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的姜月兰来找包大万求个活干,修厕所是原因,也是理由,她的孙子,踩石雷炸死的周学文的儿子,已经被学校门口的那根大手指头撵回家,哭了好几回了。小孩子要能长成再造石雷的男人,他得先经过这样一个阶段:他从小学课本上念完《鸡毛信》、《小英雄雨来》这样一些儿童经典,学会建立最基本的民族义愤,以此为基础,看明白一些电影片断,懂得男人揪女人的一根头发不是为了调情,而是为了拴到石雷上保家卫国,也就是说,他要先学会做男子汉,再考虑做女人的丈夫、母亲的儿子、孩子的父亲,有能力时,再去思考他是从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这样一些命题,逐步接触人的本质。摆在一个个念书孩子面前的,哪里仅仅是一个新型厕所呢?不过,姜月兰只说厕所,不说其他,倒没有把包大万惹恼。她不诉苦,不说孩子妈瘫在炕上,成了个废人,免得包大万以为她是上门来要赔偿。她是二十世纪中叶成熟的女人,她刚届青春,就长成了擅长生养的******,她从世代相沿的生命链条上,已经接受了人的本分,懂得了世界上的人分为穷人和富人,穷人不能叫富人赔偿,穷人只能接受富人的善举和施舍。没有活干的穷人成千上万,富人给个活干,就不错了。天下的穷人只有齐起心来,都不给富人干活,富人才会着急。自古以来,这样的事情极少发生。偶尔发生过几次,那叫“罢工”,是有人组织的。现在没有那种人了,只剩下几个改变了性质的节日,节日也在慢慢变成富人的,闲人的。姜月兰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在节日里去旅游。包大万叫她到金雕岭金矿去做饭,她才看了看矿山的景色。看了矿井口的罐笼升起来,又落下去,轱辘车把石头拉到选厂老虎口那里倒掉,呼隆呼隆的,她平静如初,没有一惊一乍地叫“哇”。她正当盛年时,已经在对手沟修过漏水的水库,水库铺褥子治漏,她又跟一群人拉过大磙子碾来碾去,什么样的“呼隆”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呼隆”招数,不过如此罢了,不值得擅长生养的人再为它激动。只有矿井里放炮,才令她心惊肉跳。直到连头发梢也沾满了粉尘的矿工从大山的底下爬出来吃饭,她数一数,跟走的时候人数一样,一个也没少,她才会放下心来,像看矿山的平常景色一样安静。
在姜月兰的眼睛里,凌子彬是矿山的特殊景点。不到吃饭的时候,姜月兰还能经常看到的矿工,就是凌子彬了。大山的肚子,再多的矿工也能吞下,踪影全无。祁丽珠有时候会到金雕岭上来。她是老板的小姨子,不下矿井不干活是自然的,引不起姜月兰的注意。祁丽珠就是叫凌子彬一声“大学生”,跟凌子彬嘎嘎说笑,姜月兰也不感兴趣。老板的小姨子拿工人寻寻开心,那是工人身上有开心处,优势在工人那边。凌子彬不常下矿井,他是金雕岭金矿的“工程师”,由老板包大万亲自封任。他下一趟矿井回来,就在屋子里画图,写字。有时候也到选厂看看,浮选机出了故障,他在选厂里待的时间就长一些,趴到机器上,跟工人一起修理,弄脏了衣服和手。他像一只灵异的大鸟,他并不是那么小心地爱惜自己的羽毛,顾影自怜,在水边用长喙啄了梳理,可是他来自不同的山林,别人就给了他怜惜。金雕岭藏了金子,其实还是一般石头堆成的,是宝地,却不是灵地。宝地生财富,灵地生人杰。三河人不甘心在发黄的史页中湮没无闻,拼命从故纸堆里发掘名人,注定了要落空。他们不明白,一方土地的阳气凝聚成金子,淘出来耗泄掉,就没有灵气再孕育优秀的人物了。财富与灵秀往往是对立的。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们居然不明白,难怪擅长生养的姜月兰要羡慕别人的母亲了。看了凌子彬坐在屋子里写写画画,姜月兰就感叹说:
“你妈真有福。”
凌子彬停了笔,不是十分明白姜月兰的话。
“你不用下井,多保险哪。”
凌子彬明白这位母亲的话了。他一时十分惭愧,觉得他愧对天下所有像姜月兰一样的母亲。在周学文抓着大绳下老洞子偷矿石,被同行的石雷炸死的时候,在小温州吭吭咳嗽,在矿井里抱了风钻打眼放炮的时候,他凌子彬,却远离了危险的现场,坐在屋子里用一支笔干活,他的劳动,真的具有相应的价值,像别人的生命一样贵重吗?毫无疑问,那些关于社会分工进步的理论,是像他一样拿着笔干活的人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绝不是上帝造人的本意,也不是生物进化的合理之路。无比遥远的将来的某一天,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应该在同等的安全岗位上劳动,不再有可怜的母亲为儿子悲惨失去而羡慕别人的母亲。读书、文化,不应该只成为一己登天的梯子,而应该成为全体人类摆脱困境的通道。他真的很惭愧,非常惭愧,尽管他坚持工程师属于专家评定,包大万还是封了他,让他在这样的位置上,照料矿井和选厂,惹人羡慕。多么令人心酸的羡慕啊!姜月兰还趁工人下矿井的时候,端一碗豆腐给凌子彬,豆腐里放了几片青绿的葱花。凌子彬一看就发慌了,姜月兰给他解释说:
“你吃了吧,补补脑子。”
又微微一笑,补充说:“脑力劳动,得补补脑子啊。”
已故领袖用一支笔调动千军万马,跟反动派的大部队打仗,拼的是血肉之躯,所以吃红烧肉补脑子;凌子彬用一支笔在地球的岩层里、精神的肌理中掘进、剔抉,看不见血肉横飞,姜月兰无师自通,叫他吃豆腐补脑子,她凭一位擅长生育的母亲的本能,就贴近了生命的本质。她根本不容凌子彬推辞,凌子彬不吃,她就不走。凌子彬慢慢地吃两块,她满足地看着,说:
“真是个好孩子。”
她不由得冲动地说:“咱轧个干亲吧。”
不等凌子彬反应过来,她又摇摇头否定了:“不行不行,我做大梦呢。”她转过身,拖着沉重的屁股走出去,抬手抹抹眼睛。
凌子彬不清楚姜月兰的确切心思。他生长的草原虽然辽阔,却没有古齐地的三河文化土层厚,他来这里写作《黄金史》,发掘大半年了,还是不太懂得“轧”到底是不是“压”的意思,“干亲”与“姻亲”有什么区别。五胡乱华,胡床已经变成了椅子,椅子又改成沙发。中国的“七夕”就是外国的“情人节”吗?飞机场的跑道真的比鹊桥更安全?飞机场上空的一只麻雀,就能把飞机撞个大窟窿,肉体和钢铁到底哪一个更坚硬,无坚不摧?在文化的矿藏中开采,需要付出多少倍努力,才能获得金子一样的真谛,到达人人平等谁也没有危险的境地?凌子彬心事浩茫,不知道他有没有资格,把姜月兰送的豆腐吃完补脑子。他想念宁慧了。如果“轧干亲”的本意是要他把宁慧抛开,重结姻缘,那么他就做不到了。
就算真的像祁丽珠在海水里泡着讲“云雨”说的那样,宁慧就是凌子彬放不下的“小婵娟”,有一些欲望的成分排除不了,凌子彬也非把宁慧放在心尖上不可。不过,宁慧走进背头上头发刚刚能盖住头皮的男人家里,做家庭教师,宁慧没有写信告诉他,他却没有感觉到。爱情的神经,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神妙。陌生的男人向宁慧诉苦,凌子彬没有手机接听,也就没有听到。
小金佛
宁慧被人从文化市场上领走,走向西山脚下毫无特色的一片楼房,走进一个单元,她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要“家教”的孩子,是这座海滨城市街上到处都会遇见的一个,那些两根带挂在肩膀上,背了书包骑车子的,那些两只脚踩在一个滑板上,斜侧着身子溜动的,那些抱一个足球放下踢一脚,追上去再踢一脚的,都是。孩子的父亲,也是这座海滨城市最常见的那种父亲,那些在酒店门口打手机,旁若无人大声说话的,那些星期天似乎有了太多耐心,陪妻子逛商店的,那些在玻璃窗后面拿一个杯子,像小炮弹一样捧到嘴上喝水的,正是。这个父亲,倒不是那种对孩子横眉立目的男人,他留背头,头顶上的头发刚刚能盖住头皮,他的脾气就不至于那么大。他的特色挂在脖子上。一个已经开始掉头发的男人,脖子上挂一根红绳,红绳的下端不知道吊了什么东西,藏在胸间,就有些自怜自爱的样子了。他没有头发了,就要在脖子上装饰吗?这样说,显然低估了男人的脖子上挂红绳的意义。宁慧到这所房子里,给孩子上第三次课,孩子不在家,父亲就手扯红绳,从胸膛里拉出来,叫宁慧看。原来红绳下端吊着一尊小金佛,日夜佑护着孤独的男人。男人告诉宁慧,全仗了佛的保佑,他丢了老婆以后,没有再遭遇大灾大难。他诉苦说,他的老婆是被人夺走了,抢夺者依仗的不是钱,而是权。他老婆原本是这个城市的妇联主任,长期被市委副书记霸占。当然啦,老婆也不是被迫的,市委副书记的老婆在家里逮到他们那一天,就听见妇联主任笑得很欢。市委副书记的老婆曾经是市运动队的举重运动员,她举起妇联主任,从窗上扔了出去。说到这里,不幸的男人透过窗户,指一指南面,让宁慧看一道大铁门隔开的另一个住宅区,大铁门旁边有警察站岗,小岗屋的顶上写了“人民公安”。宁慧没有看清,妇联主任被人扔出来的窗户是哪一个,看上去,那些窗户都有可能。诉说的男人告诉她,妇联主任没有摔死,伤好后去了美国。市委副书记安排她,随一个考察团出国,她留在天堂不回来了,定期寄钱给她的孩子,要求男人请家教。说到这里,他把一只手擎到头顶,拂一拂盖不住头皮的头发,让宁慧看一看,他的头发快要掉光了,问宁慧是否研究过这是为什么。宁慧不无同情地说:
“就是愁的。”
对方果决地否定说:“不对。”
他狠瞪着宁慧,好像要打架,他说,男人掉头发,不是因为老婆被别人夺去了,而是因为他没有夺了别人的老婆,男人掉头发,也不是因为用脑过度,累死了脑细胞,而是因为****强烈,没有地方发泄,只好往一块地方走,大火熊熊,就把头发烧光了。说到这里他忽地站起来,好像他脖子上的红绳紧连着吊裤带,他从胸膛里扯出佛像,就到达了****的边缘,他宽大的裤子褪到脚腕上,没穿内裤。宁慧吓得根本来不及捂眼睛,他的头发显然长到了别的地方。他不容宁慧叫出第二声,就要扑上去。慌乱中,宁慧还没有忘记抓起自己的小背包。她夺门而逃。头上毛少一处毛多的男人像一只野兽追上来,宁慧转过身,抡起小背包打他。他像鲁莽的许褚不加装备,轻视了敌手,自然要吃亏。宁慧趁他弯下腰去叫痛的机会,一把打开门,逃离了这个单元。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空地上,一丛丛铁箭开了白花,一茎独秀,挺在自己锐利的箭镞中间。一辆黑色轿车从宁慧身旁驶过去,跑向人民公安守护的大铁门。车牌号前头至少有四个“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