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让自大的日本人继续困惑,两只手拍打着自己胯间硕大的隆起,说:“告诉你吧,老二就是这个。”
日本人在又简捷又晦曲又庄重又秽亵的汉语面前窘愧万状,深感自己的浅薄,他像恼火像不服气又像求知,问:“那么老大是什么?”
包大万想也不想,就说:“老大就是美国嘛。”
日本点点头,豁然开朗,他说:“战败以后,美国军队进驻日本,扶助老二……”
轮到莫姑打断他了,莫姑不用小手绢按嘴角就说:“你是说日本鬼子投降以后吧。”
日本人愣了一下,尴尬地咧咧嘴,又自我解嘲地笑了,说:“这位小姐爱国情操……”
包大万听见“操”字又要笑,莫姑却严肃地纠正日本人:
“你应该称我道妹。”
离开凡尘,就没有国家之争了。俗世的地球上,画出了那么多小格子,立了界石,有的地方还立起了水泥大墙,拉了带电的铁丝网,站了持枪的士兵把守,不让人随便来往。可是那挡不住神仙的脚步。上帝呀,菩萨呀,阿波罗呀,秃尾巴老李呀,还是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人类,是因为失去了在地球上自由走动的权力,才成不了神仙,还是因为成不了神仙,才不能够在地球上自由走动呢?把人类圈在划定的地球小格子里,是上帝造人的本意吗?不管是哪一条原因,让人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静室修道,练功成仙,都是弥合国家争端消灭战争的有效途径,只要神仙不在胸膛上戴着国籍的牌牌。日本人佐多太郎渡海而来,找到了秃尾巴老李母亲的墓地,他按照莫姑的指正,称对方一声“道妹”,世界上的“老大”“老二”之争就平息了,“老三”也不再生气。包大万像叫中国人的名字一样,叫日本人“佐太郎”,跟他讲好了,中日人民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佐太郎”则明确表示,他要立即给秃尾巴老李母亲立碑,不用白色大理石,就用青色花岗岩,跟在中流河洗澡的儿子的肤色一样。包大万问莫姑,凭什么断定秃尾巴老李的母亲会埋在那块地方。莫姑不避嫌疑,当着外国人的面就说出了心机,她说日本国草木茂盛,森林覆盖率高,连使用的方便筷子都从中国进口,不砍伐自己的树木制造。青山处处埋忠骨,那块地方树木茂密,她断定日本人会喜欢。佐多太郎只听懂了莫姑的一半话,听道妹称赞他的国家,就高兴得不得了,竖起一根大拇指,斜斜地指向莫姑,像一根“老二”,说:
“你的,大大的好啊!”
攘外必先安内
打锣山绝不是太行山,它从来没有驻过八路军总部,战争的过去没有,和平的将来更不会有。佐多太郎只要不叽里咕噜说话,打锣山金矿的矿工就认不出他来,不会知道他的父亲曾经从炮楼上端着刺刀下来,在矿井口逼矿工脱光衣服,检查有没有私藏金子带给八路军武工队。他除了鼻子有点塌,样子跟包大万差不多,自然是一个种系,同属于“大东亚”这个地球上的大圈子。他即便说两句“米西米西”,只要不骂“八格牙鲁”,打锣山金矿矿工认出了他是什么人的儿子,也不会扔矿石砸他。打锣山金矿,这座大奸臣潘仁美、大太监魏忠贤曾经来督办开采的矿,端刺刀牵狼狗的日本人曾经来强占的矿,华东第一大金矿,它的标志性山头像一只卧着的大狗红彤彤的,那是被地底下丰厚的金子熏红了。金子阳性,像火,它在地球的肚子里呼啦呼啦烧,自然会把肚皮烤红。三河县年产黄金四十万两撤县建市,创建卫生城,四十万两黄金中,并不包括打锣山金矿的出产。打锣山国营大矿提前进入了用电的时代。三河县的地方小矿还在用灯壶子,点花生油照明,打锣山金矿已经用日本鬼子留下的电机发电,照亮地下和地上了。庆祝三河县黄金年产量突破二十万两的时候,三河县文化馆组织文艺演出,特邀打锣山金矿艺术团参加。打锣山艺术团在舞台角上安了两盏大矿灯,放白光的灯头前面安了会转动的铁片挖了孔,孔洞用彩色塑料纸糊住,两个人分别转动两盏灯的铁片,交叉射到台子上,给三河舞台带来了最早的霓虹灯光。歌手的脸上花花绿绿闪烁不定,好像来自鬼魅世界,伴舞的几个女人比她夺目,露出了三河地区最早的伴舞大腿。等到三河的舞厅里架设了自动旋转的彩色电灯球,不必人工转动,黄金公司宣传科长夏侯狗王成了跳舞的拓荒者,抱上了穿裙子的舞伴旋转,打锣山艺术团自发进县城演出一回,他们让健美运动员赤着脚走上台子,男人的裆间只兜了一点布,女人比男人多兜两点,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全都抹了油。呼哨四起,群情鼎沸,安静一些的观众打赌说,不敢用手摸他们抹了油的身子,那是抹了看的,不是用的。打锣山国营大矿,由于他们占据了不仅在三河,也在整个华东金子最多的地方,热乎乎的阳气在地下蒸,云蒸霞蔚,沸水滚滚,他们一直走在时尚的最前头。在这样的地方看过,自大的日本人也得服气,不敢再自称“老二”。
然而,好战的日本人果真会轻易认输吗?自卫队常常想出兵。他们依仗生在太阳出来的地方,更早地见到光明,打锣山金矿用他们留下的发电机照亮矿井和舞台,他们怎么会把赤脚走上台子的男女放在眼里?他们的男女身上要是兜了一点两点布,就不是走到舞台上摆样子给人看了,他们相扑,娱乐变成了厮斗。“米西”时间,喝过几杯酒以后,佐多太郎忘记了“战败”和“投降”的本质区别,好战的本性又流露出来,再一次挑衅道妹,要跟莫姑较量功法。莫姑一口气喝下一杯白水,正在考虑是不是应战,包大万替她拒绝了。包大万不再说“你打不过她”刺激日本人,他推托说,莫姑身上来了,不干净,不便斗法。佐多太郎的初级汉语里,没有“身上来了”,但他懂得“不干净”的意思,就建议莫姑洗一洗再发功。包大万趁机夸耀,三河地区有与黄金齐名的另一地理优势,就是温泉,劝佐多太郎去县城的温泉宾馆泡一泡。佐多太郎不以为然,自大的日本脾气彻底发作了,他吹嘘日本岛是地球上温泉最多的地域,日本国就是一个不凉的国,太阳国,处处温热。他们在自己国家的温泉里泡,常常男女共泡,在一个池子里一丝不挂,顶多在肩膀上搭一条毛巾。他问包大万,三河温泉能那样泡吗?包大万不说大话,老老实实告诉他,三河温泉不能那么泡,海滨乐园可以,不过,海滨乐园还没有引去地球肚子里烧热的水,是用人造的锅炉烧,也能把人泡得像煮熟的大虾。日本人不在乎热水是哪里烧出来的,他只关心男女共浴一桩事,他瞪圆了眼睛,急巴巴地问:
“花姑娘的有?”
包大万向他保证:“花姑娘的,大大的有啊!”
包大万夸下海口介绍说,俄罗斯的四斤半娃,自己就能占满一个大号浴盆,一起泡的男人得像个小枕头一样放在她身上,多放热水。
佐多太郎听了,连连摇头说,他对俄罗斯肥肥大大的女人不感兴趣,他就喜欢中国花姑娘。
包大万咬咬牙说,中国花姑娘,海滨乐园也大大的有,他不礼让日本人,自己喝下一杯酒,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俄罗斯女人。”
佐多太郎请他说说为什么。
包大万伸出一根又粗又大的指头,指着日本人的鼻子说:“你那么小的鼻子,到了俄罗斯女人的大嘴里,就看不见啦!”说完以后,他哈哈大笑,又长又大的头抖动不止。
佐多太郎隐约领会了“小鼻子”和“大嘴”的俚俗含义,他自恃和中国人同属一个种系,对方的鼻子也不见得大到哪里去,就指着包大万的鼻子,不服气地反问:“那么你大吗?”
“我?”包大万停止了大笑说,“你想看看?”
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来,把手伸向腰间摸腰带扣,又拍一下改变主意说:“算啦,别吓着你。”他指着莫姑说:“你问问她就行啦!”
他并不等待日本人从道妹那里找到答案,抬腿就往外走,叫嚷着:“开路一马死!”
仍然是海滨乐园热腾腾的夏天,德国牧羊犬得贝在狗舍的阴凉里伏着休息,乐园外边的海水上,传来姑娘们夸张的尖叫,看她们的身上,可真“花”。据说狗不是用耳朵听声音,而是用心头的另一根神经保持警觉。日本人进园,德国牧羊犬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要么是纵欲过度,心头的那根神经麻木了(在人类的性行为中,心脏的跳动要比平时快许多倍,狗类想必也是如此,再坚强的神经也会疲惫的),要么就是历史积淀变成了种族无意识,对日本人保持了友好态度。它的父辈被主人戴了白手套牵着,朝着巨大的毒气室龇出白牙狂吠的时候,日本狼狗就由佐多太郎的父亲牵着,守在打锣山矿井口上,狂叫着撕开矿工的肚子,隔了波涛汹涌的太平洋,遥相呼应。狗会因历史而友好,也会因现实而失去警戒,人类容易懈怠的戒备还会保持长久吗?日本人的那根弦倒绷得很紧。佐多太郎刚刚从包大万的轿车里下来,就看上了同时进园的小艾。小艾没有换下海水里泡过的泳衣,跨在摩托车后座上,两条胳膊搂了包勇的腰。包勇只穿一条小裤衩,肩膀上斜挎的泳圈已经泄了气,像一条打空的子弹带挂在身上。
日本人却突不破包勇的防线。没有了子弹的战士,用牙齿保卫他的姑娘,先在谈判桌上抵抗自己的父亲。包勇绝不是伶牙俐齿的儿子,不过他紧紧咬住“不行”,死不松口,父亲也没有办法。日本人已经在有一个大浴室的房间住下等待了,包大万还没有在包勇的阵地前推进半步。包勇已经换下了弹力的游泳小裤衩,解除了拘束,从凉森森的海水浸泡中,温暖苏醒过来了。在谈判桌的这一边,包大万看看包勇短裤那里,估计儿子长得即便不像父亲一样,会吓着日本人,至少也会让日本人惭愧。那么正好让小艾告诉日本人嘛,两相比较,小艾也会证明,中国人和日本人到底谁是英雄。包大万含含糊糊,刚刚把这层意思透露出一点儿,包勇已经完全领悟了,他说:
“那好办,叫乔乔嘛,一样能证明。”
包大万骂儿子一声混蛋,说:“那是你小妈!”
包勇说:“小艾是我儿子的亲妈。”他告诉父亲,小艾已经怀孕了。
包大万叫起来:“你还打算娶她?”
包勇没有回答。
包大万出主意说,要是不打算娶小艾,只是玩玩儿,正好可以借日本人的劲打下胎来,日本人狠哪。
包勇拒绝借用外国力量解决内部麻烦,他说,我们中国有的是办法,怕丢脸,不愿到医院去,民间就能拿下。中流河西岸的许言明会送药,常常过河来找花大姐,小艾只是不愿意叫他送药罢了,要不早就解决了。中国父亲想把儿子喜欢的姑娘送给日本人,到底是何居心?包大万不得不把真实目的告诉儿子,他想让日本人给秃尾巴老李母亲立碑,做中国神仙的孙子,在仙姑洞开发新的旅游景点。包勇反驳说,中国的神仙,中国人自己立碑就是了,何必用日本人!包大万几乎是吼起来:
“外国人放屁香嘛!外国人说了,中国人就信嘛!”
海滨乐园的灯适时打开,在包大万让花大姐看升旗的场地上,佐多太郎走一套功步,包大万把整座楼上的女服务员都集中起来观看。灯光不十分明亮,夜空中的旗子没有收起,看不大清楚图案,连摆动的声音都听不到。包大万没有说服儿子,他想叫佐多太郎走功步,走花了眼,临时从服务员中挑一个。佐多太郎功步稳健,像日本国的茶道不慌不忙,走到得意处,还平端起胳膊,让乐园管花草的园工扳。瘦巴巴的园工真的去扳,日本人的胳膊像横端的杠木,一动不动。等到园工不扳了,他平端的胳膊稍稍一动,园工仰面朝天倒下了。在女服务员哧哧嘎嘎的笑声中,包大万又生一计,把一群做粗活的男服务员招来,让他们一个接一个,轮流去扳佐多太郎的胳膊,让日本人一次次把他们打倒。还剩下三个男服务员没有上去,包勇的摩托车发疯一般吼叫着,驶进乐园,一条腿在地上一支停下来,后座上跳下一后生,穿黑色灯笼衫,秃头,穿布鞋,两只鞋前头各钉了一朵红绒球,他双手交替握一握自己的手腕,要跟佐多太郎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