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周到来了。商业时代新潮的命名,大都与商机和挣钱有关,而不是仅仅指称“良宵一刻”的宝贵时间。在“难忘今宵”不厌其烦的反复歌唱提醒里,也许才会有红颜易老桃花依旧的岁月慨叹。流水无奈吧。有一个字在旧时代很少有人能识,世纪之交,被发掘出来,高频率使用,就是“鑫”,多少店铺以它命名,店主倒不加遮掩,坦然陈列自己的拜金倾向。黄金周的容量比“鑫”的两倍还多,宣扬者却不像店主那么坦白。他们一再鼓噪,一再煽动,好像倾心的还是好时间,值得游玩。他们在一幢幢发光材料装贴起来的大楼里呼号,看不到金雕岭矿井里粉尘弥漫,一个个“黄尘日”堆起了“黄金周”、“黄金年”。在他们一再鼓吹的黄金周里,吭吭咳嗽的小温州还不能在肩膀上挂两根带子,背起背囊去游玩,他还要照常扛起风钻,下到地球的肚子里,为黄金周掏挖金子。矿主也不会按照那些人对着喇叭筒说的那样,发三倍的工资,正相反,老板把不是节假日的工资也一拖再拖,只预借给饭钱。在他们一再鼓吹的黄金周里,失去了儿子的姜月兰也不能拍一拍沉重的屁股,离开矿山,拄一根棍子,去爬那些不出金子的山,爬到屁股拖不动了,就坐到台阶上,一磴一磴往上挪,以腚代步,下山时再换一根棍子,棍子上刻写一百个“寿”——除了皇帝万岁爷,谁会活得那么长呢?
黄金周里也并不都是好消息,坏消息也由那些大玻璃屋子里的人传出来。他们说,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自己跑出来旅游,被人剥光衣服抢走了钱,丢在路沟里,两天后被两个女人救起,给他穿上女人的衣服,送到了医院。老头曾经是一员虎将的警卫员,战争年代八面威风,腰间带枪,大机头时常张开。还有一个人,总也抑制不了要杀个人的欲望,趁黄金周假期,从外地赶回来,把他的奶奶活活掐死,体验了杀人快感。一个四星级酒店的服务员,刚刚通过了试用期,按正式工领薪的第一天,通过电梯上菜,脖子被更凶的手掐住,送了性命。凶手原来是电梯门,她身子在门里头,头在门外头,电梯就这样升高,没有办法把她取下来……类似的坏消息,每天都从同一个地方传出来,传遍海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大家见怪不怪,影响不了好心情,依然充满了海滨的娱乐感、幽默感。沿着海边,修起了一些新的景观,有假装几根绳子扯起巨大的帆布,大风吹不动,大家称它为“扯皮”,有磨光溜的石球横七竖八地摆着,总也滚不动,大家就叫它“扯蛋”。城市的高处新安了大钟,每天的同一个时间,奏响同一支乐曲,简单得好像说话,大家叫它“五音不全”、“不厌其烦”。海岸的最东边,有一座古炮台重新修复,游客花十块钱,可以通过栏杆网篱,进去摸一摸新安的炮筒,有人穿了清兵服点燃炮捻,朝船舶来往的海面放一个空炮,连一片水花也打不起来,只听个响声。笑声四起,没有人问一问,大清的炮兵为什么放空炮。一百多年前,曾经有一支亚洲最强大的舰队,在这一片水域全军覆没,十艘军舰投降,得胜的日本人用俘虏的军舰,跟俄罗斯舰队打仗,还用原来的船号,以示辱蔑,用打捞上来的沉舰舵轮,做了咖啡桌。很少有人知道,指挥日舰打胜了那场海战的日本人伊登佑亨,接受投降时,曾经狂喜到什么样子,也很少有人知道,被部下栽赃背了投降骂名的自杀败将,棺材上捆了三道铁锁,不准下葬,只知道一个“邓大人”把大辫子搭到脖子上,手把舵轮,要把敌舰撞沉。葬身大海,比葬在黄土里清白得多呀!邓大人有福了。空炮声声,权作礼炮,有人在海边结婚,租用了超长的婚礼林肯车,只用半天,花两千元钱,车长得像一艘陆地巡洋舰,好多地方跑不开,车身长得两个人根本用不了。莫不是车里面可以安下大床睡觉?有必要把新婚洞房拉到人人都能看见的大空间展览吗?人家要参观,自有好去处。离炮台不远的大楼里,一个大型********展正在举办,广告片登在报纸上,一看就是挑选出来的女郎,绝不含糊。广告做了三天,大家的反应很冷淡。报纸上说,城市居民波澜不惊了,不是前些年,此类展览能引起惊涛骇浪了,这说明人民的品位在提升。好多人对报纸上的说法不以为然,嗤之以鼻。编报的人关在大玻璃屋子里往外看,理应明察秋毫,他们稍有眼光,就该看明白,大家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光身子女人,比照片上的更放纵、更恣肆,绝不用纱巾啊花朵啊遮掩,露就真露,干就真干。照片上孤零零的一个女人,连动都不会动,脱得再光,有什么看头?这座城市新出了一位女星,在电影里充当上床的第三者,刚刚走红,就跑到遥远的葡萄牙里斯本海滨,拍了“不彻底”的“写真”。因为没有脱光,她的老乡就不满意了,发出了嘟嘟囔囔的“帖子”,宣泄那满腹的牢骚:“写什么真哪,跟我做爱得了,你那小腚扭得真好。”还哼哼唧唧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恳求说:“我要。”就是这样,艺术如果不能给人快感,它就没有理由让女人脱光衣服。照片如果仅仅是为了“看”的艺术,它就不应该只把镜头对准年轻漂亮的女人。谁说男人不艺术?谁说老女人不艺术?“联想的机子”也充满艺术的电子,一触即发,一身沧桑。
因为是金雕岭金矿的“工程师”,尽管凌子彬认为,没有经过专门机构评定不算数,不肯接受,包大万还是给了他一般矿工得不到的优待,让他在黄金周期间休几天假。祁丽珠把总经理的安排传达给凌子彬,不无哀怨地说:“你可以去会你那小婵娟了。”凌子彬没有客气,没有推辞。他真的想念宁慧了。如果包大万能够按时发工资,如果宁慧复习考研,不需要交听课费,他就违背一下自己的初衷,不再为将来的岁月留下尺素情书,回忆古典的爱情,去买两个手机,随时听一听声音,彼此也能够捕捉到时代风习到底在心上留下了什么东西。时光如流,转眼已成过去,在手机金子的导线不到一毫秒的传导中断里,互相牵挂的爱人总能够及时提供帮助,清除掉心上可能留下的阴影,有喜悦也同时分享。正是如此,因为没有手机,因为书信传递会有更长的传导中断,等到凌子彬看见宁慧,他已经看不到宁慧做家教险些遭受凌辱的可怕痕迹了。他只能从着名虎将的警卫员被人劫掠的凄凉中,从刚刚上岗的服务员被电梯夹死的悲惨中,从海滨新添的“扯皮”“扯蛋”的景观中,从女影星的老乡骂咧咧的向往牢骚中,从古炮台放空炮挣钱不计屈辱的健忘中,从超长的婚礼轿车极度的靡费中,感受这座城市的骚乱、无常、膨胀和摇荡,意识到,他为了写一部《黄金史》,深入产金旺地,却把爱人孤身扔在了不安全的地方,让她失去了保护。
带着深深的失职感,深深的歉意,凌子彬带宁慧避开熙攘的人群,走向山林。幸亏山林还保持着原始的形态,没有被开发成森林公园,否则,它依然会被导游哨子嘟嘟乱吹打破幽静。地球上如果没有了原始山林,到处都树起旅游的路线图,人类将失去最后一片规避之地,永无宁日,越是到了黄金周,越是满世界骚动,日夜不安。眼前的这一片山林远离市区,电视台的发射架立在主峰上,显得孤独而又落寞。往深处走,有一个岔路口,通向树木更加葱郁的山谷。凌子彬和宁慧的脚步刚刚踏上路口,树丛中闪出一个小兵,穿迷彩服,戴领章帽徽,挡住他们,不让通行,告诉他们,这里是军事禁地。凌子彬和宁慧退回来,向没有军事的山林走。有了这一处戒备森严的军事禁地,山那边海岸的古炮台放空炮挣钱,才似乎有了一些理由。军事在山林,和平才能在海滨。可是,宁静的山林适于发射导弹吗?多么奇怪的人类,他们的祖先从山林里走出,本来不是为了战争,只为了生存,子孙后裔退回山林,却搞起了军事,圈起禁地,不准相爱的人踏入了。不过,凌子彬和宁慧倒没有哀怨,山林浩大,小小的一角就能够为他们提供安全的庇护。踏过一处茂密的荆林,山腰里露出一个洞口,洞口上方錾了字,仔细辨认,是什么“真洞”。看来,是哪一代真人曾经修行的地方。由于没有个新世纪的假道姑来修异功,也就没有辟为旅游景点,洞子里有动物的遗毫,飞鸟的劫羽。从洞口一侧小心地攀越过去,转到山林的另一面,阳光浩荡饱满起来,从树隙间不保留地射下,让人的身上热腾腾的。他们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吃了带来的煮苞米。头天傍晚,在铁架子搭起的大棚市场上,他们买了一包青苞米。卖苞米的汉子来自西面的穷县,离海滨城市一百七十里,开三轮车跑了半夜,在市场上守着小摊,直到傍晚,青苞米一块钱八棒售卖。提着买来的青苞米,离开农贸市场,凌子彬眼前一直晃动着那汉子枯焦的头发,布满血丝的眼睛,他不由得连连慨叹:“谷贱伤农,谷贱伤农啊。”他从不作诗,居然写了一首,是传统的悯农诗:
一夜冷露碎星光,
倚门妻儿望断肠。
可怜日烧三升汗,
煮得几家新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