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志士包勇，显然是抄袭了电视上的手法，那些手法已经屡见不鲜了，然而每一次运用，还是能激起电视内外的看客喝彩。想象力贫乏的看客，用不着丰富的艺术想象力打发他们，只需要激发起他们最原始的好斗血性，再加上最简单的爱国装束，就会满足。那一些东西到底有多少生活根基呢？神州内外的每一寸土地，都会随时变成擂台吗？不过，要是在谈判桌上打不赢，倒也不妨离开政治擂台，拳脚相加，出一出这口鸟气。当然也可以在床上比试，鼻子小鼻子大都不在话下，中国功夫外柔内刚，四两拨千斤，雷霆万钧之势源于太极，直通宇宙的根子。日本人不慌不忙的茶道，其实还是从中国学去的，配上他们的女人背着小枕头，倒变得可以欣赏了，不再是为了喝的，而是为了看的。佐多太郎的功夫，基本上也属于这一路。他看起来像老太太纺花一样的胳膊，居然扳不动，还能把人打倒，正好比孙子跟爷爷学了功夫，反过来把爷爷打倒了，爷爷只能怪自己老了，不必说孙子的功夫不得了，换一个后生揍他就是了。包勇用摩托车载来的后生，去少林寺学过，出自中国功夫的大本营。他常在海滨一带活动。没有大仗，他的功夫一般用不上。他只消带一把菜刀，从雇主的车上跳下来。雇主坐在出租车上不动，告诉他目标。他手起刀落，把玻璃罩子啪啪拍碎，碎玻璃掉到烤肉上，摊主不敢拣，身子往后退。他依仗不怕死挣饭吃，也曾想给包大万当保镖。包大万像拒绝周庆一样，也不用他。他跟包勇交往，常到海滨乐园来，包大万倒不反对借他的威风，吓唬吓唬一般小混混。包勇叫他来跟日本人比武，包大万看他没带菜刀，担心他打不过佐多太郎。他要是武艺高强，真的把对手打坏，日本人一生气，不在仙姑洞给秃尾巴老李母亲立碑了，另找墓址，包大万更不愿意。包大万阻止后生，不让他跟佐多太郎交手，只走一走武步，把日本人不紧不慢的功法比下去就行了。他悄悄地对后生说一句谎话：
“我怕你把他打坏。”
于是包大万挥挥手，叫大家往后退，给后生让出比日本人走功更大的场子。后生两手伸向腰间，紧一紧腰带，弯下腰把鞋带也紧一紧，用指头尖拂一拂鞋尖上的绒球（灯光的亮度不够，视觉发生错乱，看上去红色已经变成黑色了）。他两条腿弹跳往后退，拉开足够的距离起跑，猛然加速，身子腾空而起，在空中侧翻，绱了胶皮底的两只鞋先后落地，击得响亮，一瞬间，立足未稳摔倒了。一大群女服务员最先笑出来。佐多太郎也不失礼貌地笑一笑，叫后生重来。后生气鼓鼓地回到刚才起跑的地点，从头再来。他去少林寺学成以来，常用一把菜刀打架，很少用到武功。别人雇他，也常常用车拉他，他脚上的功夫日渐荒疏，再一次摔倒，也是自然的。笑声又起，他正想爬起来，包勇走上去，一拳又把他打倒，骂他：
“****妈给中国人丢人！”
他什么话不说，从灯笼衫里边拔出菜刀——是一把小菜刀，便于在夏天穿衣服少的季节携带——恶狠狠地逼向包勇。包勇慌忙往后退，大叫一声：
“你砍谁？疯啦？”
后生清清楚楚地说：“攘外必先安内！”
他从从容容，向包勇砍出第一刀。女服务员堆里响起一片尖叫，像吓坏的一群小鸡，轰地散开。包大万叫男员工拦住他，没有一个人敢冲上去。包勇撒腿往人堆里跑，人堆里谁都比他跑得快。他跑到唯一不动的人身后，什么招式也没看清楚，只听见当啷一声，亮光光的菜刀掉到了地上，行凶的人倒在地上，捂着下身叫痛。危急关头，日本人佐多太郎伸出了援手。惊魂甫定，包大万向儿子挥出刚刚拾到的杀手锏，说：
“你拿什么报答人家吧！”
包勇喊叫：“你引狼入室！”
喊声未落，跳上摩托车，一踩油门跑了。
躺在地上的后生挣扎着爬起来，佐多太郎顺手再给他一下，叫他继续捂着下身叫唤，对包大万说：
“儿子的脾气，大大的呀！”
包大万气哼哼地说：“叫钱烧的。”
佐多太郎大惑不解了，他说：“日本国比中国更有钱嘛，儿子也不这样。”
问题的复杂性正在这里。儿子的品行，不能不引起注意了。佐多太郎未免也说了假话，日本儿子也有不肖的时候。十九世纪初，大阪的富商有了钱，每年借给政府那么多黄金高利贷，不是也曾经吓坏过他们的母亲吗？如果人不仅仅是祖国母亲的儿子，还是上帝的儿子，那么，在日本国有钱的时候，那些儿子也曾经把钱换作钢铁，造成大炮，装船出海，运到钱不多的国家，屠杀上帝的另一些儿子——那一些儿子，论辈分还是他们的爷爷。他们的钱，不够支撑着把仗打下去，他们还成立起鬼怒川公司，把发电机拉到打锣山，建起三河地区第一个选矿厂，最早用浮选法淘金。淘出金子来，先装车，再装船，沿着中国方士徐福带五百童男童女游仙的路线，沿着秃尾巴老李逃亡忍痛渡海的路线，运回他们的岛国。钱还不就是金子，金子却一定是钱。不过，金子的用处还要大得多。除了可以做手机的导线，跟上帝通话，做航天飞机的焊接材料，载了人飞出地球上天，它还可以做最广泛的饰品，装扮美人。如果日本人承认，他们是上帝的好儿子，他们拥有的金子多了，应该好好打制小饰物，装到他们的女人身上，进一步培养他们好色的天性——好色比好战更人性，更符合上帝造人的本意，上帝让人一出生就带了好色的器官，他躲在天堂里观赏窃笑，他并没有让人带着战争的武器出世。武功啊，大炮啊，兵书啊，战策啊，都是人在不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自作主张造出来的。有了好战的武器，好色的本能也往往带上了威胁色彩，不是上帝造人的初衷了。上帝不再窃笑，他哭泣。无奈的上帝向佛求救。佛告诉他一个绝招：戒杀的同时戒淫。等到人类的淫心全部收起，世界上便不会再有杀戮，因为没有什么人可杀了。人，实在是淫和杀同时存在的产物。人类啊，万劫不复的苦难种子，佛有时候也会对你失去信心，认为你经过了亿万恒河沙数之劫，将要进入末法时代，到那时，人心将变得极坏，互相残杀，最后只剩下少数几个人，留做人种，再从头开始新的一轮人类繁衍。每过一百年，人的寿命增加一岁，身高增加一寸，人的寿命最终将达到八万四千岁。与之等量的身高，将上摩云霄，直接跟上帝面对面讲话，不必再借助手机。金子做传导材料的价值，将彻底失去，变成没有用的废物。此时弥勒菩萨出世，人世间笑口常开，大肚子装满快乐和稀饭。至于人类将靠什么繁衍，与淫有没有关系，佛没有明确告诉我们，要求我们顿悟。身高无比的人类，是不是还需要花钱买饭吃，也很难说。沿街托钵，乞求施舍，人世间要造出多么高的门楼，才能容他不弯腰伸进钵子呢？
补脑子
1941年同世操戈，皖南事变爆发，国民政府停发八路军军饷，边区政府授权边区银行发行面额为1元、５元、10元的陕甘宁边区银行币，简称“边币”流通。此前边币的面额仅为2分、５分、1角、2角、５角、7角５分。经济学的定律是，纸票子印得面额再大，也不等于真正有钱，所以边区人民自力更生，开荒种粮吃。货币形式发展到纸币，即到了穷途末路，有时候一麻袋纸币还不如一篮子贝壳（最初的货币形式）。贝壳碾成粉喂鸡，还能下出货真价实的硬壳蛋来，远胜于“谎蛋”。真正的有钱还是手中握的金子多。金子这种硬通货，自从进入了货币流通领域，就一直是最稳定最优越的一般等价物，因而由货币拜物教一路发展而来，形成黄金拜物教，长盛不衰，愈演愈烈。不过，边币流通时期，尚无人把金子打成戒指，戴在粗布军装大宽衣袖掩映的手指上，也无人制成权杖。三河正是在这个时期，发挥了它的黄金优势，八路军武工队组织矿工从打锣山、金钱沟、金崮顶、金雕岭等矿收集金子，送往边区，为边币充值。
写到这里，凌子彬的《黄金史》即将接近颇为尴尬的阶段了。流通领域的货币面额越印越大，倒好像不必一定要握的金子多了，越印面额越大的货币，也不一定要用麻袋装，一张小卡片装在兜里，就能当钱花，简直好像一种空对空的骗局。还有一种钱叫“期货”——期待中的货币，也就是梦中的金子，不必下到八百米深的矿井里掏挖，只凭做梦做圆了，就能到手。永远的期待，永远的美梦，不到留下少数人种开始新的一轮人类繁衍，这种梦将一直做下去，无穷无尽，没有醒时。要是边币发行的时期，有这种“期货”流通，边区人民就不必等待三河的交通员往那里送金子了，他们在窑洞里做梦，就会成为富人。在三河送往边区的金子中，凌子彬写下了青春和牺牲，黄土和野花，腰里揣着金子的饿死，那一段流血的金子岁月。其时半岛区并不富裕，仅三河有金矿开采，流通北海币，面额不大，任何干部都不能狂花。专员每月津贴费才五元，县长、公安局长四元。招待费严格规定，一般上下级来往，概不接待，烟酒费概不报销。统战来宾，士绅名流，区别对待，因为他们有钱吃好东西吃惯了，可设招待，每人每天不得超过四角。紧缩开支，涉及牲口，马干费每匹每日发草钱一角，乘马、驮马每匹每日发料六斤，驴子每头每日发料四斤，掌缰费每匹每月两元，驴子不发。比较起来，马干费比干部的津贴费还要高一些，那是因为牲口的肚子大呀！而且，牲口要驮着人和炮弹奔跑，人饿着肚子还能骑马，牲口饿着肚子可跑不动，所以，“饲养员呵，/把马喂得它呱呱叫，/因为你该明白，/它的主人/不是我和你，/是/中国！”
在金子还不是那么多的岁月里，没有人嫉妒马匹的待遇。不过，要是一匹马非要戴上一个金子做的笼头它才跑，饿肚子的主人却宁肯把它杀掉吃肉，不管它的主人是你是我，还是中国。再优秀的马，也只能在慧骃国里做主人，把人当成天外异物。矿业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凌子彬写作《黄金史》，进入艰难年代时，慧骃国早已在大海上消失，善良的慧骃也不见影子了。它们的样子虽然丑陋，却也令人着迷：“母的没有公的那样高大；头上的毛直而且长，但是脸上却没有毛，除了****和****以外，别的地方只有一层茸毛。”（斯威夫特用这样的笔触，写一匹马性感的身体，潜意识中是什么意思？）慧骃国是大洋中的岛国，跟圣芳济岛、圣彼得岛遥遥相望。沿着格列佛漫游的航线，继续向南，穿过直布罗陀海峡，渡地中海，通过苏伊士运河巨大的船闸，绕行红海、阿拉伯海，再拐一个小弯，就到了阿联酋的迪拜海滨，人造的岛子上矗立起一座超豪华酒店，像一叶巨帆，世界上还没有发明出新的酒店星级为它定级，七星八星，都难以表达它的标高。它的中庭金灿灿的，它的总统套房也是金灿灿的，套房里的家具镀金，自然也是金灿灿的。在这个套房里住一天，要花一万八千美元，客人可以从二十八层专设的机场，乘直升机往返。如果要在海鲜餐厅就餐，有潜水艇把他送到餐厅，就餐前便可以欣赏海底奇观。美国的最后一位花花公子若热·贵诺有一句名言：“幸福生活的秘诀，是在死的时候身上不留一分钱。”他提前花光了父亲传下的二十亿美元家产，跟玛丽莲·梦露这样的世纪性感女星来往，也没有住过这座酒店。若热·贵诺，只能算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位花花公子，在刚刚开端的世纪里，将会有新的花花公子涌现，住进迪拜海滨的超豪华酒店，乘潜水艇到海底吃饭。其实，阿联酋那块沙漠覆盖的国土，还不是出金子最多的地方，它有钱，是因为有石油和天然气。足见，金子并不是唯一的钱。凌子彬的《黄金史》，如果要着眼于货币、商品、富裕、奢华、贫困、挣扎这样一些经济学社会学命题，境界还将广阔，单单站在三河的打锣山，就看不到那么远了。不过，金子到底是商品时代最敏感的一根脉管，凌子彬要摸到世界的心律，倒不妨在金雕岭金矿一直挖下去，到达地球的心脏。地球心脏的这一根血管，连接了三河的打锣山、金雕岭，另一根血管就连着美国的旧金山，像一根绳拴了两个蚂蚱，这一个蚂蚱在渤海岸边的海滨乐园里振翅，太平洋那边的圣弗兰西斯科湾就起波涛，惊动起那一只蚂蚱，蹦到旧金山蒙哥马利街，贴到美洲银行大厦第五十二层的窗帘上，掀起震惊世界的金融风暴。有一些风暴，也起自青萍之末、窗帘后面的密谋，与金雕岭的蚂蚱无关。当达尔文凝视树木交错的河岸的时候，群鸟飞鸣，各种昆虫飞来飞去，他曾断言，没有一个现存的物种，会把它没有改变的外貌传递到遥远的未来，并且，在现今生活的物种，很少把任何种类的后代传到极遥远的未来；因为依据一切生物分类的方式来看，每一属的大多数物种，以及许多属的一切物种，都没有留下后代，而是已经完全绝灭了。他的论断，是不是也包括了人类这个物种呢？在漫长的生物进化史上，人类还是极其年轻的，尚在孩童阶段。而古老的恐龙，在地球上生活了一亿六千万年，因为放屁太多（英国科学家的研究结论）污染了它生存的环境，已经在白垩世灭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