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一怒
如果祁丽英不得尿毒症,如果包大万不起意建火葬场,祁丽英永远都不会想家。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越来越黄,脱了衣服看看,浑身的肌肤也像脸一样颜色,祁丽英就后悔她来到产金子的地方了。想一想尿尿不畅,有一天还要在肚子上插一根管子撒尿,祁丽英就悔恨在黄河边上的小旅店,让包大万用头撞了。她的病,实实在在,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得的,包大万的头又长又大,必定带毒。她不能不思念家乡的大山,石头大而圆,硬而美,光滑可爱,摸一摸凉丝丝的,舒适可人。包大万还要争着建一座火葬场,等她死了好摆阔,金子多了到底有什么好?如果大医院的医生告诉她,透析的时候戴着金子碍事,她就会把耳朵上戴的手指头上戴的全部摘下来,毫不顾惜。
医生用假话骗她。每一次宽衣解带,医生草草地看遍,用指头按一按,都说同样的话,她就知道医生说了假话。要是每一次都“见好,疗效明显”,她的尿尿问题早就该彻底解决了,用不着过两天就躺到小床上,看自己的血在身体外边流过来流过去,无所依归。离开大山,她总算来到海边了,这座海滨城市比三河离海更近,男人们湿漉漉的额头更多,也有人比包大万的头长,只不过没有那么大罢了。这么多男人湿漉漉的额头,在一个城市里撞来撞去,女人们会有多少人患上尿毒症!大医院透析的患者,果真是女的比男的多,戴着乳罩。祁丽英常常要排号。哪一回灰盒儿把车开得快一些,她从床上下来,再躺上另一个女人去。哪一回灰盒儿开车慢了,结果就相反,祁丽英要等别的女人下来,她才能躺上去。等待的时间很难熬。坐在医院塑料的椅子上,祁丽英想为自己找一个喜欢一点的地方坐着,都不成,排成一排的椅子,被一根铁梁联在一起,拧了巨大的螺丝钉,固定在水泥地板上。清洁工穿蓝色的衣服,戴蓝色的帽子,拖着拖把走过来。她们像护士一样,也是女人,却不穿白。祁丽英坐在椅子上不动,抬抬脚,女清洁工弯下腰去,从她的两腿底下把脏东西拖出来。女清洁工不说话,紧紧闭嘴,像跟所有患尿毒症的女人生气似的,殊不知她们在男人湿漉漉额头更多的城市工作,同样的危险也时刻笼罩在她们头上。祁丽英倒不同情女清洁工未来的命运,她只为自己的病操心。她在海滨的大医院里等待透析,实在是等得不耐烦了,隔两天就坐着车跑二百里路,她也嫌累得慌,她于是回三河医院做。
海滨大医院从她的胳膊上插导管,三河医院把管子从她的大腿上插进去,直接逼近尿尿的地方。她觉得三河医院的做法更合理,应该是“见好疗效明显”。出三河医院的大门往西走,走不多远,就是西山的火葬场。最初动议将火葬场设在西山的那个人,也许并没有想到“县城无西门”那么远的历史,他大约是刚刚去医院治病,九死一生出来,两腿绵软走不动了,他才想到了西山近便,从医院出门,抬脚就到。
此人目光短浅,只能看到西山那么远。他看不到三河黄金年产会达到四十万两,成为金县;他也看不到三河县金子多了会撤县建市,创建卫生城,火葬场的黑烟会落到干净的城市身上,影响卫生;他更看不到火葬场建在西山上,也不会对所有的人都方便,好多人会痛苦连天,病死在家里,就是不会到医院里插着管子,点滴延生,维持到死,抬脚就去。包大万的父亲,就是死在距西山二十里外的家里,没有占到这个方便,他还是个鞋匠,一只腿瘸。
瘸腿鞋匠曾经多么乐观。他有技术,胡子长得也好。他擅长补女鞋。小脚女人穿的尖顶小鞋,好多鞋匠见了,都很发愁,那里面连一只大手都盛不了,他恰恰有了用武之地。他用两根指头挑着,麻绳从一只嘴角润过去,从另一只嘴角拉出来,微微摆头,得意非凡。他舔一下锥子,一咬牙扎进去,亮闪闪的大针牵引着麻绳,随着穿过去,他再舔一下锥子,缝过第二针。他把钉拐子带尖的一头钉在地上,另一头套上女人的小鞋,他梆梆地敲女人的鞋底,女人的鞋子一片湿润,他的胡子也湿漉漉的。他像儿子一样头大,却没有那么长。他抹一抹湿漉漉的胡子,想把技术传给儿子。包大万却不跟他当鞋匠,包大万拒绝说:
“我的腿又不瘸。”
父亲不怪儿子说话难听,他本人倒的确是因为腿瘸,才当了鞋匠。他再抹一把湿漉漉的胡子,告诉儿子,当鞋匠可不光是弥补了腿瘸的短处,还有别人意想不到的好处。儿子看不出为人家补鞋的好处来,鞋匠抑扬顿挫地说:
“要看媳妇卖绒花。”
儿子念书不好,不明白古诗一样的话,他等待父亲往白了说。
父亲用两根指头挑起女人的鞋子,一根麻绳从嘴里润过,麻绳带出的唾液落在胡子上,不再抹去,让儿子看一看做那些行当的男人:骑着一辆自行车走村串乡,收布染布的小染匠,两手染得五颜六色,笑嘻嘻的,大集上摆一个小摊卖颜料的老头,胡子白了,还那么矍铄,眼睛亮晶晶的,他们为什么比别人快活?
儿子说:“挣钱嘛。”
父亲声色俱厉地打断他:“你错了!”他启发儿子:“你看看他们跟前,都围了些什么人?”
等不得儿子醒悟回答,父亲一语道破了:“女人!”
包大万点头表示明白了,他看父亲舔一下锥子,往女人的鞋上扎进去,说:“我明白了,你没有能耐搞破鞋,就闻女人的臭鞋,舔自己的锥子。”
父亲不认为儿子的命运会比自己好,人这么矮,长的头又长又大,恐怕没有女人敢跟他。至于儿子的头为什么会长成这个样子,他却说不清原因。
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做鞋匠的父亲,真的想给儿子提供一个望梅止渴的法子。自从他的老婆死后,他就只能借补鞋的机会,闻一闻女人的气味了。他因此常常乐观,没有委靡。有一些女人的小鞋,连两根指头都装不下,他用一根指头挑着,感觉更好。儿子最初的见解当然是错误的。不管是笑嘻嘻的小染匠,还是矍铄的老头,他们的快乐并不是因为挣钱,他们挣了钱,都是交到生产队里买工分,挣多挣少,买一样多的工分,他们真的没有理由为钱而快活。当鞋匠也是如此。他跟别人不同的只是,人家站着干活,他坐着干,用两根指头挑着女人的鞋子。
鞋匠的理想,一直坚持到他的两根指头挑不上女人的鞋子了,也没有放弃。他自己的脚肿得倒穿不进鞋子了,脸瘦得只剩下一点儿,像一个皱缩的老头拳头,看上去头也不那么大了,失去了壮观的气象。他奄奄一息地断定,儿子不当鞋匠,终究会有后悔的那一天。他弥留的时间很长,他自己尚有耐心,包大万已经等得有些着急了。又长又大的头伏下去,靠近他的耳边叫叫他,以为他不会答应了,没想到他睁开眼睛,亮亮地盯住儿子,像卖颜料的老头一样矍铄。包大万知道他挂牵什么,打开鞋匠的工具箱,拿出锥子,放进他的嘴里,让他最后舔一舔。他舔了,没有表现出多么贪婪,不满足的神情仍然留在垂死的脸上。包大万搜遍家中的角落,找到他母亲穿过的一只鞋,不是尖顶,能装进不好看的地瓜,他的父亲摇摇头。包大万忍不住发火了,扔掉鞋子说:
“死到临头了,我到哪儿找你喜欢的破鞋?”
鞋匠的脸上浮出蔑视的冷笑,断定儿子最终的命运会比他更坏,不过,他已经说不出死亡的预言了。
都怪鞋匠死得不痛快,他一条腿瘸,在死亡的道路上也拖拖拉拉的,走不快,他坐上拖拉机,走到县城的西山,火化工就要下班了。开条子的人耳朵上夹着一根烟卷,要去食堂里打饭吃。包大万请求他,先开了条子,再去打饭,又递给他一根烟卷。他没有把烟卷夹到另一只耳朵上,往桌子上一丢,从桌子后面走出来。包大万一眼看出,他的腿像躺在拖拉机上的那个人一样瘸,给人希望。包大万拦住了问他,当没当过鞋匠。腿瘸的人不明白他的话。他又问对方,有没有老婆。对方更加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