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富裕又贫瘠的三河，盛产黄金却不产精神的三河，历史上也很少有名人来过，大奸臣潘仁美来督办采金，为宋朝廷征辽提供军费，大太监九千九百岁魏忠贤来督办采金，为明王朝抗击女真人资助军饷，都是拿着金子走了，没有留下“精神”。精神要凝结成镏金大字，刻到石头上，方能流传。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题字，自然像没有来过一样。差不多跟三河状元同科进士的苏轼，到登州做知府，只做了五天就走了，没有来得及到三河视察，他只写了登州海市的诗，通篇是仙境的虚无飘渺，没有一个字提到实实在在的三河。三河，带着它沉甸甸的金子，看来要在精神世界里沉沦了。三河人不应该怀揣着金子，在精神的豪宅前当乞丐。县志办公室爬梳古籍，在浩渺的文字烟海中，寻找三河孤岛，他们终于在最老的史书中找到了。《史记》卷一百四《田叔列传第四十四》载：“田仁上书言：‘天下郡太守多为奸利，三河尤甚，臣请先刺举三河。三河太守皆内倚中贵人，与三公有亲属，无所畏惮，宜先正三河以警天下奸吏。’”急性子的发现者，全不顾史册中的三河极不光彩，尽管摘抄下来，写入新县志，“司马迁曾关注过三河”，作为黄金宝地的重要宣传资料，上报县委县政府。县委县政府却不准如此宣传，理由是“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现实的三河却不是历史的三河。有耐心的县志工作者，把司马迁的文章读下去：“是时河南、河内太守皆御史大夫杜父兄子弟也，河东太守石丞相子孙也。”原来，史书上奸利尤甚、恶劣污浊的“三河”，标志的地域更广阔，相当于三百个如今的三河。这未免令小地方的三河人沮丧。历史上的“三河”实在不应该广阔无边，那一些“三河”出产黄金吗？那里不出黄金，郡太守拿什么去“奸”，得什么“利”？三河人实在不服气。县志办公室在同一套《史记》中查找，找到了又一个姓田的。大约就是秦始皇在半岛最东端，用太行山的石头筑桥访仙未果不久吧，秦朝灭亡了，天下大乱。刘邦和项羽争天下，打来打去，有一个叫田横的得了齐地，当了齐王。刘邦灭了项羽，要扫净天下，“田横惧诛，而与其徒属五百人入海，居岛中。”刘邦赦田横无罪，召他入京。田横奉诏，跟使臣上路。到了尸乡（多么奇怪不吉的地名）驿站，使臣要田横沐浴，说臣子见天子，要洗干净了才行。田横不干了，宁愿杀头，不肯洗澡。他割下自己的头来捧着，对使臣说，我田横和当今皇帝天子，都曾经为王，我为齐王，他为汉王，我们都知道，为王的道路上都不是那么干净的。现在他当了皇帝，就要求当初的并肩王洗干净了见他，太不公平了，我感到耻辱。皇帝召我来，不就是要看看我什么样子吗？尸乡距京师只剩三十里，我这颗头不会改变颜色，你送给他看。说完话，头在自己的手上闭了眼睛。岛上的五百壮士闻讯，也全都自杀了。这是个壮士义长英雄气短的故事，在那个金子不多的时代十分普遍，《史记》中记了很多。贫穷时代的人不贪财，才能好义。富裕的三河人不懂这个道理，极想抓住田横的故事，在背信弃义的时代，复活侠义精神。他们认定了，三河本是古齐地，田横壮士，当在此处。田横即便未曾把都城设在三河，他带着五百壮士入海，也应该在中流河与西流河汇合到一起的入海口那里下水，比较方便。二十世纪前半叶，三河南乡边界上，爆发了红枪会农民起义，红枪会抵制日货，也是在那里截下日本国来的船，把大米白面推进海里，留下自行车，建立了“神车排”，不用洋枪打仗，自行车把上仍然架着原来的红缨枪。那是片尚武精神汹涌澎湃的海水，田横祖先如果不是狄人，也是三河南乡人。县志办公室的人实地考察，选定田横下水的地点，朝大海上望出去，水天一碧，烟波浩渺，他们看不见田横带人居住的岛子，“田横精神”像一缕烟云，不好把捉。他们硬要在脚下立一块石碑，刻上“田横入海处”，连自己都没有把握，不知道两千多年前的壮士在哪块礁岩上立足。海水上能长出金子一样的精神吗？从海水中淘金，每一吨海水淘出0.01毫克，还要等到遥远的将来，把地球上的大山全部掏空了，才能实行。
包大万的海滨乐园，就建在估计可能是“田横入海处”附近，稍稍弥补了三河历史资本的不足。地球变暖，南极和北极的大冰架正在慢慢融化，使海面高起来，把地球上的好多城市没入海里。再过两千年，海滨乐园成为水晶宫，三河人再也不必在别人丰富的历史遗迹面前愧嫉不平了，他们有资格召来资深考古队，穿了巨大的脚蹼潜泳，在那些锈迹斑斑的门廊上、窗户上、器皿上，分别钉好铜牌，标明“包大万办公室”、“乔乔卧房”、“祁丽珠故居”、“四斤半娃绣榻”、“得贝狗舍”，开发出巨大的水下旅游资源，接待来自全世界的游客，一一指点着告诉他们，金子和精神是怎样在地球上循环转化的。日本人要渡海西来，不必上岸，就可以直接参观，更加清醒地反思他们的岛国历史：同样属于太平洋海域，淹没的建筑却凝结着不同的精神，海滨乐园和靖国神社都是用金子建成，三河的金子，却没有像大阪的金子那样威胁到政权，令“诸侯震惊”，所以，中国的皇帝从来没有像他们的皇帝那样发慌，朝太阳落的方向去学习，天朝威仪绝不失去，从西面来的使臣，还是要向中国皇帝下跪。当然啦，日本皇帝只到他们的神社去跪拜，“比基尼”放射就让武士道精神牌位变成黑色，海滨乐园的比基尼却五颜六色，艳丽多彩，是金子的本色转换成了****的颜色，像里尔克着名的诗句写的：“黄金住在纵欲的银行里什么处所/并同千百万人结成知己。但那行乞/的盲人哪怕讨一枚铜币/都像人无望的地点，像橱柜下面尘封的角落。”好色的日本人也许要相形见绌了。他们不至于“行乞”，但是会强奸，强征“慰安”。
包大万淘金暴发，他的使命就是要填补三河的空白。他把日本人佐多太郎从半岛最东端（此处比开普半岛的好望角伸进大海的纬度更高）引进三河，寻找秃尾巴老李母亲的墓，就是要在俗世的三河土地上，安下一座神仙的古墓，作为两千年后能够用考古小铲子刮擦的遗迹。他的作为，历史意义如此巨大，他本人却没有想到那么远，他现实的想法，只是给仙姑洞旅游风景区增添一个景点，再卖一份门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秃尾巴老李在中流河洗澡，爆下一片一片黑皮来，叔叔铲掉了侄子的尾巴，侄儿痛得叫“妈”，妈的古墓很可能在中流河畔。每年清明节，秃尾巴老李回来给母亲上坟，驾着风雨的神车，下冰雹报复他叔叔的铁锨，冰雹从来不往金雕岭一带落。金雕岭四周，冰雹如枪弹攒射，一片寒战狼藉，金雕岭一带却干干净净，像留下了一片净土，那就应该是秃尾巴老李母亲安葬的地点，儿子不忍心击落母亲坟头上的迎春花，小心地规避了。包大万要是为历史负责，他就应该带佐多太郎登上金雕岭，以他的矿井为起点寻找，哪怕坐了罐笼，下到八百米深处，像淘金一样，搜遍地球的五脏六腑，找到仙凡之间的人类化石，也有可能是秃毛巴老李母亲真实的骸骨。他根本不带佐多太郎到中流河边去，直接到打锣河西岸山上，来仙姑庙里喝茶，还想叫莫姑穿上裙子带路，让****打乱精神。他忘记了，好色的日本人比中国人更富裕，没有“行乞”，已经在强奸和“慰安”中，炼出了金刚精神，是打不垮的，所以，他的目的很难达到。把佐多太郎领到山腰处一个荒败的坟丘跟前，包大万一拍大腿，叫道：
“糟了，什么时候破坏了。”
佐多太郎不动声色，没有被青石板底下露出的黑洞洞的墓穴吓坏。他神情肃穆，闭了一只眼，用一只眼睛往黑幽幽的洞穴里看，退后几步站定，要包大万和莫姑不要说话，他发气功探查，究竟是不是秃尾巴老李母亲的墓。他背对太阳，面部阴暗，膝部微颤，脚下的沙土簌簌响动，双目微阖，睫毛像影子似的摇闪，光溜溜的嘴巴已经刮过，像嫩鸡的屁股抹了油烧烤。他是个安静的气功师，发功绝不吓人。他不念咒语，不摆手也不跺脚，不做一些凡人看不明白的招式，可是看起来更像真的有功力，能够平静地深入地下，穿透岁月，打通仙凡阈限生死阻隔，把万古捏为一瞬。他睁开眼睛，做出判断：
“这是个道士墓。”
包大万大吃一惊，差点叫出来，他看一眼莫姑，眨一下眼好像传递风月。这荒败的坟丘真的是个道士墓。在打锣山国营大矿那一边的山岙里，曾经有一座道观，修行的道士死了以后，道友们就抬着，朝落日的方向走，在日头落下去的山腰里埋葬。三百年前，留胡子的道士和仙姑在山洞里双修，异功没有修成，云游远行了，才没有埋在这里。其余的道士死了，都葬身此处。这里是道士的集体墓地，人称“道士坟”。道士们没有修成异功，自然生不下神仙儿子。日本人安静的气功，用不着手舞足蹈，就能勘破神仙交欢也会发生的骚乱，那将带入地下，数千年过后，形成骚动的土层，源源发散。莫姑修功将成，不在日本人的气功威力面前发慌，她镇定如初，用玫瑰黄小手绢按按唇膏，看一看包大万。包大万从莫姑那里接收了功力，恢复镇静，抬起头来看山的最高处，把手往那里远远地一指，说：
“这个不是，就在那里。”
佐多太郎不再发功，只把两只眼睛眯起来，顺着包大万指的方向瞄一瞄，果决地说：“不，不能那么远。”
包大万忍不住有一点恼火，说：“你也没发功，凭什么知道？”
佐多太郎说出理由：“道士没有劲，抬不到那么远。”
包大万差一点笑出来。用中国人的观点来看，和尚是最好色的，自然有劲，胜过道士。不过，和尚们死了，倒不抬出寺院走那么远，往往就埋在院子里头，节省了力气，从山上搬石头，从山下搬砖，在坟墓上造塔。和尚和道士把力气用在不同的方面了。日本国大概也是如此，天下的男人出了家，都是一样的。包大万其实并没有乱指，他指的地方一定要有真的坟墓，供日本人探察，他知道日本人不怕吃苦的敬业精神，你指的地方就是在天边，他们的丰田车加足了油，也会跑遍天下去勘察，探明了才能立碑。他指的那个地方是“张家坟”，仍然是俗世的墓地，又被日本人看破了。据包大万所知，这座山上的古墓，只有这两处了，莫姑穿着裙子和他上山，每一次都避开这两块地方，免得他们大行方便的时候，吵醒死人的魂灵，起来要求他们保持墓地干净，他们可顾不得。再要找有坟墓的地方，需要到打锣山国营大矿的地盘上去了，离仙姑洞未免嫌远，包大万不情愿。日本人已经露出了着急的样子，叽里咕噜说了两句东洋话，包大万听不明白，可是不满的日本情绪，他听出来了——世界上无论什么语种，表达不高兴的心情都一样好懂。包大万开始烦乱了，他向莫姑求救说：
“你那鸟功咬驴鸟去啦？”
佐多太郎的初级汉语，不能理解如此复杂的禽兽纠缠，他只能听懂与吃有关，睁大了眼睛问：“米西米西？”
莫姑不慌不忙地告诉他：“不着急米西。”
她再用小手绢按按唇膏，用两根指头捏了手绢角，轻轻地在眼前扇风，表现得像风尘女子一样怕热，用闲着的一只手朝西面指点，说：
“这两块地方都不是，就是那儿。”
她指的地方，树木茂密葱郁，看上去绿得发黑，好像不是山岩上能够长出来的。佐多太郎闭了嘴思索片刻，不说话，抬脚就朝那里走。包大万和莫姑紧紧跟上去。莫姑不穿裙子的好处这才显出来了。荆蔓牵拉，也剐不了她装在裤子里面的腿，可保完美无损。日本人也可以目不旁骛，直达他要找的神仙坟墓。佐多太郎在莫姑指点的地方停下来，细细端量，又迈开脚步，走动丈量，像三河流域的庄稼人在田地里走步，用步数计量地亩。他不让莫姑和包大万说话，再眯着眼膝部颤动，发一遍刚才发过的功。功毕，睁开眼，用脚尖点地，说：
“就是这里。”
包大万一高兴，不顾神仙母亲的魂灵看了会生气，伸一只胳膊，把莫姑往怀里一揽，说：“米西米西！”
日本人倒不急着米西，佐多太郎还要到打锣山金矿去看一看。他解释说，他要代父亲的魂灵故地重游，了却一个老兵的心愿。战败以后，父亲从打锣山金矿撤退，沿着秃尾巴老李东渡的路线，乘船回国，娶妻生子生了他。
包大万松开莫姑，听明白了佐多太郎用初级汉语陈说的历史纠葛，指着太郎的鼻子说：“你是说，你父亲是……太君，来打锣山金矿抢过金子？”
佐多太郎承认，他父亲是打锣山炮楼里的一个士兵，战败以后，一直想重回打锣山看看……
包大万打断他，说：“再来抢金子？”
佐多太郎摆手说，绝没有那个意思，战败以后，日本人卧薪尝胆，励精图治，经济发达，位居世界第二……
包大万再一次打断日本人的话，说：“是做老二吧。”
佐多太郎用他掌握的初级汉语想一想，说：“是老二。”
包大万忽然爆发了大笑，他笑着拍打莫姑的肩膀，两根指头比画得像一把手枪，点着日本人的鼻子，把初识汉语的日本人完全笑愣了。他费好大劲才止住笑，问日本人：“你知道老二是什么吗？”
佐多太郎借用最简单的英语，转换解释，说：“就是‘塞肯的’。”
包大万再一次哈哈大笑，拍打着莫姑的肩膀，笑着说：“对对对，就是塞进去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