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万坚持说:“给他留着那只手,下次开讨论会,好有一只手拿冰棍。”
保安照他的指示做,把着名诗人的右手按到地下室的水泥墙上。着名诗人哭着叫着,说一句实话:
“我十二年没写诗啦!雄鸡一叫天下痛啊!”
诗人的毛病,就在于往往夸大了个人的痛苦啊。天下的诗人多得像赶集,个把诗人十年八年不写诗,只带一根富人瞧不起的穷****,到处赶着去开讨论会,他叫得再凶,也没有一根社稷的神经会痛。在江山和美人还没有被一场又一场作品讨论会搞得神经麻木的时候,诗文还是经国大业,诗人一飞冲天,一叫惊人,上帝还会被吓醒,在天堂摆下餐桌,请诗人吃饭,用世界语说“亲爱的诗人请用吧”。诗人在地下室被敲断偷鸡摸狗的指头,惨叫不止,没有人听见,就是因为诗人不写诗了,专门在讨论会上发言,连魔鬼也听够了不痛不痒的大白话,再也不会为身体真痛的诗声动心了。海滨乐园的白天正常到来,吃早饭的时候,大家没看见省城的着名诗人,没有一个人问问他怎么啦,因为大家都知道,诗人的另一种毛病就是晚上不睡觉,早晨不吃饭,越是着名,越是这样。北纬三十六度的海湾提前进入了凉季,不适合游泳了,女专家带的泳衣在手提箱里放着,没有拿出来,很遗憾又要原封不动带回去了。大家去陆地上参观。车上少了省城的着名诗人,没有人知道他被夤夜赶出了乐园,还以为他提前离会,赶另一场讨论会去了。大家心照不宣,波澜不惊,没有人问一问另一场讨论会在哪里开,“会主”是哪一位诗人,或者作家,这样的“赶会”经验谁都有过,没有必要为别人的一次赶会大惊小怪,三河自有令人大叫“哇噻”的景色。
三河历史上,固然没有名人留下遗迹,供人凭吊,二十一世纪的诗人乔乔的诗,却已经刻在了仙姑洞旁边的山岩上,漆成红色,就是“一枝红艳”那一首。红尘滚滚,勒石为证,成心让莫姑静不下心来,修不成异功。日本人为秃尾巴老李母亲墓立的石碑,倒是青铮铮的世外模样,没有人间的温暖。凭日本人高度发达的现代科技,精明的商业头脑,他们不应该相信,神仙会把母亲的坟墓留在地上。他们以片假名为桥梁,搭上中国文化的轮渡,定然也懂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汉文化真谛。他们装疯卖傻,为一个莫须有的神仙母亲立碑,掩盖的其实是文化侵略的本质,他们用青茬石,而不用白理石做碑料,到底还是暴露了阴森森的心理隐秘——专家们如是评论。在一场又一场讨论会上,专家们要是能够一直保持这样清醒的头脑就好喽。可惜他们一到金子多的地方,就彻底地“金迷纸醉”了。在三河市黄金冶炼厂,他们看见了在全国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大金锭,立刻就失去了准确的判断。金锭像一个实心的驴槽子,倒扣在桌子上,主人允诺,谁能用一只手拿起来,就归谁所有,人人都去试了试,连女士也伸手摸了摸。在此前的展览日子里,金锭已经被无数的人试过摸过,光溜溜的,自然拿不起来。主人让大家看纪念册上的大照片,有个把女人抱着金锭留了影,谁都认出了,此人在不同时代的电影里电视里频频露面,张着大嘴嚎唱,人人惊叹,羡慕不已。没有一个专家头脑冷静,能指出此人的嘴太大(用现代性学观点看,也不是所有的大嘴都性感),鼻子长得太凶,已经老了,不值得称羡。女专家对女性明察秋毫,善于挑剔,也没有指出来,只含蓄地提了提此人在上一个时代的逸闻,与政治和权力有关,这才引起了专家们的严肃思考:政权和黄金,为什么会如此青睐戏子呢?他们的思考来不及深入下去,就被拉进了首饰店。店家声称,本店是中国北方最大的金店,包总提前打了招呼,特别优惠,七折卖给各路专家,每人限量,可买三条项链四枚戒指。男专家要求,要是买了送给情人,而不是送给老婆,可否增加一条,店家答应了,问女专家同意不同意。没有一个女专家回答。事情明摆着嘛,这样的优惠条件,只适用于男人。重新上车以后,男专家用手指头捏着金饰物,满车里打量,送给哪一个合适,身体摇晃着,手指头摇晃着,动摇不定,心旌紊乱,还没有做出最终决定,卫生城便向他们敞开了怀抱。
在发黄的史页中找不到名流支撑老面子的三河人,要想把卫生城当作新门面引人称奇,注定了还要失望。从不产金子的地方来三河的人,只有到黄金冶炼厂试一试,一只手抓不起倒扣的实心驴槽似的金锭,才会惊叹。他们有人从世界上最宽的大街走来,三河就是扒掉老房子,把大街整得再宽,树起铁栏杆,让车和人走不同的路线,仍然是县城的一条街。红绿灯的四个路口和正中,全都站上警察,才站五个,远不如阅兵。三河县城的街道上,修起漂亮的新型厕所,里外都贴了瓷砖,锁了门干干净净的,也不行。三河人还自称豪华,其实更豪华的厕所,已经在南方和北方的大城市投入使用了。人家的厕所里安装仿古灯,能让人照着发思古之幽情,顾影自慰,还装了大理石楼梯,木结构扶手,踩着摸着,有如绵绵不断的木石之盟,让人想起爱情。还设有彩电、VCD、滚动式电子显示屏,让人屙着看着,不忍离去,沉醉于艺术。艺术普及到厕所里,才会省去好多讨论会的花费,没有钱的穷诗人也可以买了门票,把各路专家请到厕所里蹲下。三河人东流河换沙,有了水跑船也不行。他们刚刚玩上水,打了伞在河里划船,人家又开始玩雪了,把水从地底下、从水库里抽出来,发动了电力造雪,铺起雪道滑雪,穿皮靴穿风雪衣,过俄罗斯日子。三河的卫生城创建,在地上造出了一件件引人注目的工程,各路专家视而不见。他们注目天空,一根根大烟囱迎面扑过来,他们才大叫了“哇噻”。其实,在他们长久居住的地方,大烟囱更高、更多,三河的大烟囱不值得他们如此大叫。他们大叫,是因为三河的大烟囱一根根刷了油漆,一节白,一节蓝,又规整又光洁地刷上去,不冒烟的时候,就不是烟囱的本来模样了。男专家装起了金饰物,问女专家,刷了蓝白相间油漆的大烟囱像什么。女专家认真地想一想,发挥诗的想象,说:
“像巨大的****戴了外国套子。”
这样的诗句,新世纪的诗人乔乔还写不出来,它带了“******”诗歌的遗风,类似于把大烟囱当烟袋凑到太阳上去抽烟的“******”夸张。那时候,一个县要出一个李白,出一个郭沫若,诗人也曾经出了很多,作品讨论会倒开得很少,只是把“******”诗歌编成了书。“万岁高呼三脱帽,两番跃进再加鞭”——现在是第二番跃进了吧,开了这么多讨论会,大烟囱都戴上了外国的套子。女专家从第一番跃进走过来,脸上带了岁月大踏步跨过的风霜,比中国先进了二十年的英美护肤霜也遮掩不住,做情人显然不合格了,男专家不准备把金饰物送给她。不过,她惊人的比喻,大胆的想象,还是把讨论会推向了新的高潮。一般说来,讨论会到了游玩买东西阶段,就临近尾声,意兴阑珊了,除非有新的热点爆出,难得再起高潮。三河,如果你不创建卫生城,不给一根根大烟囱戴上惹人注目的套子,单单依仗你的黄金,人家摸一摸搬不动,也就不会喜欢你赞叹你了。“男人的幸福是‘我要’,女人的幸福是‘他要’。”一辈子没有结婚的尼采,好像是看透了男女奥秘,其实他没有看见三河的大烟囱戴了卫生套子,他依然是隔岸观火,只看见烟尘。“对追求者而言,人类乃是属于有着红颊的动物。”那么,到底是哪一只动物追求哪一只动物呢?女人的幸福,就不允许建立在红颊无羞中,说一声“我要”吗?
一只手掏
对卫生城创建总指挥豆腐筐子市长彭妮娜来说,她的幸福,的确建立在她无可餍足的“我要”中,不过,邹老师不要,她的幸福还是在一只想象的鏊子里煎熬,让尼采在一百多年前说对了。伟大的哲学家,如果自己的爱情不幸福,他就会言中别人爱情悲剧的症结。1871年,巴黎公社成立,罗浮宫着火,尼采闻知,感到了无可名状的震惊与悲伤。他担心被誉为世界三宝的《维纳斯》、《蒙娜丽莎》、《胜利女神》也会遭到损毁,美丽绝伦的女人将从艺术中永远消失。在巴塞尔,尼采着急地寻找布克哈特,后者也在寻找他,他们在街上错过了。后来他们终于相会。据尼采的妹妹说,在布克哈特这位瑞士文化史家关上门的房间里,传出了两个男人的啜泣声。这两位“红颊动物”的追求者,他们的痛苦不是发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幸福不是男人的“我要”,也不是女人的“他要”,而只是两个男人同时的“我要”,为了哲学、艺术和文化,惺惺相惜。由于文艺复兴最先在亚得里亚海、地中海和第勒尼安海三面环围的亚平宁半岛发生,布克哈特曾说,意大利因之而成了近代欧洲的儿子中的长子。比较起来,大西洋那边的美国,只是小儿子的孙子的孙子,美国人没有理由把自己弄得那么舒服,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幸福完全来自于“我要”,以自我为中心。看了计生委主任刁秀花把美国人造的那么多器具,从电脑深处调出来,彭妮娜叹息、惊讶、羡慕,不一而足。最初的感受过去以后,她便感到深深的不平了。她要是知道,美国的富人曾经有言,“如果政客们败事有余,仅在贿赂下才行成事之职,那么,我觉得,行贿就是我们的职责”,她就会明白,美国人造的那些自慰器具,也常常用来“慰他”(她)。性贿赂到达了太空,自然也不会漏掉白宫。莱温斯基会不会是共和党打出的一张牌?玛丽莲·梦露可曾被当做一发“****”?刁秀花把“美国宝贝”添入彭妮娜的“收藏夹”,以便彭妮娜能随时调出来,玩赏一番,可惜恰如火上浇油,热锅里撒盐,电脑里的物体看上去逼真可触,伸手一摸,还是荧光屏冷冰冰的壳子,根本不能拿过来就用。深圳代理商信誓旦旦,保证为顾客保密,刁秀花还想出了进一步的保密措施,让商家按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地址邮寄,写刁秀花的名字,权作避孕药,彭妮娜还是下不了决心铤而走险,买回来一试。是美国造的原装货吗?会不会是深圳人假冒了美国商标骗人的?多少假冒伪劣洋货,都是从深圳传过来的呀!深圳得风气之先,藏污纳垢,传播病毒,贻害北方,消失了几个时代的北方性病,难道不是从深圳传过来蔓延的?性病不分南北,染上就传,皆因人纵有万千,不过男女,同样的家伙,都是脆弱的。
环保局长高恩川高高大大的,看着甚好,彭妮娜也准备放弃了。卫生城创建之初,高恩川放下跟打锣山国营大矿的官司不打,让打锣河的脏水照旧往下流,做彭妮娜的助手,领导建设卫生城,常常被彭妮娜的专线电话叫出来,连夜转一转。他经验丰富,看出了东流河大桥上的孤身女子是妓女,桥下野合的男女是因为没有房子,那时候,彭妮娜还没有起意把高恩川当一个“我要”的目标。杭书记缺乏幽默感,不解荤呱儿,在一次又一次卫生城建设调度会上,说“彭市长都累瘦了”,想激发人家的同情。有一次彭妮娜不戴乳罩,跟高恩川转着转着停下来,在路灯能把她夏天的衣服照透的地方站定,大胆直露地问高恩川:
“你说我瘦了没有?”
高恩川实事求是地回答说:“你一点儿没瘦,还像原来一样。”
她进一步追问:“你知道我原来什么样?”
高恩川回答不上来了,支支吾吾:“就是……就是……杭书记说的那样嘛。”
她气不打一处来,切齿咒骂,像一个不够副处级的泼妇:“官僚主义,真他妈了个臭×害死人啦!”
高恩川假装糊涂:“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啊。”
她气急败坏地紧逼:“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高恩川微微一笑:“难得糊涂。”
她把手抬起来,往很远的天空一指:“我一看见那大烟囱就来气,它那么高那么大,有什么****用?”
高恩川附和她:“就是啊,黑乎乎的。”
她当即决定:“我给它戴上套子!”
这就是三河县城的大烟囱一道蓝一道白油漆起来的最初动因。除了高恩川,只有刁秀花能看透彭妮娜的心底隐秘;参加乔乔作品讨论会的女专家,从“******”时代走过来,也能凭大胆的想象洞察。刁秀花指出了彭妮娜的一个失误:考虑到女人们会有更广泛的趣味,真不该把所有的大烟囱都弄成一个模样。她告诉彭妮娜,美国造的套子色彩丰富,有一种是粉红色,不打开的时候,像一顶小孩戴的帽子。彭妮娜埋怨男人们把脂粉气戴在自己身上,倒嫌女人没有粉面桃腮,她就没有下令纠正。说真的,她宁肯用美国的器具无情无义,她也不要女里女气的男歌星,兰花指翘起来弄腮的男旦,虚情假意的,腻味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