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妓女四斤半娃在海滨乐园大叫余音未绝,金雕岭矿井发生了大塌方,炸死了从江南温柔之乡而来的小温州,连同另一个年岁大一点的矿工,那人来自中原的开封,历史上的汴京,国色天香的牡丹花盛开的地方,魏紫姚黄,像凝固的血浆脑髓一样。八百年前,会画画会写字的皇帝宋徽宗曾经通过地道,去会名妓李师师,梁山泊起义英雄通过李师师,打通关节受招安,浪子燕青不肯坏了宋江哥哥的大事,拒绝了李师师春风一度的要求,皇帝便在名妓干干净净的肚子上搞书法,用“瘦金体”真迹写下圣旨,把梁山叛逆招到了京城做官。皇帝去会妓女的地道,必定用钢筋水泥加固了,千秋不败,不会像金雕岭矿井发生大塌方。皇帝平安通行,来往于地下,在妓女的肚皮上写下圣旨,再高高兴兴画个鸡,志得意满地宣称“我冠锦羽鸡”,全不管事后会在寒冷地带的枯井里坐井观天,没有人派妓女给他送饭。
三河金矿的大塌方,最早的文字记载正在宋徽宗宣和年间。那时候皇帝还在京城的地道里穿行,得趣于名妓,女真人还没有踏过冰冻的黄河,大宋守将尚未投降建立起伪齐政权,三河只是登州的一个镇,皇帝尽自在妓女的肚子上大写“瘦金体”,三河则“聚民凿山谷”,大肆淘金,“阳气耗泄,阴乘而动”,所以大塌方连连发生。皇家和民间却大凿不止。地球的肚子会受得了如此折腾吗?近代的大塌方,最惨重的一次发生在清德宗光绪年间,打锣山大矿塌方,一次炸死矿工三十多人。其时,距打锣山三百里的东面海上,正在打仗,大清国的鱼雷艇仓皇逃窜,日本国的军舰穷追不舍,重炮弹在海水里炸出巨大的水花,老太后慈禧的六十大寿刚过了不久,皇家急需黄金补充国库,淘金同时,挖到银子,拿来赔款,因为外国人在中国打仗发射了炮弹,靡费无数。最近的一次大塌方,发生在世纪末,金钱沟打透了老澜,老洞子泄水,泥石流和塌方同时爆发,十八名矿工遇难,扒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在竖井里向上伸着手,表达求生的绝望。此时亚洲金融危机席卷东南亚,威胁香港,逼近内地,中国政府动用国库储备的黄金,顽强支撑。后来查明,这一场动摇了黄金大厦的风暴,只是一个人的骗术所致,此人并没有到太平洋上兴风作浪,他只在太平洋东岸穿着小裤衩,游了一会儿蛙泳,又翻过身来仰泳,大洋西岸的曼谷、吉隆坡猝不及防,波摇水击,就晃动起来。地球变到了这么小,一个人用两根指头在桌子上转动地球仪,就会决定世界命运。这情景真的是应了那句老话:一只苍蝇在加勒比海岸振翅,渤海湾就会掀起风浪。从历史的经验看,三河十点六公里的海岸线,的确感应着太平洋的风暴,海滨乐园游泳的小裤衩紧贴着爆炸的比基尼,三河一千四百七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下面,纵横交错的金矿井紧连着地球的神经,它的每一次大塌方,都牵动着一个世界的大事件。金雕岭金矿塌方,炸死了小温州和一个中原矿工,震动更大,隔了孟加拉湾和阿拉伯海,美国花四百五十亿美元,推翻了在沙漠上建立的萨达姆政权,美国大兵全副武装,拉倒了广场上的萨达姆雕像,在萨达姆的豪华厕所中撒尿,金盆里洗手,萨达姆总统大胡子老长好像假胡子,从地洞里举着手爬出来,张开嘴,让戴手套的美国军医扒拉着看看牙,表明他没有镶一颗金牙当发报机。美国人事后耍赖,许诺的三千万美元悬赏金不打算给了,理由是,萨达姆的低层保镖,是被俘后才透露了垮台总统的藏身地点,不是主动叛变告密的。
跟一个国家的政权颠覆息息相关的金雕岭矿井大塌方,在三河地区居然无声无息,死了两个人,像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样。美国人向伊拉克开战,“斩首”行动刚刚开始,就有多少人参与了评说,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说,同一个人学会了分身术,你一按电视遥控器,看见他坐在大圆桌子一边说,穿了黑色西服系领带,对面坐了穿黑衣服的女主持,你一按遥控器的另一个钮,他又在另一个圆桌子一边说了,穿的还是原来的黑西服系领带,对面的主持人换成了男的。你不相信他会比遥控器的按钮跑得快,连续按动着测试他,他明确无误,坐在男女两个人的对面说,喋喋不休。遥远沙漠上打仗,血肉横飞,无涯评说,热情不减,近在咫尺的矿井里大塌方,把人炸得血肉模糊,却没有人来说一说。同样的生命灭亡,他们不应该如此冷漠。即便是站在欧洲的一边看地球,亚洲这边的山崩海啸,也是这个小小星球不安全的一部分,谁都没有理由无动于衷。参加过西班亚战争的海明威,痛惜炸桥的罗伯托牺牲,借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堂恩的话,表达他悲天悯人的心怀,矿业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凌子彬学海明威的样子,把同一段话摘抄下来,做他的《黄金史》本章的题记:
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欧洲大陆的一个碎片,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掉一块泥巴,欧洲就小了一点;如果一座海岬,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绝对不必打听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
可惜这丧钟不是每个人都能听见。凌子彬不能让它湮灭无闻。他的《黄金史》,如果对淘金时代的人类有一些意义,那么,他要敲响的,就不止是金声玉振的黄钟大吕,还有对每一个人都具警示意味的丧钟,所有的人,只要他在这个地球上生存,就要时常听一听为他而鸣的丧钟,这是上帝的公平佛的慈悲穆罕默德的善行伊赫桑。认真地追究起来,在小温州和中原矿工的死因里,绝不仅仅是地质的因素。地球在四十五亿年前长到这么大的时候,并没有准备让人类钻进它的肚子里掏挖取东西,所以它没有把肠道长得像罗汉一样不会坏,供人类安全穿行。上帝在他创世的第六天创造出人类,也没有想到,人类有一天会走得离他很远很远,需要用金子做导线装成手机,跟他通话,所以他也没有赋予人类不死的质地,像他那样死了还会复活。既然地球和人类的本质,是亿万年前就规定好的,人类又不能抑制自己要金子的欲望,那么他就应该想办法保护自己。问题是,拿去了金子的人却没有什么危险,他听不见丧钟轰鸣。大宋朝的皇帝通过地道,拿了金子去会名妓,只听见妓女叫哥哥,叫得比宫里的老妃子叫皇上好听,听不见女真人的骑兵铁蹄敲碎了黄河冰上的梦。大清国的老太后过生日,手指头上戴了金子,武装到指甲,只听见祝寿的声浪盈耳,听不见海上打炮。就连金雕岭矿主包大万,带了金子去仙姑洞,也只听见莫姑练功喃喃念咒语,听不见矿井塌方矿工惊叫。凌子彬几次建议包大万,要多打撑木,要用水泥加固,包大万充耳不闻。事故发生的时候,包大万正在去仙姑洞的路上,祁丽珠打通他的手机,他才返回来。
凌子彬不能原谅自己的失职,就算他不是经过专门机构评定的工程师,包大万既然如此称他,工程事故就与他有关。他要是以辞职要挟包大万,逼迫矿主加强安全措施,会是什么结果呢?——包大万执意不听,任凭他辞职,离开金雕岭。海滨城市的人才市场上,还会有大白菜一样滚动的大学生,让包大万捡来,金雕岭矿井塌方如旧,小温州和中原矿工照样葬身于地下,连尸体也扒不出来,后来的矿工避开塌方的乱石,还要再向前掏挖。凌子彬在远离了金雕岭的某一个地方,听见了金雕岭矿井的塌方,他还是要想起小温州没有实现的理想。江南的孩子,北方的浪子,天才的小工匠,吭吭咳嗽的小兄弟,想当矿主,想依仗年轻,等包大万死了,做祁丽珠的丈夫,他还是不幸死在了包大万前头,尸骨无归。在掏挖不止的金雕岭底下,年轻的魂灵将永无宁日——凌子彬要求包大万,把小温州和中原矿工的尸体扒出来火化,认真善后,包大万为难地说:
“我的火葬场还没建起来嘛。”
凌子彬认为,这不能成为不把遇难矿工尸体扒出来的理由,新火葬场没有建起来,县城西山的老火葬场仍然在使用。
包大万说:“我不能上别人的火葬场烧我的矿工。”
凌子彬问他为什么。
他瞪起眼来说:“那不就都知道啦?”
凌子彬说,别人不知道,发生了事故也要报告,这是规定。
包大万说:“规定多啦,没有人拿着头皮往规定上撞。”他恼火地吩咐凌子彬,好好当自己的工程师,不要多管闲事,就丢下凌子彬走了。
祁丽珠暂时留下来,安慰一下凌子彬。她告诉凌子彬,不光包大万的矿砸死了人不报告,金钱沟矿、金崮顶矿,砸死了人也不报告。有一些小矿井,在老远老远的大山里,干活的矿工是哪里人都不知道,不报告也没有家里的人来找。报告了又能怎么样?矿主还是矿主,矿工还是矿工。包大万比那些小矿主更有办法,他还是市政协委员、预备役少校、优秀企业家。别说砸死了矿工他不用报告,就连打死了我姐姐,他都不报告,我也不报告。报告也是白搭。说到这里,她的眼睛盈满了泪水,她的头使劲一晃,把泪花晃飞了,像摇散了珠子似的。她破颜一笑,伸了手,轻轻地拍拍凌子彬的脸,说:
“你这个多情多意的小宋玉啊,生生叫你那小婵娟迷昏了。”
她叹一口气,无限惋惜地说:“换了大姐教导你就好喽。”
她转身走了,离开她从来也没有下过的矿井口,弯腰掐一朵野花,擎到鼻子上闻一闻,在手上摇着摇着,又一扬手扔掉了,散碎的花瓣像一片小雨飘零,凌子彬眼前一片迷离。打破的花瓶,连花枝也不再留下了。
凌子彬没有太多的时间为祁丽珠叹息,她就算行尸走肉,也还在太阳底下走动,而两个惨死的矿工却压在石头底下,永远也晒不到太阳。如果不报告,不把这丧钟敲响,成千上万的人就不知道,欧洲大陆的另一边,东亚大陆架地球岩层又塌落了一块。凌子彬亲自去县城报告,县城所有大楼的窗户上都爬了人,男人女人都在擦窗,没有人顾得上听他说话,叫他把报告放到桌子上的铁丝网篮里,不要影响人家已经收拾好的卫生。大街上刚刚洒过水,把人和车分开的铁栏杆在重新刷油漆,白的几根,夹一根蓝的。新修的厕所换了新锁,有人把守。会说话的人都说同一句话互相提醒、告诫和激励,也像是吓唬人:
“国家要来验收卫生城啦!”
一切都要让路。
富人的财产就是另一些人的灾难。
凌子彬把死人的报告放到擦窗户的人指示的地方,不敢保证他们会及时看到,他在《黄金史》上写下了托马斯·潘恩的一句话作结,不准备再写了。只要地球上的金子不被人类挖空,黄金史就将无穷无尽地延续,没有结束,淘金时代所有的史官,都只能写下一部断代的黄金史,写不成通史。当凌子彬写下那位民主战士、《人权宣言》的起草者、穷人的思想家的名言时,他的心境无比凄楚和苍凉。托马斯·潘恩,出生在英国诺福克郡塞特福德的世界公民,在英国、法国和美国鼓动革命,颠沛流离,不得其所,死的时候,只有六个人为他送葬,其中有两名黑人。后来,尸骨却不知流落到了什么地方。凌子彬写下潘恩的法国房东波纳弗尔太太的回忆,作为注解:
当棺木落地,墓土撒上时,我站在墓穴的东端,让我的小儿子站在西端。环顾周围寥寥的旁观者,我说:“啊,潘恩先生,我的儿子站在那儿,代表美国向您致谢。而我,则代表法兰西人民!”
法国女人的儿子能代表美国的心意吗?或许,在美国所有的人还没有全部变成世界首富的时候,他们也会向穷人的思想家致敬。
凌子彬把写好的《黄金史》用皮纸包好,再封上塑料纸防水,打进行李包里,准备离开金雕岭。包大万早已知道了他辞职的原因,说:
“你给我捅了个娄子,还没有看看热闹就走啦?”
他这样说,并不等于不放凌子彬走,他紧接着挥挥手说:“走吧走吧,你在这儿等八辈子,也看不成我的热闹!”
凌子彬告诉包大万,他离开金雕岭,恰恰是要离开不愿看的脏东西,到一个干净的地方去。
包大万装出惊讶的样子说:“这你就不对啦!三河要建成卫生城啦,你还想到卫生国去?”他打消书生的幻想,“我告诉你吧,跑到天边,也是一个鸟样!”
凌子彬自然不相信,地球上会没有干净的地方,“天边”的意义如果不是外国,在中国也不至于令人绝望。那么多手机装上了金子导线,跟上帝通话,上帝会没有个态度吗?当然啦,握了手机的人必须去掉“报喜不报忧”的坏习惯,他们不报告小温州和中原矿工惨死的消息,也该说一说给矿工做饭的姜月兰失去了儿子,淘金母亲的悲剧也发生在淘金时代。知道凌子彬要走,姜月兰给他端来最后一碗豆腐,凌子彬还没吃,她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她说出自己给凌子彬第一碗豆腐时就产生的心愿,她抹抹眼睛说:
“我还想和你轧个干亲呢。我怕你嫌我穷,一直不敢说轧你个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