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牙的就势让她转一转,她用一只手往炕里边推一推昂子,让孩子继续睡觉,她把磨棍抱紧了开转,镶牙的很快就受不住了,大磨一样趴下叫停。
花大姐并没有瞧不起镶牙的,她相信自己的眼力不会错。镶牙的始终不咳嗽,喘气再粗也不咳,她用不着手忙脚乱慌促地把拢,放纵无忌,一直如意。镶牙的很快给她镶了一颗金牙,拔掉她不痛的一颗牙,换上金子的。镶牙的告诉她,到了没有饭吃的那一天,她不必像别的女人那样卖肉换饭吃,敲下金牙来,就能养家糊口。她问镶牙的,她要是不缺饭吃,只缺不咳嗽的男人睡觉怎么办,镶牙的拍一拍光光的胸脯,打了保票,说:
“有我嘛。”
花大姐不禁有一些凄楚。她十四岁遭工房子大工强暴,开禁以来,接受过无数男人来而复去,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哪一个长相厮守,真的那样她倒受不了。认真地想一想,还没有哪一个男人像镶牙的这样,能让她生起多缠些日子的愿望,他的大脸,他的技术,他的不咳嗽,他的敢让她抱了磨棍转一转的胆量,在在都让她滋生起那一份妄想。她甚至都不想让他镶牙了。他如果不肯放弃优越的职业,就把专用的那把椅子改造一下,不仅仅是两边有扶手,前边也做一个,像小孩子照相坐的那一种,人一坐上去,三面的扶手全都挡起来。要是以为花大姐也会犯女人通有的嫉妒病,那就错了,她不过是想让镶牙的省一下力气,好拔牙。有一些女人的牙齿长了四个爪,镶牙的一只手握了钳子拔,脸再大,也会憋得通红,他要是憋得咳嗽起来,那可不得了,握不住钳子。花大姐悲悯无边,还没有想到要跟自己的男人离婚。依仗了当兵一年,在后方的战壕里蹲过,腿上生疮留下了伤疤,男人养病,没用花大姐敲下金牙来,给他在疗养院里换饭吃。男人徒手来去,没有撞上镶牙的把自行车停在他家门口的李子树下。看见自行车轮留下的辙印乱糟糟的,男人猜到女人在家里交际杂乱,他正在养病,也不便计较。女人嘴里含了金牙,口气大变,好像她咬的不是庄稼院的萝卜大葱了。她饫甘餍肥,盛气凌人,一张嘴就暴露金子的本质,她叫男人安心养病,不必挂牵她,她金牙一闪,明晃晃地说:
“没有你,我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男人老老实实承认,一个有病的男人不在家,自会有好多没有病的男人骑着车子来,送吃送喝,他知道女人饿不着。他担心的只是孩子,就怕大人吃喝起来,忘了孩子在一边睁眼看着。
女人恼火起来,叫他放心,收住口中的金光,冷冷地说:“孩子饿不着!”又补充一句跟镶牙的学来的话,“等他没有饭吃了,我敲下金牙来换饭给他吃。”
男人摇摇头,戴上帽子走了。拜堂的礼帽当天夜里摘下来,就没有再戴,他现在戴的是新社会的帽子,只一边有檐,像牛的舌头。由于咳嗽,男人背都驼了。他要是还戴礼帽,就是一个身体不好的汉奸,不是潇洒伟岸的地下工作者,花大姐越发不喜欢。
镶牙的一张大脸多么好啊!不戴帽子正好无碍,光光的,来去自如,出入无常。受了花大姐急性子感染,镶牙的也变得没有耐心了。他不能等待。他只要把车子支到李子树底下,走进门,一口水不喝就上炕。有时候连上炕都顾不得,就让花大姐坐在椅子上,他站着,好像还要给女人拔牙似的。花大姐倒不畏惧他。自从十四岁那年遭了强暴,花大姐也许会有畏惧女人的时候——比如有一个女人很会笑啦,比如有一个女人腰肢更会扭动啦——她就是没有畏惧男人的时候。当然啦,她畏惧女人,也只是最初的一刻罢了,时间稍稍一长,她的自信和勇气就来了,什么对手都不在话下。镶牙的没有耐心等待,自然会使她高兴,镶牙的要是不着急,才令她沮丧呢,不过,有时候她还是希望镶牙的等一等,等她的孩子睡过去。镶牙的绝不等待,他像个强盗似的闯进别人家里,一切都不由人做主。花大姐只好玩一玩掩耳盗铃的小把戏,闭着眼不看,以为昂子也是什么都没看见。镶牙的偏偏不满足,他愿意叫女人一会儿闭了眼像死过去一样,一会儿再大大地睁开好像疯狂。花大姐只好依他,睁开眼以后,就伸出一只手去,把昂子的眼睛捂上。镶牙的抓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膛上,让她抓他的胸膛,抓他的臀,花大姐只好任儿子瞪着眼看,像养病的男人预言的那样。镶牙的变本加厉,让她推磨。花大姐勃然性起,转将起来,不管镶牙的大脸能不能受得了。她金牙在口,无所顾忌,天昏地暗时,谁也分不清这一只是谁的脚,那一只是谁的脚,昂子躺在地上哇哇大哭,他们也不知道是谁的脚把孩子蹬到炕下边去了。他们也顾不得看一看孩子摔坏了哪里,还是跟工房子推大磨一模一样,磨下浆来才罢休。
昂子朝圣
昂子一跌,成了斜眼。不管花大姐口中的金牙如何光芒闪烁,儿子的目光还是斜斜地打量,不用正眼看它,小小年纪,就露出了蔑视金子的高傲神色,一跌而成高士。花大姐编一个故事,骗养病的男人,说孩子是发烧吃错了药,眼睛斜了。她还编出一个吓人的细节,说孩子吃错了药,头都耷拉了,她抱着孩子在街上走了一夜,怕孩子活不过来了。孩子头上跌出的疙瘩已然消失,养病的男人也就相信了女人的假话。庸医害人,自古就有,包括军旅之中。他腿上生疮,居然会留下枪子穿过一样的疤,就是因为挤破以后,抹了卫生员给的药膏。那种药膏,像女人的谎言调弄的****胶似的,国民党军官装在锡皮小管里,挤出来刷牙,所以他们大都好色,带了姨太太行军作战,专吃败仗。镶牙的大脸男人逼近真理,远离谎言,昂子的眼睛斜了,他相信花大姐再也用不着顾忌孩子看了,状况就像真理一样****裸地摆着:昂子眼睛瞪得再大,他也是在看别处,好像不睬你,你丝毫不必害怕。他这样描述昂子的目光,未能得到花大姐首肯,花大姐得出的结论恰好相反,她说:
“我一看孩子的眼,就觉得他在仇视你,恨你。”
进入****领域,女人的直觉更敏锐、更可靠,得出的结论也更真实、更准确,不像男人那样,只看表面上能不能击中。实实在在地说,声东击西的目光,如果不是女人的调情,那就是男人的仇视,男人尚未长成,即便还是个孩子,也是这样。事实上,镶牙的男人真的不可乐观,他再没有耐心也不行。他就是急死了,也得等待昂子睡过去。他倒可以不在乎昂子斜而不中的目光,花大姐却不能无视儿子的仇恨,她一撞上孩子斜视的眼睛,就心慌意乱,多少勇敢都无济于事,她差不多快要变成那种最不善风情最贞洁的女人了。镶牙的硬要着急不等待,她只好用被单把自己的脸盖住,一直盖到脖子下面,只把下半身露出来给镶牙的,像多年后一些不用脸写作的女作家一样。镶牙的却比好色的读者更挑剔,要求全面,不肯只被下半身草草打发,他还要脸,即便花大姐的脸长得差强人意,他也需要疯狂的丑陋样子做封皮,好像天才的荒淫大师故意设计出来的“丑淫”,更叫人割舍不得。昂子斜眼看人生,还不懂人事,看到的淫事就是没有封皮的,歪打正着。他斜着目光,很早就建立起了自己的价值体系,行为标准极其正常,能一眼看穿谎言,不管做爱的封皮遮了什么样的被单,他都能看到下半身荒唐的穴位,像谬误一样黑洞洞的。昂子长到七岁那一年,门口的李子树长出了李子,刚刚有他裆里的蛋蛋大,他吃了一个酸涩的李子,酸掉了一颗牙。他用两根指头捏着掉落的牙齿,让花大姐看一看,毫不顾惜地丢掉。花大姐让他捡起来,扔到房子上去,以便长出好牙来。他不受欺骗,置之不理,斜斜的目光直射到花大姐口中,盯住那一颗亮闪闪的金牙,说:
“我要你那颗金牙。”
花大姐哄他说:“傻孩子,金牙都是大人镶的,小孩子家,要金牙做什么?”
他像大人念诗一样说话:“镶金牙,啃****。”
花大姐怪他说脏话。
他像淑女一样干净起来,说他不要金牙了,他要另一样好东西。
花大姐问他要什么。
他伸出一根小指头,指着母亲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我的好眼!”
花大姐还用她编出来的那一套假话骗他,吃错了药云云。
他小手一摆,打断母亲的话,说:“算了吧,你那套假话,只能骗俺爸!”
花大姐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她从来都没有骗过什么人,自己的孩子,她更不会欺骗啦。
昂子咄咄逼人地追问:“你告诉我实话。”
他指着自己的眼等待。
花大姐两只手同时一拍屁股说:“你就是吃错了药嘛。”
昂子气极了,说:“胡说!你是跟镶牙的操,把我蹬到了炕下!”
昂子的清醒令人惊骇,不是来自于天赋,就是来自于神启。他那时候还是个小孩,正在睡觉,即便被惊动,睁开过眼睛,他也不应该历历如画,深入脑髓,必要时便爆发出来,像埋下一颗炸弹似的。他要是在战时当兵,肯定会比他那没有作为的父亲强百倍,留下浑身伤疤,片片光荣,异彩闪烁。
和平的日子过得平淡无奇,会把敏锐的触角磨迟钝,心尖上生起茧子,不再能感觉到没有封皮的****黄金的撞击,也不再能够感觉到不熟的李子酸涩,能让牙齿掉下来。门口的李子树,已经老得开不出花了,刨掉了长出新的树苗,绽放的花朵比原来的大,比原来的纯洁,用昂子的斜眼看来,结出的果子大约会更酸、更涩。结果却不是这样,它长到了像昂子的卵子那么大,挂了一层白白的茸毛,昂子一伸手,摘下一个吃了,没有掉落一颗牙,像根本没吃过什么酸东西一样。昂子大惑不解,不明白李子树照样开花结果,太阳照样朝起暮落,为什么口中的滋味不一样了。他开始渴望的,好像也不再是能酸掉牙的李子了。他满街逛荡,斜眼看人,撞上来的不光是树上长的果子,尚有其他。冬天里穿着衣服,层层包裹,其中有物。夏天里仍然穿着衣服,布褛单薄,其中有物。下雨天淋透了衣服,布片贴紧,其中有物。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童年的记忆已经模糊,昂子记不清此物清晰的样子。花大姐已过盛年,昂子从母亲那里,不能够取得准确的参照物。地大物博,他无从把握。
昂子跋山涉水,走上了无望的朝圣之旅。他从来没有念过书,却懂得百川朝宗的道理,知道沿着河走,会一直走到海里去。他斜眼明亮,只要一直盯着衣服看,早晚会看穿布帛,捉到尤物。说到家,此物彼物,都是藏在衣服里面的东西,不准许寻常眼睛看到。昂子斜眼,声东击西,猝不及防,趁其不备,理应看到非凡的物体。他小心追踪,秘密侦察女人上山经常方便的地方。穿过荆棘蒿丛,昂子的裤腿上挂满棘针,他毫不怀疑怕羞的女人艰韧的能力,相对空阔的一小块地方,白花花一闪,昂子的斜眼才傻了,原来女人的机巧和灵敏,是这样的隐藏了狡猾和黠慧,小开阔地避免了棘刺作乱,外围的蒿丛还是掩护了她们,昂子斜斜的目光只能直线穿射,不会弯曲,离目标尚远。声东击西的目光会让人误解,产生麻痹,还是没有多少真正特殊的功能。
他跟踪到家里,坐到人家的椅子上不走,看人家吃饭,刷碗,吃饭以前在灶口旁坐了烧火,拿一把草,伏一伏身子填进灶里,身子直起来,衣服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物在其中。他一双斜眼定定地瞅着。凭目光的走向,人家弄不清他在看什么,他还希望看到什么,不过,他痴执的神情还是让人本能地害怕了,知道他最终的指向是哪里,像高原沙漠里的朝圣,一步一匍匐,前路渺茫,向往的尽头总是那个金光四射的所在,眼睛斜与不斜,都是这样。只不过昂子的举止更加执着,更加直露,不加掩饰,更贴近人的本性,让人害怕。人自从穿上衣服,就习惯了遮遮掩掩,不再能接受赤裸裸的表现了。衣服真的不光是为了遮羞用的,也不仅仅是为保护物体,更重要的是为了遮掩态度。昂子严整衣冠,态度裸露,呈现了人的悖论,可真的把人家吓坏了。大家尽可能结伴行走,避免单独撞上他。从山上下来,远远地见他跟过来,便急急忙忙地加快脚步。即便是三五个人结了伴,也不敢延留,慌慌张张的,像被黄鼠狼吓坏的一群小鸡。
走进家,哗哗地拴门,不敢回头看一眼,就用屁股向后顶,把门掩好。她们脚步加快,昂子的脚步也加快。他常常会跑起来,人家把门拴好了,他也赶到了门前。他一只手把住门环,啪啪地打门,稍稍弯腰,身子趴在门上,一只眼斜斜的目光从门缝穿进去,什么东西也看不到,他也不肯离开。昂子动用心机,避开女人慌乱的时刻,趁她们松懈下来的时候,突然出击,急切打门。他不说话,只把门栓打得啪啪响。人家拉开门,要看看是什么人来到了门外,他趁其不备,破门而入,再要让他出门,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有人会错打了主意,以为他满足了口腹之欲,会忘记了其他欲望,给他一点酒喝。胆子大一些的女儿协助母亲,行施此计,亲自给他倒一杯,用胖乎乎的手端给他,手背上的酒窝比脸上的好看,笑嘻嘻叫他大叔。昂子不看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酒后的目光更加明亮,盯住他要看的物体不放。斜眼如刀,剥不尽遮蔽的衣服。昂子勃然性起,一把抓住碍眼的衣服,打错了主意的女孩子母亲慌忙喝一声:
“昂子你干什么!”
昂子不抵赖,坦白承认:“不干什么,看看。”
他这么坦率,当然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