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半岛隆起带的金雕岭,它的地层,有下元古界的半岛群变质岩,金矿床形成于北东向断裂极为发育的岩层中,地质地貌跟凌子彬在大西南矿业学院读书实习时看到的不同,也与世界上别的藏金丰富的地域,比如南非的威特沃特斯兰德、美国的旧金山不一样。地球在它的表面还没有生物的时候,不息滚动,已经在肚子里形成了不同的脏器。进化中的人类,有能力违背生物进化的规律,把自身的器官换一换,可是绝不能把地球的心肠更改分毫,它是铁的,还是金的,万古不易。在金雕岭矿井里穿行,用专业的地质知识,探索地球深处的奥秘,用命脉中的人文精神,关注人类的命数,凌子彬心情苍老,有时候会像中生代存留下来的化石,隐隐地感受着恐龙灭绝的悲哀,有时候也心情激越,像地核中奔突的岩浆,强烈地忍受着无所诉告的愤懑。达尔文说,“从来没有任何突变,使世界变成荒芜”。从生物进化的总体大链条上来看,恐龙灭绝了,并没有影响其他生物的世代演替,可是,恐龙灭绝造成了地球空白,还是没有生出能与恐龙匹配的巨大生物去填充。现代人利用日益发达的生物技术遗传工程,把恐龙蛋化石收集起来,从石头里找精子,想要复活那种灭绝已久的远古动物,一时不能奏效,就制造出电影幻觉,听一听人类自己借声电响器弄出来的恐龙吼叫,在在表达了人类“越是失去了,越觉得宝贵”这种根深蒂固的怀旧焦虑。可惜,人类却难得有自身消亡的恐惧,因为个体生命在地球上存活的时间太短暂,他刚刚懂得了这种恐惧,便已经无能为力了,他无法把种系恐惧原原本本地传达给下一代。都怪人类从来没有专心致志地繁衍后代,他的生殖都是在寻欢作乐的过程中完成的。只有动物的繁衍是郑重其事的,它只有交配生育的目的,没有淫乐思想,所以动物比人类更懂得这种恐惧。就像苏俄诗人叶夫图申科说的,“野兽永远不笑”,野兽正是深深懂得生存与死亡紧密相伴,才永远悲哀地忧郁地注视着人类和同类,眼睛里流露出末世的预感。动物的舞台上绝没有相声,也没有小品。
不必说一个物种的消失吧,就连一个家庭死了一个人,也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没有人能够填充上他的位置。偷矿石的周学文,踩响了同行的石雷炸死了,他的母亲不能去替他偷矿石,只好到金雕岭金矿来做饭。姜月兰的屁股曾经那么巨大,擅长生育。她巨大的屁股至今不衰,硕大无朋,可是已经失去了弹性,好赖孩子都生不出来了,连******应有的性感,也荡然无存,只让人感到生命的拖累沉重无比,所以,许言明再也不会想起要给她送药。许言明把送药的目标,转移到了下一代女民工身上。金雕岭金矿选厂的女工小艾,可以算作新一代美人,可媲美对手沟修水库时的美人儿朱萍儿,老严家第一美女严青青。是金子,把选厂女工跟工房子推大磨女工联系起来了,让她们有了一脉相承的放荡品质。岁月在金子面前迈的脚步,似乎比别的地方慢。不过,细心人还是能发现,选厂女工跟推大磨女工不一样了。选厂女工不裹小脚,不抱着磨棍一步一扭,也就少了好多古典韵致。机器的声音比大磨的声音大,所以选厂女工不像推大磨女工那样唱歌,她们直说,不加迂回,更大胆更不知害羞。小艾怀了包勇的孩子,要打胎,许言明曲折暗示,要给她送药,小艾心领神会,连犹豫一下都没有,干脆地拒绝了。岁月在淘金的水流里走得不快,生育的方式,也只有在家里生到医院里生,这么一点小小的变化,可是堕胎的办法却发展出许多,最常用的自然是“人流”,该办法随着计划生育运动的开展,日益发达,随时都可以拿下,“人流”中失去了多少无辜的生命!人怎么可以为了淫乐,如此随随便便地处置同类的生命呢?野兽中永远没有“兽流”,正相反,为了让珍贵的兽类加快繁殖,人还要帮助他们交配,像许言明送药帮人坐胎一样,在帮忙中,获得那份额外的快感。贪得无厌的人类啊,你真的要让兽类蔑视了。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位花花公子若热·贵诺,破产后才表现出生命的严肃一面,开始研究禁欲主义哲学,并且对音乐和艺术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富人淫乐荒唐,显然是因为有钱。生活在同一个世纪的柳弦子并不是富人,他一把大弦子弹遍三河,弹到剧团,热爱音乐艺术的同时酷爱女色,放荡不羁,到晚年重拾吹鼓手行当,钱比那个时候多,腰深深地弯下去像一只老狗,终止了****行径,给年青一代讲述他腰痛的原因好色的教训,深刻表明钱是放荡的资本,却不是****的根本,那东西的根本是身体,是生命的元气。提前花光了家产的花花公子若热·贵诺,也是身体不行了,玩不动了,才开始研究禁欲主义哲学的吧。当然啦,他也是因为有钱,提前透支了身体资本。他才一米六五的小个子,他好色的眼睛痴迷迷的,乱花迷眼,来者不拒,会有多少资源供他支出挥霍呢?他交往的女人,哪一个都比他高大,他必须用药。几乎全世界都在用药。美国是用药大国,伟哥。风花雪月借助了科学的翅膀,飞得更远了。宇宙中临近地球的这一部分空间,天空中飘悠着花花绿绿的气球,用型号不同的避孕套吹了气鼓成,小兜兜里装着一个世纪的好色种子,凌空播撒,不孕育生命,只播种淫乐。
然而,快乐并不能降临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屁股硕大的姜月兰,只剩下沉重的拖不动的负担,没有一点飘起来的欣快了。她去海滨乐园找包大万那一天,像花大姐那一回一样,坐周连山的拖拉机走了一段路。周连山没有像花大姐搭车时那样快乐,他开着车,连一句话都不跟姜月兰说。他的儿子去服刑,比微山湖劳改场更远,要提前穿上棉衣。灰盒儿的儿子淹死以后,从西面买来的老婆回大山里老家,久久不归,周连山快乐的源泉似乎中途断流了,像旱天的中流河一样,只配挖出沙去,给卫生城的河流换沙。在周学文的院子里,装完最后的矿石,周连山断定,从此以后,他不会再把拖拉机停在这个没有男人的门口了,屋子里瘫在炕上的女人一声声呻唤,勾不起男人一丝丝快活的联想。充其量,周连山只能算一般的好色,也就是最基层的“吃着锅望着盆”罢了,小康而已,够不上富裕。他让姜月兰提前下车,去海滨乐园,他看也没看姜月兰几乎拖不动的******,嘣嘣地开着车自己往东跑了。包大万的态度还比周连山好一些。他刚刚在乔乔那里,让乔乔作了诗,心情愉快,他命门卫喝住得贝狂吠,放姜月兰进园,上楼,让她坐硬木的沙发。姜月兰硕大的屁股在沙发上只挂了一个边,求包大万给她个活干。包大万看看姜月兰不敢把整个屁股放到沙发上的样子,就知道她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所以不像对待花大姐那样,让人带了去看俄罗斯的四斤半娃。他也不再升一遍旗,让姜月兰像花大姐那样感叹“大兄弟真威风”。他同情姜月兰本人的身体负担,说她自己的身子都拖不动了,还出来干什么活呀。姜月兰说,她不出来,没有别的办法,她说出一个包大万想不到的理由:
“俺没有钱修厕所。”
又与尿尿有关。
姜月兰补充说:“俺还得吃饭。”
大家都需要吃饭,因此也需要厕所。厕所的级别,随着吃饭的等级往上升,常常还会跑到前头。距阿联酋迪拜酒店不远的伊拉克,也在沙漠里,并没有多少好东西吃,总统的厕所也就没有用金子修,只用金子铸了脸盆,便后金盆洗手。西流河的金崮林家是中国黄金第一村,修起了城里人才能使用的厕所,用金子修厕所还在理想之中,海外富人用金子做的厕所已经投入使用了,厕所成了聚宝盆,屙的尿的都变成了金子,以此招商。这不是革命导师的本意。列宁巨大的头颅也曾构想过用金子铸造厕所,不过,他表达的不是对金子的向往,赤裸裸的拜金主义,他是发泄对金子的蔑视,后背手尿它。只有伟大的列宁,才有此等气魄,一般人对了金子的厕所,就尿不出来了。三河市年产黄金四十万两,一年产的金子只能做一两个金厕所,所以他们尚不敢妄想,只是撤县建市创建卫生城,省检查团走后,在公路沿线村子改造原来的旧厕所,换成干干净净的便盆,暂时修不起自来水放水冲刷,就用水桶提水,灌进抽水箱里,一扳把手,哗——干净了。西流河的金崮林家修建新型厕所的时候,曾经担心有坏孩子扔石头给人家打碎便盆,就重新修订《村规民约》,增写一条,加强维护:有扔石头给人打碎便盆的孩子,抓住了给他把手剁去,再由家长交十倍罚款。新型厕所要在公路沿线“全面开花”,像杭书记说的那样,“带动一大片”,也是由小孩子头上入手。小学校的大门口竖起了告示牌,上面画了一只大手,一根指头伸出来。小学生还没有进门,大手指头就指着脑袋发问:
“你家的厕所改造了吗?”
回答要是否定的,就不要进去念书了,先回家修好厕所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