗为证。逃到了美国的麻雀“吃成了便便大腹,/散步华尔街头”,它小人得志,便忘记了它是从穷地方飞去的,露出了汉奸暴发户的嘴脸:“人说超额利润,/带着血的腥臭。/有奶便是娘,/血腥于我何有?”
国家验收团比省检查团准时,倒计时牌上的日子翻到了一天也不剩下,他们就如期来到了。他们在进城的路口,遇见了列队欢迎的小学生手持鲜花挥动,他们没有下车,车速放慢一些通过了。他们过后,小学生回到原来的岗位站好,放下花束,拿起一端钉了铁钉的木棍,背对县城,面向外警戒。主人还想先用温泉招待国家验收团,把他们泡软了再说,他们不上当。人家身居京华,什么样的热水没有泡过?他们立刻验收。他们到东流河边,对河水里跑船不感兴趣,没有一个人愿意上船划一划。人家身居京华,什么样的船没有划过?他们用玻璃杯装了河水化验,杯子上带了刻度,多了不中,少了也不行。他们到广场上,幼儿园的孩子正在做新式游戏,老师拍拍手,教孩子喊“爷爷好叔叔伯伯阿姨好”,他们没有一个人抱起孩子来亲一亲。人家身居京华,什么样的乖孩子没有见过?有一些孩子专门到飞机场给美国总统、法国总统献花,就是从他们生的孩子中挑出来的。他们扯了皮尺量草坪,横量了竖量,在本子上记个数。他们走进大街上新修的厕所,看守厕所的人递上高级卫生纸,他们不接。人家身居京华,什么样的高级卫生纸没有用过?有一种厕所,卫生纸不用手拿,到时候用脚一踩机关,看不见的人手就擎着卫生纸过来了,正中机窍。还有一种厕所,有人擎着卫生纸站在外头,里头的人把手伸出手,卫生纸往上一拍,啪,解决了。他们拿着一个小机器在厕所里嗡嗡叫,像端了一窝苍蝇,就这样呼朋引伴,看一看冻不死的苍蝇会不会叫出来。他们走进居民区,走向二十八号楼,马彩云站在门口织毛衣,左手指头上的毛线不撩动,右手的竹针挽个不停,杭书记对她说一声:
“上你家看看吧?”
“看看呗。”接着就说,“欢迎领导光临。”手上的活儿依然没有停。
彭妮娜看看她织毛衣的独特手法,像一个也会做毛线活的女人说:“你织得真快。”
马彩云顾不得搭理彭妮娜,不跟她说废话,一只手打开门,弯腰做个手势,自作主张地加一句:“领导亚克西。”
由于她没有随即献上一顶小花帽,人家就看出破绽了,果断地说:“你不是新疆人。”
马彩云从容地回答:“我是从新疆回来的。”
对方不唱,把歌当话说:“美丽的新疆好地方啊。”
马彩云毫不谦虚地说:“再好也不如俺三河好。”
还叫人怎么说呢?三河之外的歌“谁不说俺家乡好,嘚儿哟依儿哟”,是大家都会唱的。在商品时代的竞卖中,反不正当竞争法限制不切实际的吆喝,广告大战中,依然在各说各的好。打假战士打到叫卖嗓门最高的那个摊位上,就会印证列宁发现的真理:市场上那个叫卖最响的人,正是要把最差的商品推销出去的人。然而夸耀家乡不是这样,夸耀祖国也不是。美国人说他们的亚美尼加美丽,“因为有广阔的天空,有金色的麦浪,有紫色的雄伟的群山屹立在富饶的平原上。”(说真的,这些东西哪儿没有呢?)加拿大人就说他们的白桦林是好地方,是“海狸的家乡,那里有大麋鹿自由游荡”(没有大麋鹿游荡的地方,也有小刺猬出没啊)。就连习惯航海的西班牙人常常离开家乡,临走的那一刻也要唏嘘一阵:“当我离开可爱的家乡,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伤,天上飘着明亮金色的彩霞,亲爱的姑娘靠在我身旁。”然而,要离开家乡的意志绝不动摇,还是拍拍屁股唱着歌走了——异乡的彩霞也许更加美丽,姑娘会更加漂亮,投怀送抱。民族融合,文化交流,难道是在一边说着唱着家乡好,一边在心里嫌弃她远离她,这样的矫情过程中完成的?地球果真变得越来越小,实现了“地球村”的那一天,虚伪的人类还将如何夸耀自己的家乡呢?马彩云的可贵,在于她比较真实,她虽然也曾离开过家乡远行,在他乡学成了令三河副市长也赞叹的织毛衣快手法(新疆的羊毛多嘛,自然需要发明出好手段快织),她虽然也向乡亲夸耀过别人家乡的葡萄不酸,可是她认为自己的家乡好,她就义无反顾地又回来了,当上楼长,为家乡的卫生城建设尽职尽责。有了马彩云这样真正热爱家乡的人为三河出力,严格督察,考问一对假儿女,国家验收团自然会满意。假儿女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验收团一会儿就笑嘻嘻地出来了,马彩云放下了手上织的毛衣。
验收团离开马彩云的门口向西走,从一堵短墙中间的月亮门走出去,月亮门像小草房一样刷成了白色。他们向南拐,再向东弯,要把一座楼的外观全部看遍。一楼的小草房在自家的院子里,刷的也是一样白,不同的是,屋顶不抹水泥,盖了红瓦,看上去比灰蒙蒙的水泥赏心悦目,讲究居住的美学。不过,验收团没有表示赞许。人家身居京华,什么样的大屋顶没有见过,难道还会为一个小屋顶大惊小怪?他们慢慢走,不思量。刚刚走到一座小房外边,红瓦屋顶砰地从里边打开了,红瓦破碎的地方苇草横飞,破开了一个洞,一个女人头发上插了乱草棍,好像要卖,钻出了大半个身子,从上到下一丝不挂。她朝着验收团双手乱舞,一句话不说。杭书记向验收团解释说:
“这是个疯子。”
验收团听不见一般疯子的胡言乱语,就说:“这是个理性的疯子。”
看看她浑身脏污的样子,略感不满,又说:“给她洗洗澡嘛。”
到此为止,验收团对卫生城建设,只提出了这一条意见。彭妮娜当即应诺,立刻派人把她送到温泉里。彭妮娜刚刚打开手机拨号,理智的不说话的疯子,头上插了草棍需要洗澡的疯子,已经被小屋里边的人拉下去了。从小屋打开的天窗里传出一声怪叫,是嗓子眼深处的尖锐悸动,不像是这个世界的生物发出的。打开屋顶要往天上走,直接去跟上帝喊话的疯子,在最有可能要回香椿树的关键时刻,被现代科技小小的手段阉割了喉舌,维持了理性,一片小小的透明胶布封住了她的嘴。验收团不动用仪器,凭肉眼看不出疯子的嘴已经徒有其形了。卫生城的干净,世界的理性,就在于用透明胶布把疯子的嘴封住来维护啊。
但是也不尽然,有一些疯子的威胁不在嘴上,而在行为,透明胶布还不能封住所有泄露危险的口子,而且有一些危险并不在口子上,而在口子的反面。另一个疯子昂子,拿了母亲给他的钱,到海滨乐园去治病,用的就不是“壅”的办法,而是“疏”,不是“堵”,而是“泄”,透明胶布根本用不上。许言明深通医理,他辨证施治对症下药,正中腠理。他诊断得一点儿不错,判断得也完全正确,昂子的疯病,真的是只有一味药能生效,而且,对方必须听不懂中国话才行。海滨乐园的四斤半娃,自然也是在人类的大矫情运动中,一边歌唱着伏尔加河,一边登上飞机,来到了三河。她来到异国,使用肢体语言,从来都不想认真地学习用嘴说外国话。她的父兄,已经有过用透明胶布封嘴的经历,她明白了,“祸从口出”的人生格言也适用于他乡的土地,而人的幸福,却在于把不说话的口子敞开。所以,她连高兴叫好也常常只用肢体,声音大也就是大分量的波浪起伏,把“四斤半”统统用上。实在忍不住要用嘴叫好,她也固执地说母语,“哈了烧”。如果热爱家乡的中心内容是不改乡音,打垮文化殖民主义,她倒是真正的爱国贞女,足以令不出国门就说“酷”就说“拜拜”的爱国者惭愧。四斤半娃真是个优秀妓女,她越是不说中国话,就越是令中国嫖客着迷,她越是用“哈了烧”叫好,中国嫖客越是稀里糊涂地叫她“哈”,叫她“烧”。昂子也是这样。用准嫖客的标准要求起来,昂子还算不上呢,他顶多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傻鸟罢了,他顶多只是个磨道上的驴傻走罢了,他蒙着眼走不差步子就算不错了,四斤半娃连“哈了烧”都没叫。可是,他跟四斤半娃只有了一回,就放不下她了,像真的热爱家乡的人,临走也要抓把泥土揣进怀里一样,四斤半娃跟他翻了脸,才把俄罗斯大****从他的手中夺回去了。
海口
幸亏有母亲引领,昂子没有在海滨乐园迷了路。德国牧羊犬狂吠,正在重复他刚刚做过的事情,花大姐扯了他的手,他没有昏头昏脑跑过去跟得贝争锋,保持了理智和清醒。他真的好了,他不仅明白了,爬到包大万的小楼上,看别人的女人尿尿,仍然是远水不解近渴,中国女人的屁股再大,也不如俄罗斯女人的屁股大,而且四斤半娃什么什么都大,是个真正的俄罗斯大帝国,横跨欧亚两大洲,到处是家乡,可以睡觉;他不仅明白了,去老驴洞子偷矿石,想打穿地球到美国去,是不可能的,不是因为他的力气不够用,而是因为他的錾子不够硬,会在地球的热肚子里烧化了,而且,美国女人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有俄罗斯的四斤半娃在海滨乐园等着,他根本用不着跑出那么远;他不仅明白了哪个大哪个小哪个远哪个近,体积和距离可以用手和脚度量,他还明白了,他跟海滨乐园的德国牧羊犬身份不一样,最主要的区别不是他身上长的毛少,得贝身上长的毛多,也不是他跟四斤半娃做的时候躺着,得贝跟小狗做的时候站着,而是得贝要做,小狗给它钱,他要做,要给四斤半娃钱。明白了这最重要的差别,所以他按时向母亲伸出一只手来,眼睛斜着看目标,执着不放,说:
“给我钱。”
达不到目的,又换了赖唧唧的口气:“给我钱呢。”
仍然不果,就拿出威胁的态度了:“你给不给我钱?”
花大姐大叫一声:“昂子啊昂子,你没有够啊?吃着好吃了,还想吃啊?”
昂子毫不客气地顶撞说:“你吃了一辈子还不够,我才吃了一回,就想叫我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