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万激情充沛,一口气说:“你要是当过鞋匠,就应该知道,腿瘸的人走不快,到死也赶不上人家不吃饭的时候;你要是有老婆,就应该知道,没有老婆的人家缺什么,他临死找不到一双女人的破鞋,赶上人家吃饭的时候就对了。”
想去打饭吃的人越发糊涂了。
包大万一条腿划圈,在地上走一遭,换了另一条腿在圈子中间点点,再走一遭,他没有耐心拖一条腿,把圈圈点点擦去了,指着拖拉机上躺着的那个人说:“他和你一样。你要是有人心,就可怜可怜他,别叫他在拖拉机上躺着,等你吃饭。”
想吃饭的人气得差一点摔了饭碗,他叫拖拉机上的人,就在太阳底下晒着等吧。
包大万怒火万丈,冲着拖拖拉拉的背影吼道:“开一个火葬场的条子,有什么了不起?有腿有胳膊,蛤蟆老鼠都能上天!”
他跺跺脚,气吞山河地发下誓愿:“有一天,我自己建一座火葬场给你看!”
居高临下
就算包大万气魄宏伟,胸怀远大,如果他后来不到金雕岭上去淘金,他冲天的誓愿只是一句吓吓麻雀的空话,人听了,谁也不会害怕。
金雕岭山势险恶,一看就知道不是善鸟。打锣山国营大矿,还在隔了两座山岭的那一面,正是金雕岭巨大的利喙想啄却啄不到的方向。晴天的时候,能看见打锣山那面升起淡淡的炮烟,在山石上光屁股坐着,能感觉到打锣山矿井放炮,像小地震摇动了炕头似的。在打锣山看金雕岭矿井放炮,想必也是这样。有云无云的天空下,树起高大的井架,地质队还在钻探矿脉,寻找金子。这个地质队自从来到三河,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一直钻探了四十多年。他们旋转不已的金刚钻头,在三河的山岩间钻出了无数窟窿,绘成矿图,密封上交,密存在国家的库房里。他们在三河县城靠近古城南门处盖了房子,全队人马驻扎。老钻探工已经得矽肺病死了,儿子又上了钻台,娶工友的女儿为妻。他们严丝合缝,精于保密。包大万初上金雕岭,想从他们那里得到金矿脉的消息,等于向没有嘴的瞎子问路,他们用竹竿探到了,也不告诉你。
全仗了包大万的头又长又大,他在地球的肚子里瞎撞,还是一头撞到了金子上。三河是黄金宝地,还会有穷人,那就看谁的头大,能撞上金子了。地质队的钻头那么硬,在三河的地底下钻了那么多窟窿,钻探工得了矽肺病,还要死去,那是因为他们把矿图上交了,不能用金子做一个肺换上,帮人喘气,金风飒飒。三河的老淘金人说,旧社会要当老板干洞子,先得摸摸你的头皮,看有没有裆里的卵子皮厚。包大万认真地摸过,他的头又长又大,自然也皮厚。他的头皮还没有撞破,就出了金子。好命运与他鞋匠父亲的预言正好相反,他根本用不着坐一个马扎,用两根指头挑起女人的鞋子,舔一舔锥子扎一针。一开始,他就想用女工推大磨,像过去的金洞子老板那样,看推大磨女工大辫子搭在脊背上,一步一磨蹭,看一会儿,叫上一个,说:“你来。”有经验的老矿工劝他说,如今的矿石含金量远远没有过去高了,用人工推大磨,恐怕推不出工钱来,须用机器磨,多磨矿石。再说啦,新社会的女人都是大脚,能走远路,不适合像小脚女人那样,抱着磨棍转圈,走不出你的掌握。包大万听了这些劝说,才取消了原来的计划,安上了机器磨,用不敢摸的电力代替了女工。再一发展,他又上了选厂,用浮选法淘金,走到了现代淘金业的最前头,离推大磨女工的古老理想越来越远了。
祁丽英让人想到近代的历史。她出生的那块地方,曾经用现代化武器打仗,所以她不是古典的“金屋藏娇”的那种女人。包大万买回她来,先盖房子,盖一座砖石混凝土结构的现代楼房让她住。包大万已经忘记他曾经发下的誓愿了。他即便对曾经生过的气耿耿于怀,总想报复人,要是没有山河县黄金产量突破四十万两,撤县建市,创建卫生城,挪建火葬场,他要实现抱负,也没有机会。他把楼房盖在村子东头,生产队原来的场园里。场园旁边,生产队的饲养屋已经被人买去,翻新成了人住的房子。他在春天施工,不用自己村的瓦匠和小工。镇里的建筑队开动大马力拖拉机,拉来竹排和钢管,扎起比两层房子还高的脚手架,吊上滑轮。穿胶靴的小工通过滑轮输送水泥和砖头,戴着柳条编的安全帽,看上去像包大万的头一样大,不知道有甚功夫。数年前“文攻武卫”战斗队也戴这种帽子。小楼盖到了第二层,周围的邻居壮起胆子,提出了抗议:大家都住得一般高,就你自己住那么高的房子,人家屋里的什么什么东西,都让你看见啦。包大万问他们,家里吃什么好饭怕人看?他们愤慨极了,说:
“可不是饭!”
包大万问他们,还有什么比好饭怕人看?
他们吞吞吐吐不肯说。
包大万把大头一摆说:“算了吧!女人的屁股,我要看,什么样的不能看到?”
大家想一想,包大万拿了金子往西走,走进大山,能把女人囫囵个儿买回来,他要看,又岂止是某一部分?如花似玉完整无缺,任他跑马。可是,政策还没有公平到那般地步嘛。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没有人说过,准许先富起来的人住到高处,看人家女人的屁股。城里的女人,有一些已经开始让人看了,不过那是需要花钱的,看的人倒不一定住高楼,平房也中。大家心怀不满,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有人敢动手把越砌越高的墙壁扒掉,不必看包大万的头又长又大,看一看搬砖的小工戴柳条帽子,就让人害怕,只得听任来自高处的危险潜滋暗长,有一天突然落到自家女人的头上。
包大万当然不必公开观望,他吃完了饭,到阳台上假装拿一根笤帚苗剔牙,他睡过了午觉,趴到窗户上假装吹吹风,都能够如愿以偿,浏览到幽谷艳景,他还可以装得像无意中撞上了似的。自古至今,中流河两岸的人家,都把尿罐放在院子里靠近猪圈的地方,女人们一弯腰,就此解决,从来都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危险。只有极少数胆子小的女人,会先把院门拴好,事后再去打开,放进适时而来的人。包大万的小楼在上,她们没有朝天的门好拴,常常表现得匆匆忙忙的。包大万有时候还会剔着牙,宽慰她们:
“你怕什么?不用着慌啊。”
直到祁丽英患了尿毒症,每天都为尿尿的事情害愁,包大万才顾不得安慰人家了。
女人们的危险却没有就此消除。只要包大万的小楼还立在村子东头,只要大家的房子还没有朝天的门好栓,逼人的危险随时都会降临,而且越来越严重,能把胆子小的女人吓死。春光明媚的一个大白天,灰盒儿的媳妇回了一趟西面大山,刚刚回来,在院子里弯下腰去,她喷珠溅玉正在惬意处,从高处忽然传来了哈哈大笑,把她惊住了。幸亏她人高马大,在中流河通往大山的路上来来回回跑惯了,胆子比较大,没有吓坏,顾得向包大万的小楼看一眼。这一看,她才发现,看了她兴奋发笑的还不是小楼的主人,而是与小楼并不相干的人——光棍汉昂子。
昂子的笑声太大了,他热情奔放,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与得意,他在包大万的小楼顶上手舞足蹈,大笑不止。他坦荡本真的举动,引来了好多人围观。他从哪里爬上了楼顶,却没有人能够猜出来。包大万的小楼大门紧锁,女主人去医院透析,男主人在公司工作,昂子无法从小楼内部爬上去。他站到了比包大万看人家的女人更高的地方。看小楼外面的墙壁上,有爬过的痕迹,却难以相信人能爬上去,不过,昂子的手指头倒是鲜血淋漓。担心昂子在楼顶上得意忘形,会摔下来,大家劝他下来。想一想他没有下楼的办法,有人搬来了梯子。昂子拒不下楼。他哈哈狂笑,看周围人家的院子,停住笑睁大眼睛,有所期待。腿快的人跑去找来昂子的母亲花大姐。花大姐站到楼下,仰着脸望儿子,说:
“昂子,好孩子快下来!”
昂子眼望远方,不看花大姐。
花大姐急了,说:“昂子你个兔羔子,快下来!”
昂子在楼顶上张着两只手,舞蹈一番,咕咕说出一串话,谁也不懂。
花大姐陡地发出了厉声:“昂子你个驴操的,快给我下来!”
昂子定定地看着人家的院子,再说一串话,这一回大家听懂了,他说的是:“驴操的狗下的,风吹雨打,尿尿看,唱戏……”
说着话,他腰带一松,裤子褪到了腿下。胆小的女人吓得赶紧跑开。有人悄悄地做出判断,说:“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