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大姐从西流河嫁过来的那一天下雨,男人戴着礼帽跟她拜堂。雨是从天不亮的时候开始下的,雨小了,又飘起了雪花。她从****的西流河启程,不下雨结婚干干净净的就怪了。坐在淋不湿轿帘的轿子里,听着外面轿夫的大脚踩得泥泞咕唧咕唧响,她不慌不忙,有时间回忆她放荡的姑娘时光。
她是淘金工房子推大磨的最后一代女工,很早就学会了唱歌。她十四岁进了工房子,抱起磨棍放到肚子上,她还没有梳起一根大辫子,老板没把她放在眼里。这使她很不服气。錾磨的大工一手执錾,一手握锤,在坚硬的石磨上拱沟,喘一口粗气强暴了她,她倒不完全是被迫的。她听见大工喘那口粗气了。凭天性,凭悟性,她知道大工是叹息她小。她暗自承认了这一点。不过她天性好强,有决心,有毅力,骄傲的大工也不敢小瞧她。她抱住磨棍就不想撒手了,从来没有想过学拉流。在她小姑娘的眼光看来,拿一把扇子一样的大笤帚,在斜铺的柳木板上扑挡过来,扑挡过去,让大磨上磨下来的泥沙浆顺水往下流,汤汤水水的,并不见得怎么好,倒是她磨棍在手顶在肚子上,一步一挨更可意,适合唱歌。她很快就见长了,梳起了大辫子,拿錾子的大工眼看着就配不上她了。
她大约从这个时候开始,喜欢穿带花的衣服。推大磨女工天蓝色外衣底下钉一溜白布边,假装白小褂,成为时尚,曾经风靡过整个三河流域淘金的工房子,而今已成明日黄花,新的时代已经到来,自由自在,提倡个性打扮。然而不结婚就穿带花的衣服,还是需要姑娘不怕羞的勇敢。她做到了。她本来不是那种特别美貌让人一看就放不下的女人,依仗了她的花衣服,她显得出众了。在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女人中间,太多的面貌被忽视,那一身花衣服却始终打眼,像滚动的羊群中,蹿跳着一只花狐狸似的。金洞子老板注意到她了。她当然不会拒绝老板。她迎合的热情大得吓人,老板不能胜她。她故意使用不那么必要的热情,来挽回她在老板那里失去的面子,她怪老板曾经瞧不起她。她这种态度,注定了不能永久留住老板,更何况脱了花衣服,她并不比别的女人优越。老板的眼皮底下,推大磨女工脊背上拖着大辫子扭来扭去,走过了多少抱着磨棍不放的路,单凭一身花衣服,不能够长久在老板那里取胜。她花花哨哨的,饥不择食,来者不拒,招蜂引蝶倒还差不多。她很快被叫成了“花大姐”,真实姓名倒被人忘记了。她就是那种盖翅上有花花绿绿斑点,到处乱飞乱落的飞虫,山野里抱住哪一根茎杆,都是好草。她新婚夜里的表现绝不收敛,毫不矜持,男人微微地吃惊了,不禁感叹:
“你还真会哩。”
她骄傲地用鼻子吭气,采用新的战法,一举将男人打垮。
男人本是当兵的人,他不剃秃头,摘下拜堂的礼帽,露出修剪整齐的分头。贴在额头上的头发又细又软,一看就不是动武的料。他果然是文职。他当兵一年,赶上了大战的结尾,他没上前线,一直留在后方。他是温良的男人,天生不适合打仗。他腿上有一块伤疤,像贴过一帖膏药再也洗不掉似的,那还不是战争的纪念,而是他在后方阻击的战壕里,埋伏生疮留下的。大部队跃出战壕,正要冲锋,他的腿一瘸,倒在了地上,战友还以为他中了流弹,一扬手招来了担架。他复员回家,新婚大喜,戴上礼帽拜堂,身上相应地穿了大褂,他觉得他穿这样的衣服最适宜,比军服要好。他是天生的文官长袍马褂,不是武将金盔银甲。
花大姐很快就发现男人不行了。她并不会嫌男人武艺不好,男人功夫不到家,她可以教他嘛。在工房子推大磨的年月,无论是大工小工,好多人都是从她这里学到了本领,出去打天下。那些人从来没有让花大姐小看,觉得不行,他们好赖都有一把子力气,作为男人,那是根本,有此,差不多也就行了。她的男人缺的,恰恰就是这种根本性东西。更要命的是,关键时刻,他常常咳嗽起来,收拢不住,令人沮丧又烦恼。她让他咳嗽够了再说。男人气喘吁吁地解释,为自己辩解,归结为年龄的原因,就是老夫少妻最头痛的问题。花大姐不以为然,她举皇帝的例子反驳男人,皇帝年龄再大,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是年轻的。男人说,那是因为皇帝的权力大嘛,权力大,爱上朝就上朝,不爱上就不上了。大臣就不行了,半夜三更就得上朝,不管咳嗽不咳嗽。所以皇帝再老,年轻的妃子也不能被人偷去,大臣老了,小媳妇就容易被年轻人偷了。说到这里,文职的男人念一首诗,形容大臣的小媳妇被年轻男人偷了的情景,诗曰:“八月十五月正东,乌鸦不叫有人惊。面筋搂着粉团睡,干柴棒子窗外听。”花大姐没有被诗逗起兴致,倒又气又恼,骂一声老大臣,说:
“他还真有那份穷精神!”
男人的苦恼还不只是年纪大了,力气不够用,他是得病了。他在雨雪交加的天气里成婚,娶****的西流河过来的花大姐为妻,妻方年少,他得病是预料之中的事。他天生文职,不善武战,腿上生疮,没有放过枪,他要得病,自然是胆子上出问题。结果却不是这样。他赶上了一次结核病大普查,查出了肺上的毛病。普查队带机器下来。机器安在临街的房子里,窗户上蒙了毯子,包了胶皮的电线从屋子里拉出来,连接上电机。机器隆隆响。大家排队进去。屋子里黑得看不见人面,烟尘呛人。坐在大镜子后面的人倒能看见东西。有人转到大镜子后面,偷偷看一眼,看见人的肋骨像条编篓子的破片一样。怕羞的女人吓坏了。她们不知道,是谁给了普查队这么大权力,不需要人家脱衣服,他们就仔细看了。花大姐倒不在乎,她在男人的头前走进去,还问普查队用不用脱衣服呢。她不脱衣服,“花大姐”的斑点也不会在镜子里消失,普查队看透了她身体里边,****的内脏从姑娘时期就很发达,健康无瑕,不需治疗。她男人就不一样了,肺上的阴影有半个杏子那么大,看上去就像他腿上生疮留下的伤疤一样,也是在战壕里埋伏的结果。
如何来总结男人在县城西面疗养院养病的那些日子呢?花大姐是否有过忧伤?是否有过失意?是否有过不想穿花衣服的时候?昂子已经出生了,小腿上无疤,肺上想必也是干净的,完美无瑕。小鸟儿长在腿间,睡觉时常常竖起来。花大姐没有念过老子的书,不懂得小孩“朘作”并不是想到了淫事,她只以为,儿子一生下来,就像她一样了,肯定会长成一个好色之徒,将幸福终生,跟他那没有作为的爹爹不一样。儿子太小,花大姐还不敢推断,他都会遇上什么样的女人,未来的女人穿什么花色衣服也难以预料,不过,尚艳而不尚素,则大致上可以断定,花枝招展,是自古至今以至永远的将来****女人不变的宗旨。山野里荒芜丰沛,水肥草美,花大姐到处自在地飞。男人去县城西边的疗养院养病,要从山野间走过,他如有灵性,当会觉悟。
其实男人如果打过仗,有过亲身争战的经验,他觉悟得还会更多,绝不仅仅是男女之事。没有当上皇帝的人,以为男人们拼了命争着当皇帝,就是为了日遍天下女人,其实真正当上了皇帝,就会知道,美人不过是江山的附属物罢了,哪里需要当做主要目标来追求?关于和尚与尼姑的看法,也需要纠正。对出家人持有偏见的人总说,和尚是天下最好色的男人,最好淫的女人自然便是尼姑(此言首先在花大姐那里不能被认可),和尚和尼姑住得近了,正好容易勾搭成奸,荒淫无度。其实和尚和尼姑也会为争房子打仗,有你无我,鱼死网破。乌悠山上的圣水庵原本住了尼姑,不准许陌生的男人随便摸头皮。有一年来了和尚,赶走了尼姑。尼姑们被迫下山,在山下的一个小村子结庵居住。又过了一百多年,山上的和尚才下到村子里,接了尼姑上山。养病的疗养院还在山那边的村子里,夏天的野草从路边蔓延,遮没了放羊的小径,到秋天草木枯黄,又露出灰白的路来。宋钦宗靖康元年金兵南侵,从黄河上踏冰而来,就是由此经过,往南走了。寒冷地方的金人喜食羊肉,阳气甚壮,他们倒不是那么好色。再过五六百年,金人的近亲后裔女真人,沿着同样的路线南下,才改变了不好色的门风,淫风流荡了,连皇帝都会喜欢别人家的女人。皇宫里的妃子全是女真的大脚,穿木底的大鞋嘎嘎响,不好掌握。皇帝偷偷地跑出宫,到妓院里找汉家妓女,把小脚握在手里,不惜染上老百姓才会得的脏病,宣太医调养。
在男人养病的日子里,花大姐起初还逮不住目标。她最先是看中了一个织洋袜子的。男人们可以干的行当很多,此人单单选择了织洋袜子,可见他喜欢女人,织洋袜子,显然也属于“卖绒花”之类。大集上乱哄哄的,女人们把他围起来,叽叽喳喳。他一只手摇着铁把子,一只手伸到下面拽洋袜子,看不分明的,还会以为他伸到下面的那只手在摆弄鸟呢,他可真大胆。那么多女人围着他,他自然得意啦,他看中了哪一个,就叫哪一个把裤腿往上挽,试一试他织的洋袜子能不能套下去。他只要想试,没有哪一个女人会拒绝他,正相反,女人们还会为他试晚了,争得打架呢。竞争,花大姐是不怕的,固然会有女人长得比她好,可是论勇敢,到时候能冲上去,哪一个都不在话下。不过,她很快就发现,织洋袜子的男人不行了,他也会咳嗽,不像有力气的样子,难以长相厮磨。关键时他一咳嗽,花大姐即便能够拢住,也会由此想到养病的男人,大败兴头。花大姐咬钢嚼铁推过大磨,披沙拣金,选中了镶牙的。
连花大姐自己都感到奇怪,她简直快要变成一个会挑剔的人了。过去她可真的不是这样。这都是结婚让人发生的变化,变得像侍候过皇帝的妓女,要挑肥拣瘦了,她竟然忘记了,皇帝的家伙也会染上脏病,妙手太医也不能回春,要像老百姓一样烂掉,只不过皇帝维护脸面,要把脏病说成麻疹罢了。镶牙的让花大姐看中的,就是他那张光滑明亮的大脸,没有瑕疵。他给人家镶了那么多假牙,金子的,银子的,什么货色都有,他自己还是原来长成的那一口,没有镶一颗金牙。他住在中流河上游村头有一座大水库的村子里,他到水库边上掬水洗脸,刷牙也在同一个地方,保持天然。每一个集日,他都骑车子从中流河上游出发,沿着中流河东岸的大道,顺流而下,常常用一只手扶着车把。路边地里有干活的人,直起腰来看他,他把另一只手也撒掉,冒着摔坏镶牙工具的危险。他的职业跟织洋袜子的不同,凭职业看不出他是不是好色。他让男人和女人张的嘴一样大,把牙科工具伸进去探查,给男人拔牙和给女人拔牙使用同一把钳子,打麻药的针管也一样粗,横插竖插。不过,一切都瞒不过花大姐的眼睛,她明察秋毫还是看出来了,镶牙的让男人和女人坐同一把椅子接受检查,他本人站的位置却不同。椅子上坐了男人,他站在椅子的一个扶手那一边;椅子上坐了女人,他就站到了没有扶手的对面,让女人把他当一个扶手。当然啦,那需要女人年轻,保持敏感,能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存在。花大姐坐到那把椅子上,张开嘴刚刚一会儿,铁制工具碰触她的口腔,还凉森森的,她就感觉到牙医热烘烘的存在了。她不握,任牙医往她适意的地方压,咫尺千里,近水不解近渴的样子令人发笑。她忍住了不笑,保持冷静,张着嘴含混不清地说“就是那个疼”,镶牙的用力触一下,说到她家里拔,她不说话应允了。
散了集,镶牙的就来了。他把自行车支在门口一棵李子树底下,带着全套镶牙工具进家,镶牙专用的椅子没有带来,让花大姐坐她自己的。镶牙的故伎重演,让她把脸仰起来,让她张开嘴,让她感觉到他的存在,一根铁器伸进她的嘴里,碰触到寻常器具到不了的位置,以硬对软,自然不是牙齿。女人原本有一口好牙,没有哪一个是疼的。他碰到哪里,女人的反应都一样,就是闭着眼很像舒服又像难受的模样,嗯啊作声。他向前推进一步,压一压她的舌头。女人一摆头不耐烦了,睁开眼说:“你还啰嗦什么?”
镶牙的还从来没有遇上性格这么急的女人。他镶牙多年,饱览秀色,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女人的牙不管疼不疼,只要向他张开嘴,都需要有一个探查过程。有一些过程有始无终,好像永远都没有结束,如果不是他主动放弃,他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个结果。女人们自然都会感觉到他的存在,表现却不尽相同。有一些肯定也很喜欢,不喜欢,她就不会把嘴张开了。可是她们只能隔岸观火,又想望又怕烧的样子令人发笑,你猛一逼近,她又吓得缩回去了,呆若木鸡,好像从来都没有表现过兴趣似的,令人生气。还有的假装害怕,往后退,他绝不让步,猛向前压,也就成了。花大姐的急性子不让他发慌,只让他后悔,他白白地耽误了那么多外围打探的时间,划不来了。
镶牙的动用一整套口腔里的技术,补回他损失的时光。他擅长打钻,能在牙齿的根部钻孔,让人的整个身体发麻,花大姐连头皮都麻到了,她用自己的一只手使劲抓头发,闭着眼叫不出完整的声音来,单凭镶牙的一个人,单方面技术还达不到这一步。镶牙的不能不由衷地钦佩她,称她好家伙。花大姐自负地说一句大话:“我十四岁抱着磨棍转圈,什么样的家伙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