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仙姑庙仿红木的小桌上,弄假成真的道姑摆下两杯茶,一杯给她尘世的情人包大万,一杯给东瀛来的道友佐多太郎,她自己跟前摆了一杯白水。佐多太郎跟她说凡间的汉话:
“你的,茶的不喝?”
莫姑回答他:“道妹不用茶。”
“只喝白水?”
包大万两只手在小腹以下往里画,像不会游泳的人在大水里乱扒,代莫姑回答:“她的,白水大大的呀。”
佐多太郎尚不明白,莫姑喝白水的量会有多大,值得包大万用两只手划,鼻子发出一声“哞”,表示疑问。
包大万的两只手仍然在下部比画,告诉日本人:“她的,练功。”
佐多太郎一听修功,兴致大增,他问莫姑修的是哪路功,静室独修还是男女双修。
包大万越俎代庖回答他:“这是我们的内政,你就不要干涉啦。”
佐多太郎执意要跟莫姑交流功法,必要时登坛比试。
包大万摇摇头,说:“你不是对手。”又说得明确一些,“你打不过她。”
日本人颇不服气,鼻子里又像老牛似的发出一声“哞”。
莫姑也不说话,不再礼让道友喝茶,自己端起白水,不喘气一口喝尽,口唇间嗞嗞有声,喝完后朝日本人亮一亮杯子底,杯子底白白的,滴水不剩,干干净净。
佐多太郎大为困惑,不知道喝杯水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包大万哈哈大笑,跷起一根大拇指,斜斜地比画,说:“你的,服了吧?”
其实,日本人本为友谊而来,不是为了打仗。越洋而来的佐多太郎,要是知道莫姑并没有修成异功,包大万都期待得不耐烦了,他们是在外国人面前联合撒谎,维护可怜的自尊,他就会笑话中国人的面子是用谎言撑起来的,不抗一戳。他笑过以后,就会拂手而去,不相信秃尾巴老李母亲的墓会埋在谎言堆起来的山上,他漂洋过海寻找坟墓的方向也会改变,指向诚实的国土。
比留胡子的道士在仙姑洞修道功亏一篑还要早两千年,有一个姓李的小孩浑身黑黝黝的,整个夏天都在中流河里泡着,洗了晒,晒了洗,身上爆起皮来,一片片掉落,像鱼的鳞甲。十八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他的叔叔睡了一觉,从家里出来,看见过道里盘了一条黑鳞黑甲的大蛇。叔叔操起铁锨铲去,大蛇腾空而起,一截蛇尾巴在地上扭动,空中传回一声惨痛的大叫:“妈——”紧接着惊雷暴雨自天而降。中流河里自此消失了泡着的男人。此后每年清明节,都会有过早降临的大雨落到中流河两岸,那是秃尾巴老李回来给他母亲上坟,涕泗滂沱。有时候还会夹杂着冰雹,那是秃尾巴老李用天上的枪弹,还击他叔叔的铁锨。那么,秃尾巴老李到哪里做赤子去了,每年要哭着闹着,回来给母亲上坟呢?他渡过渤海湾,在黑土地上登陆,没有出国,就地躺下,变成了一条中国的黑龙江。
且莫矫情吧,科学理性正在无情地铲除神话产生的土壤。要培育新的神话,先要在精神的土壤上覆盖厚厚的黄沙,筑起新的一层蒙昧,现代神话的种子才会在窒息的沙漠缝隙中惨淡呼吸,萌发出萎黄的小芽,长出耐旱的叶子,荒漠与秀美共存。美丽而又暧昧的日本,也曾产生过现代神话,他们想依靠黄金强国。十九世纪初,仅大阪富商每年借给政府的高利贷,就达黄金六千万两(是中国的三河二十一世纪最高年产量的一百五十倍),每年利息相当于大米三百万石。“大阪富人一怒,天下诸侯震惊”,政府终于被富人吓坏了。黄金威胁了政权,他们可不甘心。他们把江户改为东京,做新的首都,“明智(治)”维新,“求知识于世界,大展皇国之基础”,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往西走,到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求科学,粉碎刚刚建立起来的神话王国。从飞机的窗户里往下看,黑龙江的北源石勒喀河从蒙古的肯特山东麓流出来,南源额尔古纳河源于中国的大兴安岭西坡,汇成黑龙江往东流,穿过俄罗斯土地,注入鄂霍次克海,它老老实实,不像一条会兴风作浪的龙,断然不是秃尾巴老李复仇心切的化身。日本国军队渡过江去,跟沙皇的军队作战,在江两岸跟中国联军打仗,这条江没有腾身而起,成为障碍,日本人更加怀疑它的身份。秃尾巴老李被叔叔铲掉了尾巴,受痛不过,即便在这片黑土地上打了几个滚,翻身起来,也是钻进海里,往东去了。东渡扶桑,才是老李流亡的正路。他在日本岛一登陆,就成了神,一尊战神,一片黑鳞甲变成一顶钢盔。他去日本,大约与另一个神仙徐福在同一个时期。徐福带五百童男童女,去给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药,为了享乐,所以童男的帽子变成了富士山的头顶,白皑皑的,一节轻浮之相,童女身上背的小毯子变成了日本女人背上的小枕头,挪挪擦擦走路,随时准备放下睡觉。好战又好色的日本人,两类神仙都要,他们发明出亘古不变的服装,放荡艳丽,纪念徐福,筑起神庙,供奉秃尾巴老李,还成立了“秃尾会”,专门研究老李精神,佐多太郎任会长。以他们横七竖八拐六折五不三不四的片假名文字为桥梁,佐多太郎小心翼翼踏过,摸到方方正正严谨不怠的汉字堂奥的门环,略识初步汉语,就到中国来了。他想找到秃尾巴老李母亲的墓,探究中国文化的另一室:战斗精神。
谈何容易。佐多太郎连莫姑为什么不喝茶只喝白水都弄不懂,连念书不好的包大万深藏的玄机都看不出来,他要深入中国文化隐秘的墓穴,可就困难了。他不戴眼镜,像武士不像文士。莫姑引他为同道,却不告诉他,中国的一些大和尚,都把高级眼镜架在鼻梁上,不需要戴着眼镜念文件的时候,也拴了白金制作的小链子,挂在脖子上,念经时闭着眼念,才把眼镜像凡人一样戴好,道兄不出家,更有理由保持俗世的文雅风流。饮茶喝水已过,莫姑也不带他去仙姑洞看一看,叫他看明白仙姑是在石炕上修炼异功,这样的功法是难以战胜的,除非你发扬武士道精神硬碰硬,否则,趁早收起那一份好斗的心情。莫姑成心引日本人走进荒冢,让片假名做不好中国文化合格的桥梁,带佐多太郎上山。临出庙门时,包大万不顾道家规范,要莫姑穿上裙子,莫姑问他穿哪件,包大万快速抖出几个手势,莫姑世外的仙脸立刻羞红了一半。佐多太郎初懂汉语,对中国乡间****的手语,却一窍不通,他看不懂包大万简单手语里包含的复杂内容,不过,他一听穿裙子,就发慌了,看到了不该在仙境发生的红尘艳景,慌忙阻止,说:
“不可。”
又连连摇手强调:“大大的不可。”
包大万以为,戴惯了钢盔的日本人,也会换上软帽子怜香惜玉,怕穿裙子失去保护,山上的荆棘剐了美人的腿,就告诉佐多太郎,他曾经跟莫姑数度登山,穿了裙子方便。他差一点把“穿裙子方便”的手语内涵说出来,莫姑用仙家的目光制止了他。佐多太郎没有注意到仙凡之间的眉目,他自己的脸倒红了一点儿,他用初级汉语费力说明,他怕眼前穿裙子的仙姑晃来晃去,目乱神迷,找错了秃尾巴老李母亲的墓。
“不敢亵渎。”日本人清清楚楚地表明衷曲。
不过,莫姑重新洗脸,搽上防晒的护肤霜,比喝水的时候润泽娇嫩,口唇抹了一点口红,佐多太郎倒没有反对,盯着莫姑的脸,若有所思,神情依旧严肃。跨出被无数香客游人反反复复跨过的栗红大门槛,包大万用胳膊肘拐一下莫姑,用佐多太郎听不见的声音说:
“叫他看出来了。”
日本人不在意,莫姑也就没有脸红,她知道包大万说的是裙子和裤子的区别。包大万叫莫姑穿裙子上山,倒真的是为了晃花日本人的眼,在仙姑洞风景区开发新的旅游资源,借日本人的好色,拓展好景。他在半岛最东端的海边,巧遇佐多太郎,日本人的嘴唇已经被大海腥咸的潮气熏裂了,焦灼莫名。半岛的最东端离日本岛最近,佐多太郎以为,秃尾巴老李东渡扶桑时,会把母亲的遗骨背到这里安葬。海边游人如织,他逮住一个就打听,秃尾巴老李母亲的墓在什么地方,又讨厌,又好笑。有一点耐心的中国人才会问问他,到这里究竟是看什么来了,指一指刻在石头上的标志,告诉他,这里是“秦桥遗迹”,秦始皇曾经命山神搬太行山的石头,在大海里造桥,皇帝踏桥,去访神仙。紧接着又问他,想不想去太行山。他茫茫然不置可否。好心的中国人就劝他,还是不去为好,太行山的土八路老头尚在,他们看见了日本人,就用太行山的石头砸死,不管日本人是来寻找谁的坟墓。佐多太郎初识汉语,难以走进博大深奥的中国文化心理,他哪怕能在中国文化的库房里摸到一砖半瓦,摸一摸上面的千年古尘,粗糙的纹络,他也会懂得,中国的逃亡儿子,从来不把母亲的遗骨背在身上,更不会背到皇帝访仙的地方,因为国法不容。他们要是没有钱,一般来说,都是把母亲的遗体草草埋葬,留在故土。秦皇无道,也不讲信用,他答应了海神,不画龙王丑恶的模样,却带了宫廷画工访仙,他自然见不到神仙。那时候包大万正在替始皇帝惋惜,听见佐多太郎又在跟人打听,秃尾巴老李母亲的墓在什么地方,就走上去,拍一拍日本人的肩膀,告诉他,在三河,三河才是神龙的家乡。
三河盛产黄金,却不出名人。它连个着名的汉奸都未曾出过。被日本人埋下的地雷炸死的汉奸杨老七,自诩为打擂英雄杨七郎的第三十二世孙,也只是个一般的二鬼子罢了,入不了史书的《贰臣传》。人是自然的儿子,秉持了日月精华而降生,优秀人物是地球的宝石,数量有限,并非取之不尽的。在亿万年的不息滚动中,地球上的三河精英凝结为黄金,被人打穿洞子,世世代代开采,阳气耗泄,人杰自然出不来。三河人不甘心在发黄的史册中湮没无闻,像淘金一样拼命发掘,抉微钩沉,找到的也只是一个宋代状元,差一点跟大学士苏东坡同科,封了官还没有到任,就在贡院发了疯病,胡叫乱喊大不敬,自杀未遂,服药泄脱,疯死的时候,也没有想起任官的地方本是应天府,天偏不应。不甘心的三河人,硬要在疯死的状元身上淘金子。西流河一个写手,能背《新华字典》,写过一个打鬼子夺黄金的故事。他发现有一个老戏《王魁传》,演一个中了状元的书生负心,抛弃了赞助赶考路费的妓女,就是以三河状元为原型,是落第书生嫉妒状元,瞎编出来的。正值“原型说”大兴,书里的英雄,戏台子上的恶棍,都在发掘出原型,一一对号。背《新华字典》的写手想再写一出戏,为三河状元翻案,要三河剧团排演。适逢三河剧团的当家小生,业余时间雇给人家做女婿拜祭,来到了西流河,写手把打算跟小生一说,小生就拒绝演负心状元的角色。他演过的负心汉已经很多,现实中,却从未遇上哪一个妓女倒贴钱给他,他挣钱的最好门路,还是给不相干的死人三跪九叩。那种当了嫖客又中状元的好事,都是又好色又懒惰的落拓文人痴心妄想编出来的。他演过的最着名的负心汉自然是陈世美,陈世美的家乡也想为自己的老儿子翻案,可是难以如愿。哪怕是千古奇冤,只要在戏台子上演过,那就是铁案,永远也翻不了。据说,陈世美的冤案,也是同科落第的秀才嫉妒他,编造成案的。剧团小生拒绝一过,匆忙上场,用潇洒的舞步踢起孝衫毛边的下摆,西流河写手不得不打消了为状元翻案的念头,开始琢磨放弃背《新华字典》当写手,想去跟人借俩钱,开一个小商店做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