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乐园里,乔乔一边作诗,一边减肥。结婚以后,她理直气壮地胖起来。她的诗也是如此,像脂肪和赘肉,越积越多,很快出版了第一本诗集。诗集买了最常见的一家出版社的书号,没有通过出版社的人,从二道贩子手中买来。把款汇出去的时候,包大万一点儿也没有心疼钱,收到书号,捏着那张小小的纸片,包大万就不服气了。他把纸片擎到乔乔的鼻子跟前抖动,问她,这么几个号码,凭什么值那么多钱?乔乔不高兴地问他,是不是心疼啦?他不屑回答,接着问乔乔,这样的书号,出版社有多少?乔乔用诗回答他:
要问书号知多少,
只有天知道。
你只要有钱想出书,
书号随叫随到。
包大万问,出版社卖书号,投多少资办商店?
乔乔说一句白话:“出版社经营书号,不用投资。”
包大万大发感慨:“出版社可真的做了个好买卖呀!”
他十分后悔,当初提溜了又大又长的头,到大山的肚子里乱撞找金子,没有办一个出版社,无本万利舒舒服服地挣钱。乔乔说,办出版社得有文化。包大万捏了那张纸片抖动,说:
“编这么几个号码,用什么文化?”
他又说:“用文化咱也不怕,咱有政法学院的文凭!”
自从到大学里讲过课,念书不好的包大万再也不把文化放在眼里了,文化,说到家也像出版社卖书号,做一笔无本万利的买卖罢了。说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其实也就是钱和女人一张床睡觉,荤的和素的一锅煮罢了。他劝乔乔也去讲一课,讲过后,再也不必想到大学去念书了。他鼓励乔乔用不着紧张,只要肚子里装几个精彩的荤呱儿,那就什么课都能对付。大学生要是递条子问有没有情人,你就把夏侯狗王端出去,不要讲真事,用假话骗他们。乔乔订正说,她和夏侯狗王根本没有什么真事。包大万豪壮地大笑,说:
我知道,
他刚想把你勾搭上,
你就上了我的床。
包大万跟一个女诗人结了婚,耳鬓厮磨,他只要跟乔乔说话,就不由得也要作诗,诗就在舌头边上挑着,像唾沫星像荦呱儿,像抽不竭的****用不尽的书号,想要不作也不行。一个女诗人,炎炎夏日在身边躺着,开了空调,也会出汗感染人,云雨之情装在诗的口袋里,像胖起来的****乳房,握一握就会溢出来,从体腺里流出来的都是诗。不过,包大万的诗没有用笔写下来,留在纸上,像他随处排泄的****,随时随地流失挥发了,没有结晶成可触可摸的实体,他们夫妻,成为诗人的就只有老婆一个人,当不成“伉俪诗人”。乔乔从不惋惜包大万的诗散失不存,像她从不打听包大万的****在哪里排泄了一样,她只注重自己的收获自己的诗,一点一点积起来。包大万去大学讲课不久,有一个风月之夕云雨已罢,包大万疲倦地睡过去了。乔乔想把刚才的肉搏写成一首诗,有包大万念过的“和尚洗头”谜语诗那种朦胧,也有性诗香艳的肉感。一句还没有想出来,包大万放在床头上的手机响了,乔乔急忙抓起,到厕所里去接听。金子做传导的手机,连一毫秒的中断都没有,把那一面女人微微的喘息分毫不差地传过来,一听就不是十分遥远。那边的女人问,这是不是包总的手机?乔乔一丝都没犹豫,回答了“不是”。那边脱口骂一声“叫他骗了”,手机啪地挂了。乔乔把号消掉,哗哗地尿尿,诗也出来了,艳诗就由手机落笔,把手机比成性器,两只相合,就是得趣,高潮在“0”号和“1”号的穿插之间。过了两天,灰盒儿开车,拉着包大万往东跑,包大万想起去大学讲课时,主持老师给了他找大学生妓女的电话号码,拿出手机拨过去,那边的手机响了两声,然后就关机了。包大万于是准备,什么时候再去大学里讲一课,不经过中介,把主持老师甩开,直接找。
其实,乔乔去京都的大学念过书,她要是不跟包大万结婚,包大万也算找到了大学生妓女。乔乔还会作诗,会画画,她更像传统意义上的名妓,是“小红低唱我吹箫”的那一种。她的前辈,曾经让“词”这种形式,在红牙檀板中发展起来,演变为后辈的自由诗,传到她手里运用自如,她像个这方面的天才似的,有悟性,有魄力,令人钦佩。包大万感叹出版社卖书号,是做了个好买卖,无本万利,他身边有人做的买卖更好,又获利,又获诗,还比所有的买卖都快活,他倒看不见了。有人在大学里教书当教授,就比包大万看得准,看得透,正在写文章建议政府,让此项买卖合法化,像建起了有人把门的公共厕所,定期检查卫生,保证干干净净接客,照章纳税,免得巨大的税收流失,一年流走两个三峡工程,谁也假装看不见。教授的主张,上承中国古代大经济学家的商业头脑。在三河所属的古齐地,管仲为相,就倡导“女闾制”,成了全世界官娼的鼻祖。管仲的主要目的就是国家收税,同时也供“齐桓娱乐”。齐国的皇帝齐桓公,是一个色中饿鬼,似乎永远也没有满足,恨不能把齐鲁之邦整个办成妓院,风化天下。古代雅典略有不同,据说,大法律家梭伦创设国家妓院,目的是为了减少****,而不是增加****。由“梭伦派”发展到近代的“厕所论”,基本观点概括起来就是,有了公共厕所,人就不随地大小便了。不过,他们忘记了经济学也在发展,商业社会的游戏规则也会改变,公共厕所都收费了,而且厕所越修越高级,收费标准越来越高,憋急了,没有钱进去,怎么办?昂子都急疯了,需要进去治一治病,都不能如愿,“厕所论”者看见了吗?诚然,合法化以后,会为国家增加一笔巨大的税收,但是竞争也将更加残酷,从业人员必须保持年轻(相应地倒能刺激美容业发展),“老****老戏子不值钱”,还是一条铁的定律,所以人人都有危机感,担心下岗。从这个方面来看,就不如卖书号喽。卖书号,两根指头再老,只要能捏动一溜纸条,就能执业,买号出书的人,谁也不必看他们的老脸。乔乔是诗人,已经出了诗集,她比不会作诗的同行更能认准现实,看清前途,她作诗的同时,早早地开始减肥了。
唐代是中国娼妓业的鼎盛时期。用“杨柳小蛮腰”的标准来看,乔乔跟着夏侯狗王第一次到海滨乐园的时候,就已经算胖了,不过,要是用“环肥”的眼光看,她恐怕还“可怜飞燕倚新妆”,难得“君王带笑看”呢。她有胖起来的底子,可是,究竟能不能长成“环”那样“肥”,还很难说,因为她要作诗——有几个诗人是胖的?诗都是人瘦出来的结果。当然啦,乔乔在自己的身体上刻意求工,硬要精致,她自然要减肥,肥从来都是精致的赘肉,像诗里虚张声势的一些“啊”。乔乔减肥,可不像没有钱的女人那样,花三十块钱买一条腹带,拦腰系上,大热天睡觉也不解下来,硬捂着腰腹出汗,勒出细腰。她也不像一般傻女人那样饿肚子,忍着不吃好东西,硬把肚子饿瘦。她更不像好多疯女人那样,穿一条短裤,把衬衣袖子系到腰上,在一个大屋子里乱蹦乱喊费力气,累死了才会瘦下来。她科学减肥,一开始,就叫包大万给她买来了气血循环机,通了电“得瑟”。机器的工作原理,就是抖动不止,哪里肉多,就把肉“得瑟”掉,可站可坐可卧,可仰可俯可侧,任你所为,凭君选择。乔乔不管采取什么姿势,都在一只手里擎一面小镜子照着。她还不是对着镜子看身上的肉少了没有,她主要是照着镜子看脸,顾影自怜。嘴角的口红抹得不那么匀啦,眉梢修得不那么规整啦,用小指尖刮一刮,用指头肚抹一抹。实在无可挑剔了,她也不放下镜子,把脸侧过来,侧过去,抿着嘴笑一笑,龇出牙齿来再笑一笑,斜着看一眼,再正着看一眼,用自己向自己献媚,有了诗,就随时拿过笔,在机器上抖动着写下来,激情不止。她模仿李白的诗写过一首,是她的得意之作:
一枝红艳雨凝香,
云雨金雕枉断肠,
借问乐园谁得似?
可怜玉环倚新妆。
她还是把自己比成了胖的。夏季多雨,她和包大万云雨连绵,所以她不避重复,反复用“雨”。她全不管大雨滂沱,能不能像“精露”一样凝住。
她并不完全自负地孤芳自赏,她随时征求人家的看法。在海滨乐园,有审美能力的动物中(美如果是自然存在物,那么在狗的眼睛里也是存在的),她只剩下得贝没问了。连管理花木的园工,她遇上人家正在把草坪上的草梢剪短,她也逼着人家关掉机器,问一问:“你看看我胖不胖?”头上冒汗的园工又黑又瘦,自然喜欢胖一些,就说:“你挺胖的。”她一听就翻脸了,发火说:“你可不胖,像个瘦猴!”下一次看见园工在地上插一根竹竿,要把大风刮歪的樱花树干支一支,她指着乐园主楼大厅里的服务员,问园工:“你说俺俩谁漂亮?”园工看也不看她指的是不是乐园最漂亮的服务员,就说她漂亮,她才满意了,不再征求园工的看法。园工之外的人,却没有这般幸运,他们每个人都要被反复诘问。乐园里来一个女人,牵了小狗,找得贝交配,风姿绰约,洛水惊艳,她逮住一个服务员,指着牵小狗的女人就问:“你说俺俩谁漂亮?”电视上出现了着名的女歌星,是服务员心中的偶像,她也指着电视这样问,令服务员很为难,只好说假话哄她。她连总经理助理祁丽珠都不放过,她刚刚从机器上下来,祁丽珠找包大万请示需不需要“助”和“理”,她摸一摸自己的肚子,问祁丽珠:“你说我胖不胖?”祁丽珠实事求是回答她,说:
“你不胖,你比四斤半娃差远了。”
她怀疑祁丽珠是说她不如四斤半娃****大,就盯着对方的胸脯说:“那么你呢?你大吗?”
她根本等不得对方回答,自我辩解说:“人种不一样嘛,中国****就是不如俄罗斯****大嘛!我有什么办法?小怎么啦?小也紧哪,结实啊!”
在包大万面前,她却不承认小,她称赞机器好。气血循环机的广告就说,本机器的功能既能减肥,又能丰乳,也就是说,你不想要的肉可以削去,想要的肉能够长上。她对包大万说,真的是这样,效果很明显。包大万的看法含含糊糊,显然是个粗心人,或者是老了,手感不敏锐。乔乔征求年轻人的看法,瞄准下一代,她问包勇:
“你说我和小艾谁漂亮?”
包勇的回答也模棱两可:“你应该去问日本鬼子,佐多太郎会告诉你。”
她反驳说:“佐多太郎看得才不准呢!日本鬼子强奸妇女,从来不管漂亮不漂亮。”
包勇说:“那就贵在自知之明啦。”
她怪包勇对她不客气,要求包勇端正态度,她严正地指明说:“不管你说什么,至少你得叫我小妈。”
包勇说:“我可不叫你小妈,大儿子和小妈常出事。”
她挑战说:“就怕你不敢。”
包勇狠狠地盯着她,说:“我……我……我嫌你不干净!”
她盯着包勇转身离去的背影说:“我知道,你上卫生城找干净的啦!”
乔乔未免有些沮丧,有些落魄,她不怪包勇瞧不起她,不叫她小妈,也不怪包勇说她不干净,她怪包勇不说她比小艾漂亮,倒叫她去征求日本鬼子的意见。日本鬼子****无道,拿着刺刀,从来不看模样,是女人就叫“花姑娘”。女人老了,他们嫌瘦,用皮带把下身抽肿,当成真的胖。日本女人才用不着减肥呢。她们穿的衣服宽宽大大的,再胖也看不出来。脖子上抹了粉,锁骨窝从低低的衣领下面露出来,只要还能盛住一滴水,男人们就云雨大作枉断肠,你给他一滴,他给你一盆。佐多太郎连处女和尼姑都分不清楚,连神仙母亲应该埋在天上还是埋在地上都很糊涂,他怎么会知道仙女和女工谁漂亮?佐多太郎在仙姑洞附近的山头立碑,用中国字刻写“秃尾巴老李母亲之墓”,署明“日本秃尾会敬立”,并不表明日本鬼子尊重中国漂亮的女人了,目光明晰了,不再端着刺刀胡来了。他们再精明,还是要上中国男人的当。包大万娶乔乔为妻,在仙姑洞搞旅游开发,自然要增加景点。涉及莫姑,日本鬼子居然看不出,包大万迷恋的主要景区是洞,而不是墓。乔乔义无反顾地嫁给包大万,就没有打算管太多的事情。莫姑修功,祁丽珠助理,在乔乔看来,都是包大万的精力用不了,自自然然要发生的。乔乔是时代的产儿,进京华见过一个国家最大的奢华,她知道有钱的男人、企业家,做买卖之余最想干什么,那不是吃喝,不是唱歌,不是沽名钓誉,不是作诗,就是玩女人啊!你要想让他们断了此念,那就得让他们变成穷光蛋。他们要是变成了穷光蛋,漂亮女人还嫁他做什么?你就是再能作诗,作多了没有钱出诗集,还是得减肥削掉啊。如此想来,最重要的意见还是在包大万那里,别人说什么都是扯淡。乔乔逼包大万用心抚摸,认真体验,说一说减肥以来到底有什么变化,是不是像卖机器的广告说的那样了。包大万不愿意乔乔减肥用心这么苦,粗粗拉拉地摸一把,简简单单地说:
“我就喜欢肥的。”
乔乔不高兴了,她说:“喜欢肥的,你得去卫生城。”
包大万说,卫生城也不见得肥到哪里去。
乔乔说:“你去找卫生城总指挥、豆腐筐子彭妮娜啊。”
包大万哈哈地大笑了,他说,彭市长可是三河第一肥。
乔乔的鼻子上出现了细细的皱纹:“就是太黑啦。”她运用诗的手法夸张地说:“啃一口满嘴黑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