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彬心头震动,久久无话,不知道如何应诺这位母亲。穷,不是障碍,只有穷人的干儿子,才去除了财利念头,能保持纯洁。问题是他将远行,别离也许即是永别,不能够膝前侍奉,嘘寒问暖,是没有资格随便许诺做儿子的。给祖国做儿子也是如此。在母亲贫穷的时候离开她,到美国去发财,自己过天堂的日子。美国导弹炸了母亲的房子,美国飞机碰死了母亲的老母鸡,心底里埋怨母亲不富裕,没有钱造更多的导弹,没有钱造翅膀更硬的飞机、航空“母机”,盼望着母亲长出更大的屁股,生出更多优良的小儿子养活母亲,以便让大儿子在美国把腰杆挺起来……这样的儿子凌子彬不做。如果包大万说的“一个鸟样”的“天边”,并不包括美国——美国金子多,提前建成了卫生国——凌子彬也不会到美国去,写一部富人的《黄金史》。美国未必干净。他信奉马克思主义的真理:
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酋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总而言之,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这是《黄金史》的总题记,它最恰切最透辟地涵盖了一部黄金的历史,犹如痛下之针砭,垂天之巨幕。
凌子彬乘坐的汽车先往东走,去海滨城市。那里不是他的归宿,却是他远行的起点。他不准备乘船往北走,无论坐火车南下或者西去,他都要朝宁慧摆摆手。他还没有走远,自然跟包大万说的那样,车里面也是“一个鸟样”。车票已经提价了,原因是,车前头增加了放影碟的机器。你多花了钱,却买不到逃避的权力,买来的倒是非看不可的无聊调笑、凶狠打斗、刺耳尖叫、恣情浪笑,这一切灌满整个车厢。身旁的女乘客张大了嘴看,一阵阵傻笑,没有人知道矿井里仍在死人,涌流的鲜血完全是真实的,不是那个总也打不死的香港武星,嘴里咬了盛颜料的皮袋。车到三河县城的十字路口,停下来等红灯,凌子彬朝车窗外看一眼,看到的画面更令人气愤难平。正是大牌子上写的事情,让人的生命混同草芥,置之不顾,那是个近年来在好多场合频频出现的巨大的倒计时牌,好像那个赶着车子拉日头走的人,在大家头顶挥动鞭子,每挥动一下,都让人的心里乱惶惶的。现在这个牌子上写的是:
“距离国家验收卫生城还有十三天!”
“十三”不是个吉祥的数字。在大规模引进洋草洋花洋节洋习俗的狂潮中,还没有引进对于数字的洋忌讳。丢掉了端午节不过,大过起圣诞节的民族,其实迫切需要认真地反思一下,屈原为什么死了,耶稣为什么死了。即便圣诞之夜吃饭吃得很晚,没有时间想到那么远,至少也应该想一想近一些的历史:半个多世纪以前,出了多少汉奸!世界上还有哪一个民族,出过如此之多的叛徒呢?十三个人中出了一个叛徒,就能毁了上帝的性命,成千上万的叛徒告密,倒转杀人的枪口,怎么能毁不掉信仰呢?有多少“劣根”,就有多少“优根”,是这样吗?问题恐怕还不是这么简单。上帝呀,叫人如何走出思想的迷宫!十三个人吃饭,餐桌上布满危险,用十三天迎接卫生城验收,如果不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其实满可以从容应对,慢慢地想出一些办法,根本用不着太慌乱。
理性的疯子
卫生城的大工程已经完成,不必担心。东流河换沙以后,下雨的水没有完全跑光,两岸砌石头抹水泥,下游修了水闸,实现了水里跑船。广场业已落成,铺了红色地砖,临街的一角立起了雕塑,是一只镀金的大鸟,像个雕,也像个凤,还像个孔雀,像个野鸡,总之,看的人喜欢什么,就可以把它看成什么。广场对面的街道通向机关幼儿园,幼儿园的院墙上写了大红字的标语,写的不像幼儿园的宗旨,倒像做买卖的广告词:“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一切,为了一切孩子。”他们真的是菩萨心肠,能做到那么好吗?看看他们收费那么高,只有少数孩子才能被送进去照料,就觉得他们大可不必如此自作聪明,玩弄文字游戏,搔首弄姿。孩子毕竟是大人们生出来的,要送到哪里去成长,并不是由孩子自己决定的,大人们可不那么好愚弄好欺哄。他们与广场一街之隔,要游戏,就应该很好地配合卫生城验收,实行“双规”——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带孩子们游戏,就是在国家来验收卫生城那一天,带孩子们到广场上去做游戏,游戏尽可能新式,丢手绢尚可,贴膏药就不必了。幼儿园园长接受了任务,立即布置下去,打乱原来的班级,挑选准备“双规游戏”的孩子。虽然,送到机关幼儿园的孩子,基本上都是富人的子女,有一些还是习惯挂着鼻涕,难以通过国家的卫生验收,还需要严格选拔,优中选优,淘汰劣根,不能“一切孩子”都去。挑选“双规游戏”的“种子”小孩同时,幼儿园院墙上的标语又用红油漆刷了一遍,游戏意味浓浓地从****墙中渗出来。可以被人颠过来倒过去随意摆布的汉语,是它骨子里就埋下了游戏的种子,还是在游戏时代被人活生生强奸了呢?多少文字杂种像野草一样生出来,从幼儿园的墙上开始,到电视台的大演播厅扎营,谁还敢说“墙上芦苇嘴尖皮厚腹中空”?谁来承建汉语卫生城?
像东流河跑船广场游戏这样的大项目,国家验收团必定会注意到,自然要做好充分准备,小地方也不可不防。居民区楼房间的小草房,春天里卫生城初建时,刷成了黄色,通过了省检查团的检查。国家验收团必然要求更严,眼睛里容不下混浊,所以小草房改刷白色。水泥板屋顶不刷色,保持灰蒙蒙的本色,估计国家验收团不会爬到小草房顶上,戴了白手套摸一摸。更重要的是不能忽略细节。在验收团经过的街道路口,到时候安排人,在垃圾箱附近抽烟,抽完烟,假装找不到地方丢烟头十分着急,捏着烟头急来急去看到了垃圾箱,走过去把烟头丢进去。箱子里只放两包(或者三包)塑料袋装好的卫生垃圾,洒了香水。居民的卫生意识不光体现在卫生城的大街上,也弥漫在家里。倒计时牌上的时间还剩下六天,准备引进去检查的居民户,一家人就不上班了,专门在家里收拾卫生。验收团验收的那一天,家庭主妇到门口站着织毛衣,陪同验收的领导——自然是杭书记和彭市长了——看见了站着织毛衣的女同志就说:“到你家里看看吧。”女同志说“看看呗”,再说“欢迎领导光临”。杭书记和彭市长都不会弄错,因为,届时不准许不相干的人在门口站着织毛衣。凡是在门口站着织毛衣的女人家里,都分配了大学生,准备回答卫生知识。大学生从应届毕业刚刚就业的人群中选拔出来,在居委会经过了十五天的培训。
二十八号楼楼长马彩云的家里,配备了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当她的儿子和女儿。她自己又矮又粗的一对儿女,提前两天就不回家了。分配的儿女经过了严格挑选和搭配,模样都有点像马彩云,除非国家验收团带了仪器,进行DNA鉴定,否则看不出疑点。马彩云和假儿女新拍了合影,取代原来的全家福,挂到了墙上。相框里的其他照片也全部换过,镶入大学生在大学校园的草地上坐着、在校门口站着的照片,最早的一张真儿子的黑白照片没有取下,表示一家人的岁月并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国家验收团只要不带仪器,即便是国家级的眼睛,也看不出照片有假——男孩子小时候的照片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劈拉开的小腿之间,******像一个小蛹有一搭无一搭的样子,脸上的神情很紧张。长大后穿了裤子照相,才会显出不同的形貌,长成贤和不肖种种差别。虽然马彩云经过了长期的艰苦背诵,当督察员,严格考问过别人的卫生知识,她还是怕分配来的儿女答不好。大学生纵然参加过一次又一次学校考试,卫生城答题要面对国家验收团,他们也难免临阵发慌。马彩云一次又一次充当国家验收团官员,板起脸来考问假儿女,像真的后娘发了狠耳提面命似的,差一点把人家弄烦了。如果此对男女的模样还能像别的假母亲,他们就会去居委会要求另换一家。他们当然不敢说不当人家的儿女。他们要是发脾气,撂挑子不干,他们就得重新回到人才市场上去找工作,严格的卫生城验收,需要大学生回答卫生知识,严峻的就业形势,却不容许大学生随便丢掉职业。马彩云像无情的用人单位似的,一丝笑容不露,劈头盖脸就问:
“说,服药前后,为什么不能吃蔬果?”
大学生乖乖回答:“人们常用的降血脂药、抗生素、安眠药、******、抗过敏药,均可能与某些蔬菜和水果中的物质发生相互作用,从而使药物失效或者产生强烈的毒副反应。临床实践表明,一些抗过敏药可以与柚子发生反应,引起心律失常,甚至引起致命性心室纤维性颤动。一些水果会与抗生素相互反应,使抗生素的疗效大大下降。”
马彩云紧接着问一个简单的:“说,怎样刷牙才有效?”
一对假儿女一齐回答:“将牙刷毛放在牙齿与牙龈交界处,刷毛指向牙根方向与牙齿表面呈四十五度角,顺着牙缝每次都自上而下地竖刷,也可以采取在牙面画圈圈的方法。”
随即而来的问题就让人为难了,好像是计生委主任刁秀花硬塞进去的问题:
“说,避孕套怎样使用才既安全又卫生?”
假女儿拐一拐假儿子的胳膊:“这是你的问题。”
马彩云毫不留情地说:“一个也逃不掉,都有责任,他说了你说。”
实在不能怪马彩云无情,她自己的儿女又短又粗,没有资格回答卫生城问题,分配的大学生体体面面的,当她的儿女,她自然不能轻易放过。她当楼长,就是此时达到了事业的巅峰,尝到了权力的滋味。权力自从诞生的那天起,就具有两面性,它给不掌握者带来服从和不舒服的同时,就要给掌握者带来权威和舒服,在两者之间来回移动,引起一连串复杂的反应。美国人巴林顿·摩尔曾经推论说,西方民主道路为德、日、意法西斯主义开启了大门,而法西斯主义在俄国和中国的失败,又直接引爆了社会主义革命。王权****主义统治,让法国上层土地阶级加重了对农民的压迫,农民日益增长的抵抗,又使巴黎无套裤汉的粮源堵死了,从而使罗伯斯庇尔失去了广泛的支持,并导致了激进革命的结束。无套裤汉是革命的动力,而农民则成了决定革命能走多远的缰绳。需要帮摩尔说明的是,革命的无套裤汉并不是不穿裤子,他们只是因为贫穷,穿不起体面的裤子罢了。历史上的革命,无论中外,都是由穿不起裤子的穷人做主力(有一本书中的革命主角外号就叫“赵光腚”),权力便在这种革命当中移交。等到掌握了权力的人穿上体面的裤子,新一轮争夺权力的革命又开始了。如此循环往复,像马彩云织毛衣的一根竹针,把毛线挽过来挽过去一样,毛线无尽,反复有常。马彩云被确定作为国家验收卫生城那天站在门口织毛衣的人选,不仅因为她当楼长,责任心强,义不容辞,还因为她织毛衣的手法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织毛衣,用右手的指头挽了毛线,往左手的竹针上一撩一撩地织,她织毛衣,毛线挽在左手的指头上不撩动,只用右手里的竹针插进去挽来挽去,看也不看,心不在焉满不在乎,更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堪当重任。而且,她还有能力继续负责二十八号楼整座楼的督察,盯紧重点户李玉凤家。有了省检查团来时的教训,提前两天,机关食堂放了邢师傅的假,让他回家看住老婆。马彩云仍然不放心,手上捏着竹针,把一根似乎没有尽头的毛线挽来挽去,按时走到李玉凤的窗外,往里看一看,拍拍玻璃。又黑又瘦不像炊事员的邢师傅,隔着窗户朝她点点头,一根指头往南面指一指,叫她放心,让她知道李玉凤关进了小草房里。她朝着邢师傅点点头,不说话表示赞许,再返回家里,无情地考问分配来的假儿女,趁验收团尚未到来的短暂时间,大过权力瘾,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