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乔的诗集里,就是这一句最像现代诗,无题。出书的时候,卖书号的二道贩子兼任责任编辑,大加赞赏,说能叫人想起庞德的名诗:“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在巴黎协约车站的地铁车站里,艾兹拉·庞德的蒙目光,看见了一个美丽的面孔,又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女人,随后又看到一个,又看到一个,他整天琢磨,花了六个月的时间,又经过一年雕琢,才写出了这两句诗。编辑问乔乔的诗是怎么写出来的。乔乔不愿意招惹文字官司,不告诉他实话。其实她的意象,比庞德来得容易多了,她不过是躺在海滨乐园的大床上,看过几回彭妮娜在电视里讲话,肥肥大大黑不溜秋地指挥卫生城建设,她毫不费力地捕捉住,时机合适,脱口而出,就成了好诗。听说庞德两句诗作得那么艰难,乔乔很瞧不起姓庞的。她问二道贩子,庞德是谁?二道贩子说,是美国的大诗人。乔乔更加瞧不起他了,她说:
“美国那么富,他跑到法国去转悠什么?”
二道贩子告诉她,庞德患了妄想狂症,吃着锅里的,望着盆里的,以为法国的地铁车站里,所有的女人都爱他。借鉴庞德成名的经验,二道贩子建议乔乔,加一个题目,取代《无题》,就叫《在男人的妄想里》,以便跟庞德的《在一个地铁车站》相媲美。乔乔接受了。不过,乔乔并不认为庞德的那首诗就是好诗,她挑剔说,地铁车站里不下雨,幽灵的面孔怎么会湿漉漉的呢?二道贩子直通通地说:
“性感嘛!出汗嘛!”
乔乔反驳说:“再性感也得有云才下雨,再出汗也得热的时候。”
她被患了妄想狂的诗人不合情理的想象惹得不耐烦了,她叫二道贩子赶快拿书号给她。二道贩子一把掀开她的裙子,握了笔说:
“这就是书号,我给你写上。”
乔乔放下裙子,盖住能写书号的部位,不动声色地问二道贩子,卖书号一共挣下了多少钱?够不够一个男人买下地铁车站的所有女人?二道贩子愣愣的,不肯泄露商业秘密。乔乔破颜一笑问对方:
“你说我胖不胖?”
二道贩子不知道怎样回答对方才能高兴,就说一句四言诗: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等于没说。
乔乔拿到书号,再也不理他了。他兼任责任编辑也就是挂个名,一个字也不用编。
乔乔虽然广泛征求人家的看法,可是最尊重的,还是她自己的感觉。她拿着个小镜子照着,在机器上减肥,不管机器的效果是不是像广告说的那么好,她只要在机器上“得瑟”着,心里就熨帖。诗集印出来以后,她减肥的同时,又多了一项爱好,就是按时拿起一本自己的诗集来看看,看她的名字两个字一样印在封皮上,一个伸下两条腿,看着看着,重叠到一起,看不出哪个胖,哪个瘦。掀开封皮,像掀开了裙子,她自己的照片印在扉页上穿了衣服,笑得很媚、很性感,露出了两个好看的小虎牙。一本的封面被她自己的手摸脏了,她再换一本。第二本从内到外还干干净净的,像她刚刚洗过还未化妆的脸。机器把她的身体抖动着,她身上的血流动得很快,气通会阴,舒服无比,她决定要开一个作品讨论会。包大万把她光溜溜的身子搂在怀里,听说了要请一些人来讨论她的诗,就在诗眼上汤汤水水捞一把,说:
“我一个人和你讨论,你还嫌不够吗?”
她用诗回答:
出了书都要开讨论会,
除非你没有钱管不起酒水。
包大万要是连一个作品讨论会的酒水都管不起,乔乔还会嫁他吗?诚如书号二道贩子所言,美国诗人庞德患妄想狂症,以为法国地铁车站的所有女人都会爱他,他没有钱,才会急疯了,关进精神病院,那都是因为他离开了有钱的美国啊。“为时三年,同自己的时代不合拍”,姓庞的一直没把美国的富裕放在眼里,“这从开始就是个错误”。第二次世界大战,二十亿人口卷入战争,庞德不留在战火烧不到的美国,一个人去意大利,为罗马电台撰写、演讲一百二十五篇广播稿,反对美国及其同盟军,意大利给了他多少钱?他那模样,很像割去了一只耳朵的凡·高。凡·高也瘦巴巴的不胖,也是个穷光蛋,一个人跑到异乡去受穷,阿尔方斯的毒太阳差一点把他烤焦。诗、艺术,如果一直要靠贫穷滋养,那就没有什么干头了,不值得留恋。商业时代,就是要从根本上改变艺术的本质,让诗人啊画家啊,进入有钱阶级,像乔乔一样,像夏侯狗王一样。未来的世界,不再允许有诗人像庞德那样,离开富裕的国土,发疯想女人,也不再允许有画家像凡·高那样,到毒日头底下去挨晒,发了疯割掉一只耳朵。如果大艺术家真的需要像弗洛伊德说的那样,发了疯才能成就,杰出的作品都是“白日梦”现象,那么,也应该让艺术卖掉灵魂致富,富得为钱花不了而害愁,急得发疯,把胡说八道写到纸上,把****和吐痰用万能胶固定到画布上,成为暴富时代不朽的诗,传世的画,拿到卫生地球的大厅里去拍卖,木槌一响,黄金万两。乔乔的作品讨论会,就是那个艺术致富世界发疯时代的小小序曲,如期举行了。
留一只手拿冰棍
包大万从三河县城请来了军乐队,为讨论会奏乐。参加会议的各路专家踏着军乐,走进会场,就连腰不好的人,也不禁把腰杆儿挺直了往里走,进去后落了座,再勾起腰来揉腰眼。吃饭的时候,军乐队也奏乐,专家们不敢懈怠,三三两两往饭厅里走着,就不自觉地排起队来了,一个人走,便把两只胳膊甩开,不像是去饭厅吃饭,倒像是去教堂礼拜。吃饭有了仪式,自然要吃好东西,海滨乐园专门进了山龟和蛇。山龟用铁笼子盛着,摆在饭厅大门旁边,像一个个倒扣的小瓢,从瓢底下探头探脑,以它们长寿的生命经验观察,仍然不明白,短命的人类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男专家指一指****连着龟脖子长长地伸出来,叫女专家看。女专家哧哧一笑捂了嘴,山龟们就更加糊涂了,不明白女士为什么会高兴,假装害羞。蛇装在编织袋里,不露形色,看一看蛇皮袋子扎了口,扭成一团,蠕动不止,就知道“农夫与蛇”的故事只能发生在冬天,换了蛇冻不僵的季节,它们倒要为人类输送热量。蛇胆和蛇血酒分别装在两个小碗里,端上每一个餐桌,一碗青绿,一碗浊红,爱干净的女士也尝了尝,抿一口。山龟汤,女士们倒让给男士们多喝,她们只把龟甲留下来,准备带回去做个纪念。男士们多喝了龟汤,埋怨女士们不怀好意,嚷嚷着,要是夜里没有办法的时候满园跑,女士们可要负责任。女士们有了一小口蛇胆酒壮胆,就勇敢回击说,乐园里有俄罗斯四斤半娃,男人们就是铁打的金刚,也得败在女人们手下。接着就拉开了荤呱儿。专家们大多来自京城,近的也是省城和海滨城市,八面来风,四方交汇。大家都是文化人,不乏高雅,崇尚含蓄,有“姓焦”和“****”的同音辨正,有“你吃了我媳妇三年奶,我吃了你媳妇一口奶”的父子争锋,还有“一等的嫁美军,二等的嫁皇军,三等的嫁国军,四等的嫁了人民解放军”的女人分级——这一则由白生生的女士口中讲出来,男士们颇不服气:八年抗战,三年内战,皇军和国军都被我们打败了嘛,上甘岭也成了美军的伤心岭,旧金山的****并不比金雕岭的雕头大呀。****大的是黑人,黑人在美国并不掌权,种族歧视,人权宣言是空的嘛,哪一次都被我们的白皮书打回去,不堪一击。荤呱儿跟政治挂钩,首先要扞卫男人的尊严,人人都严肃起来,女士也点上了烟抽,两根指头夹着,用餐桌上配的打火机点烟,不使用纪念品打火。纪念品装在手提包里,第一次踩着军乐走进大厅时,就发给了大家。手提包上印了“着名诗人乔乔作品讨论会”,里面四四方方装了个小盒子,性急的人最先打开看一看,原来是一个电子打火机,底座像一个大号的墨水瓶沉甸甸的,刻了手提包上同样的字,镀金,一只企鹅伸了脖子站在上头,一按钮,从企鹅的头顶喷火。南极洲冰天雪地,生活在寒冷世界的企鹅从来都不喜欢温暖,冰炭不容。焦躁莫名的人类,无论在南极建立起多少个科研站,钻出热乎乎的探洞,胖乎乎的企鹅还是扭着扭着就钻进冰窟里去了。专家们谁也不追问一下:企鹅的头顶怎么会喷火?真理到哪里去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令上帝也目瞪口呆的事情,正在这个世界上一一发生,“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专家和平民一样,只需要平静地面对,无论是不是“姓焦”,能“****”时且****。
吃饭未免庸常,讨论方显正经。家家抱荆山之玉,******灵蛇之口。大家都是参加讨论会的老手,夹了提包大江南北奔走,什么样的作品都讨论过,谁也不畏惧发言。对乔乔来说,这么多专家名嘴,集中起来说她一个人的名字,倒是第一次。写诗真好,出书真好,开讨论会真好。乔乔的心禁不住怦怦跳,比跟包大万第一次上床紧张,比跟夏侯狗王第一次进京兴奋。有一位着名诗人来自省城,眼睛深陷,直勾勾地看人,头发好像被烤地瓜的炉子烤焦了,脸皮也是如此。专家们还没有全部轮到发言,他叫乔乔讲一讲自己的诗歌理念。乔乔没有准备,不知道说什么“理念”才好(祁丽珠的“理助”好不好呢?)。着名诗人启发说,那一节《在男人的欲望里》,分明借鉴了象征主义手法,令人想到庞德的《在一个地铁车站》,“一枝红艳雨凝露”,显然从李白的名诗蜕化而来。说到这里他停一停,直勾勾的眼睛离开乔乔的脸,又盯上了带着服务员进来的祁丽珠。祁丽珠带领服务员,把硬邦邦的雪糕分送到各位专家面前,着名诗人对她说谢谢,接着发言(他等于是第二次发言了,令别的专家不平)。他盯着乔乔说,这说明年轻的诗人视野开阔,出手不凡,一开始就与国际接轨,跟上了现代主义诗潮。她不薄洋人爱国人,同时吸纳了民族传统,她是一等诗人,她才看不上美军、皇军和国军呢,她钟情的就是咱人民解放军少校团副包老总。说到这里,着名诗人一只手指向坐在正中的包大万,包大万穿了军服,佩少校军衔,最先哈哈地笑起来,专家们一齐鼓掌,吃起了雪糕。
跳了舞唱了卡啦OK,再啦一阵荤呱儿,大家回各人的屋子里睡觉。专家们都知道,东北角那座楼里有俄罗斯的四斤半娃,白天里看见她像九月的海滨太阳,灿烂地笑着,咧开了俄罗斯大嘴,艳红饱满,专家们洁身自爱,喝了蛇胆酒蛇血酒,喝了龟汤吃了龟肉,浑身发热没有办法,也没去找她。海滨乐园恢复了诗的安静,只有德国牧羊犬偶尔叫两声,提醒人想念俄罗斯莽原,那黄头发掖进军帽里的女兵,披了大披肩打开栅栏门的肥妇,卢布和红场,手风琴和白桦林,雅斯雅纳波良纳,阿斯塔波沃车站,茫茫的风雪,普希金。回忆和梦想之夜。浪漫和作诗之时。时间刚刚进入后半夜的门口,海滨乐园的保安拨响了包大万的电话报警。包大万把乔乔的一条腿从自己身上拿开,让她继续睡觉,自己穿好衣服,到餐厅的地下室去。省城来的着名诗人光着身子,反绑了两只手,****用一根细绳系住,拴在小窗的铁栏杆上。祁丽珠衣衫不整,没有绑,站在旁边,好像在看光景。其实着名诗人正是跟她刚刚上了床,就被保安破门而入逮住了。包大万微微冷笑,告诉诗人:
“她给你冰棍,你说谢谢,我就看出来了。一个女人给男人根冰棍,谢什么呀!男人给女人冰棍,女人说‘谢谢’还差不多。”
祁丽珠忍不住哧地笑一声。
包大万不笑,他穿着军服,把手叉在腰里,说祁丽珠:“你也是发洋贱,你要找操,也该找个武字号的,秀才的****文绉绉的,有什么好?”
他伸一根指头,拨一下小窗铁栏杆上拉下来的绳子,着名诗人连连怪叫,往小窗跟前凑,保安抓住他的胳膊往后拉,着名诗人怪叫着,不敢再动,包大万又在绳子上拨一下,像弹一把大弦子,弹出空谷足音,奇妙的共鸣就发自诗人的胸膛,回荡着千古风流,一夕荒唐。
祁丽珠倒不心疼诗人,她为自己鸣不平,也为天下穷人说话:“撑的撑死,饿的饿死,公平吗?”
包大万斩钉截铁地说:“我的东西,我吃不了喂狗,也不能给要饭的诗人!”
祁丽珠毫不退缩反抗他:“那么乔乔呢?你怎么给她吃?”
“乔乔是女诗人嘛!”包大万指着着名诗人,说,“他算什么?一个男人当诗人,有什么好处?”
他转过去问着名诗人,是用****写诗,还是用脑袋写诗。着名诗人嘟囔着说,自然是用脑袋写诗啦。包大万拍一拍自己又长又大的头,气宇轩昂地说:
“我的脑袋这么大,天生是写诗的脑袋,就不写诗!”
他转过头来教训祁丽珠说:“你饿了,想吃,我顾不过来,你到那座楼上去嘛,跟四斤半娃比一比看一看,中国****和俄罗斯****,哪一个卖钱多,哪一个顾客更喜欢,你也给海滨乐园创一个名牌!‘三斤半’,至少也‘二斤半’。”
他又伸出一根指头,在小绳上拨一下,让着名诗人叫出一串抒情的诗句,他接着说:“你跟一个糟烂诗人搞,你姐姐地下知道了,会怎么说?她要怪你没有志气嘛。”他挥一挥手,指着着名诗人,下命令说:
“给他把指头敲断,敲右手!”
他解释说:“别******欺负我不写诗,不懂,我当少校,用右手指头勾扳机打枪,诗人用右手拿笔写诗。乔乔写了那么多诗,我早就看出来了,根本用不着脑袋!”
保安解开着名诗人绑手的绳子,提醒道:“他们现在用电脑写诗,两只手都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