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一下,省里的检查团并没有对大烟囱提出异议。检查团里自然也有女性,欣赏崇高,她们看了三河的大烟囱,安静如初,以平常心接受了。检查团的男成员,赞赏刁秀花的名字好,女成员深解其意,也没有建议在大烟囱上绣花。世界上的烟囱都是黑乎乎的,好用不好看,用着就是了,不必期望美丽。只有“******”时代的诗人,才会赞美一根根大烟囱。给大烟囱戴上套子,也无必要,除非人类忽发奇想,滋生出贪得无厌的****欲望,想****到天上去。“这棵树独自耸立在这山上,它长得比******都高大。”树自己并不知道它高大,******在比较中知道了。烟囱也是如此,它傻头傻脑地被人利用了。省检查团的意见集中在地上,不在天空,与高大无关,他们喜欢宽阔,赞同在市委市府的前面修广场。那一片老房子自从盖起来,就没有拆过,一些房梁上有悬挂的魂灵,面目苍白,在死人世界生活得也不舒心。文化馆和****办公室的房子原本是夫子庙,宋代书生考中状元疯死之前,就住在夫子庙南面。那时候三河还没有置县,夫子庙建在县衙之前。文化的历史本来就早于政权,孔夫子却颠颠簸簸地为政权奔走。这一切——文化呀,魂灵呀,苦读呀,求告呀——都在政权的推土机面前顷刻间土崩瓦解。烟尘飞扬时,市委市政府的所有窗户全部关闭,打开了空调和风扇,纤尘不起,好多人倒上一杯新茶,吸溜着喝一口,看看窗外,心如止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要为建广场操心。“肉食者谋”,只有看了又高又大的烟囱生气,给它戴上套子的彭妮娜,缺乏幽默感不解荤呱儿的杭书记,为资金不足伤脑筋。三河黄金年产量突破四十万两,撤县建市创建卫生城,四十万两黄金并非全部装在市财政局的保险柜里,随时可以打开拿出来,烧成砖铺到广场上,它们分别装在金瓜山、金崮顶、金雕岭、打锣山(不包括国营大矿)等各个市属金矿、镇办金矿、个体矿主的金库里,需要彭妮娜伸出手,到那些大小矿主的兜里去掏。彭妮娜要是瘦不下来,要是不能瘦出一只纤纤素手,小巧别致,玲珑剔透,机敏灵活,柔若无骨,她还真掏不出来。
问题就在于,杭书记在一次次卫生城创建调度会上,说的都是一句空话呀,他让大家看看彭市长都累瘦了,想引人同情,大家应一声,看看彭妮娜,看到的副市长还是上一次开会看到的样子,没有由豆腐筐子变成首饰盒,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随着热天气推延,她的脸,她的短袖衫遮不住的胳膊,手,晒得更黑,太阳晒不着的地方,想必也是如此。她这个样子,要去男人们兜里掏钱,就比较困难了。三河金子多,其实本是掏钱最方便的地方,来掏钱的人,从京城、省城、海滨城市出发,络绎不绝,好多人都是如愿而归了。不过,却没有一个像彭妮娜这样的女人遂了愿,这样的女人情愿不来,她们即便看中了三河的金子,也会派一个代表来,手如柔荑好掏钱,颈如蝤蛴好挂项链。彭妮娜自然也设下诱饵,经杭书记同意,承诺在广场上立碑,把捐款者的名字刻上。大家明白,广场存在的岁月会比夫子庙活的时间长,因为躺在地上的东西,比立在地上的房子更不容易扒掉,具有不朽的价值。可是,现在要出名已经不难,只要你愿意花钱,立刻就能上“世界名人大词典”,拍一张照片正在打电话,仿佛四海云水五洲风雷都收在耳朵里,漫不经心,笑容可掬。伸进你兜里掏钱的小手还怪柔软的,模样纯净得像个中学生。你假装要给大钱,隔了裤兜把手一压,叫她往下掏,她处变不惊的样子像个掏钱老手,多大的钱也吓不住她,倒叫你惭愧不自信,担心自己是个小钱,让人见笑了。有了这样一些小手掏钱,掏来掏去掏大了眼,心比天高,大烟囱矗立,彭妮娜即便能把诱饵设得更大,承诺把碑立到联合国总部大厦的广场上,刻名字,恐怕也无济于事,那不过还是个“世界名人”罢了,并没有走出地球,当上“宇宙名人”。这个出名像放屁一样容易的世纪啊,太空中飘满写了人类名字的气球,外星人的野心很快就要挤不下了,他们还要一次次发射UFO来探测地球,岂不是枉费心机吗?地球上还会有空间,落下他们那些不明飞行物的起落架吗?他们要是带着钱来,彭妮娜倒会考虑,征得杭书记同意,把他们的名字刻到卫生城中心广场的石碑上,古里古怪的文字,供“后人类”破译,永久怀了莫名的尊崇。三河本土的有钱人捐款不踊跃,彭妮娜想叫市政协委员、着名企业家、金雕岭集团公司总经理包大万带个头,包大万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请彭妮娜到海滨乐园去商谈。
彭妮娜早就听说了德国牧羊犬的盛名,亲眼目睹,她还是为得贝的雄健奇伟惊叹不已。刁秀花在她的“收藏夹”留下的器具中,她没有看到过德国人的发明。美国,美国,一概是美国。德国人在世界大战中,连强奸都不是那么出色,远远地输给了日本人。日本人小鼻子小个头,一切都是多么小啊!德国人倒是真正的大鼻子,看起来,鼻子大也是白长了,无所作为。是不是狗势强了,人势就弱了呢?反过来狗势弱了,人势便强。依彭妮娜不广的见识来看,美国就没有什么好狗。这事情还需要请刁秀花讲明。假如真的是鼻子大也有不中用的人种,那么,好多女歌星啊女影星啊,不加甄别地去找外国人,就显得盲目喽。不过,外国男人一律身上毛多,不晓得那毛是软还是硬,倒值得一视同仁去探讨。摸一把毛茸茸的。“一头有毛一头光,一把粗细硬邦邦,老爷们离了能行,老娘们离了想得慌。”什么?炊帚。我们这个诗的大国啊,有多少充满色情的谜诗在民间流传。海滨乐园里,乔乔的作品讨论会刚刚开过,德国牧羊犬又狂吠不止,登上了激情的巅峰,鼻头通红。人啊,如何才能走出这****的迷宫,走上“丢手绢”的广场?包大万问彭妮娜,修一个广场干什么?彭妮娜就告诉他,节日的时候游行,平时供孩子们游戏,丢手绢啦,击鼓传花啦……包大万连忙抬手,叫彭妮娜等一会儿再说,问她上小学念书的时候,玩没玩过那种贴膏药的游戏:被人追赶得跑不动了,往人身上一贴,就安全啦。彭妮娜说,当然玩过。包大万接着问她,往女的身上贴,还是往男的身上贴?彭妮娜问他,那有什么区别?包大万说,区别太大了,往男的身上一贴,就保险啦。彭妮娜笑着指点对方又长又大的头,说,你这个好色的家伙啊……看看,连小孩子玩的游戏,都充满了色情意味,走上广场,又哪里会只捡起条手绢擦眼泪呢?
所以,包大万说,县城没有必要修一个大广场,如今的小孩子,用不着做游戏学招儿,电视上每天都在教他们亲嘴儿,大人玩的游戏,膏药贴得更紧,糊上了揭不下来,动不动就需要警察插手。其实有些警察的手并不干净,电视下边,他们不知道摸了多少****的屁股。指挥交通,他们戴了手套,抓****嫖娼,就把手套摘下来了,所以聪明的小孩子,都不再叫他们警察叔叔,叫“狗子”。说到这里,包大万问彭妮娜,看了海滨乐园的德国牧羊犬交配,有什么感想?彭妮娜想摆一摆副市长的架子,言不及义喃喃地说:
“你的架子好大呀,还得我上门来求你。”
包大万说:“我要投资建一个火葬场,你叫我打报告去找你,你叫我投资建广场,我让你来一趟,还不应该吗?”说了这话,他再给彭妮娜一点面子,说:
“我是想请副市长来耍耍呀。”
彭妮娜端足架子说:“先谈工作,然后再耍。”
包大万把手一摆说,我用不着到广场上去立块碑,刻上名字,那么多人的名字挤在一块碑上,像搁在火葬场的一个个抽屉里,我嫌憋得慌。我要是想出名,仙姑洞旁边有那么多大石头,可以刻名字,嫌三个字的名字占的地方不够大,我再作首诗刻上去嘛,“社会主义仙姑洞,一洞一洞又一洞。十亿儿女齐练功,咕咚咕咚直咕咚。”什么题目?《做神仙》呗。神仙有神仙的活法,我不心疼钱,要看花得值不值。上我兜里掏钱的女人多了,手大手小,我不在乎,就看她的手能不能伸到我这兜里来。说到这里,他拍一拍他的裤子兜。不是到大学里讲课,不是在乔乔的作品讨论会上跟专家对话,他就不穿军服了。他穿休闲装,腿上是一条极宽大的绸裤,裤兜也在通常的地方。彭妮娜看着问一句:
“那么我的手能不能伸进去?”
包大万往她的跟前走,说:“你试试嘛。”
彭妮娜应声伸进去。她的手像人一样,又肥又大,还是一下子伸到了有钱的地方,那是个没有底的仙洞,大钱吊在崖上。她叫一声“妈呀”,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手也忘记了往后拿,把住了不放。她记不起卫生城的河流已经换水,她自身的脏水汩汩涌流。她记不起卫生城的广场还是一片废墟,她自身的场面已经光溜溜地摊开了。她听不见海上起风波涛哗哗地拍岸,另一种拍击的声音更响亮,亦带水声。她听不见德国牧羊犬雄壮的吠叫和着小狗撕裂般的尖叫,听见她自己的叫声应和着另一个男人低沉的吼叫,跟数学教师小数点后面除不尽的循环断断续续的喘息大不一样。她也接受也回应,又陶醉又愤怒,分不清是谁的汗水顺着她的身体四周往下流,真的像豆腐筐子压出了水一样,淋淋漓漓,此前多年,她膨胀的绰号似乎是被白白地辜负了,枉担了半世虚名,误了卿卿,像十二年不写诗的着名诗人一样。她忍不住想哭。她那里发生了要哭的痉挛,还没有放出悲声,包大万急风暴雨摧打她,蹂躏她,登上峰顶,紧接着掉进了洞里,然后一动不动了。包大万自始至终没有咬她,她的身上干干净净的像原来一样。她抱住包大万,不放他下来。直到包大万软成一团,她还是像原来一样,两只胳膊紧紧地勾在一起。包大万不得不挣脱下来,说了钦佩的话:
“你好大的食量。”
她不说话,感到了极大的委屈。
包大万说:“得换个人对付你。”
她翻一翻眼睛问:“谁?”
“昂子。”
她不抱希望问:“昂子是谁?”
包大万如实告诉她:“一个疯子,花痴。”
包大万不甘心承认他不如个疯子,又为自己恢复一下名誉说:“我还没遇上过对付不了的女人。”
彭妮娜不想伤了对方的自尊心,反过来安慰包大万说,她也够了,说真的,她从来都没有吃得这么饱。她称赞包大万,简直是铜头罗汉,不倒的金枪,她问包大万是不是用了药。包大万骄傲地说,他从不用药,药补不如食补。他常吃猪腰子补肾,腰中有力,才是根本。牛鞭啊羊鞭啊,他也吃过,都不是真的管用。鹌鹑蛋炒韭菜啦,雄蚕蛾泡酒啦,都是一时的劲,不能持久。你想一想鹌鹑蛋还没有个附件大——说到这里,他抓过彭妮娜的手去,叫她摸一摸,彭妮娜纠正说是附睾,他不管是“正”的,还是“副”的,说——它即便浑身是劲,那么小的蛋蛋能装几两精?不过,也不能光论大小,有时候“人小鬼大”,有一些小个子,浑身都是金刚钻,燕窝那东西就是大补。小燕子三次做窝,做窝就为了下蛋,那是毛燕——他让彭妮娜的手捂住,毛茸茸地感受,说——做窝也带毛,被人把窝端了,燕子急着下蛋,吐液做窝——他让彭妮娜的手指头尖把液抹到窝上,说——那叫白燕,白燕窝又被人端了,燕子急着下蛋,更急了,吐血做窝,就是血燕,血燕窝补劲最大——说到这里,他顿觉遗憾,以手抚窝,又握了拳头击打,不惜捣碎,说——你不行了,豁牙豁口,吐不出血了,也罢,吐液带毛也好,我凑合着吃吧。他即刻实行,把嘴哈上去,大舐大咬,狂吃不止,彭妮娜大叫一声,身子一挺,死过去了,像从水库里捞上来的一条大草鱼一样。
苏醒过来以后,她想起了要钱。
包大万蛮不讲理地说:“老子逛窑子从不花钱!”
她解释说不是她要钱,是卫生城广场要钱。
包大万让她放心。
她又替包大万有些难过了,她未免要价过高,她问包大万觉不觉得冤枉。
包大万又把“副”的说成了“正”的,说:“我连市长都****,冤枉什么!”
彭妮娜忍不住吻他一下,无限感激地说:“你带了个好头啊!”
指挥创建卫生城以来,豆腐筐子市长就是此时此刻货真价实,装满了宽舒与快意,滴沥不尽。
山林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