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一步说吧,即便死在牌坊东面半拉子公园荒草中的一男一女忽略不计——他们被警察送到了火葬场,一直无人认领,直到烧成灰,还是漂泊异乡的野鬼——死在辽东的杨姓弟兄,却跟周学文、灰盒儿的儿子一样,是村子里暴死的人。村头没有立起一座牌坊的时候,小村子从来没有同时发生这么多不幸。牌坊如果吉祥,绝不该如此。有人想起,包大万的老婆祁丽英,也是换了腰子以后,突然死亡了,于是看到了一线希望,趁着包大万难得回村的机会,约几个人,一起把牌坊的不祥对他说。包大万耐心地听完,反问道:
“你什么意思?”
说的人看他脸色不好,怕他想到了别的地方去,就嘟嘟囔囔地说:“也没有什么意思。”
包大万厉声说:“俺老婆死,那是腰子不好,关牌坊什么鸟事?”
灵活一点的人赶紧岔开说:“俺是说灰盒儿的孩子和……”
包大万打断对方说:“灰盒儿都没跟我说。”他忽然冷笑两声,“你还想让镇里把牌坊炸啦?”
大家面面相觑,说不出什么话来。想一想他们找包大万的目的就不明确。他们以为包大万有钱,是市政协委员,还穿了军装,是个少校,有能力带领大家冲上去打一仗,为村子挽回好命运,不过,战斗的完整方案,他们却没有做出来,想一想要让镇里放一个炸药包,像炸一个碉堡一样,把牌坊炸掉,也实在不可能。和平时期的大爆炸,怎么会对准牌坊呢?
然而,目标正对牌坊的爆炸还是发生了。下午一点钟,有人习惯地睡一会午觉,爆炸声不是太大,像近年来越做越大的爆竹,能把人惊醒,倒不能把人吓坏。爆炸声过后,牌坊立在地上的四根方柱脚,有一根的底部炸掉了一个角,整体基本无损,牌坊照样屹立。胜利者昂子在跟前拍手不止,跳跃欢笑。没有车辆和行人受伤。过往的司机事先见过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在牌坊跟前摆弄一块石头,以为是一个疯子要将牌坊的柱脚垒得更结实,没有人下车理他。只有周学文瘫在炕上的老婆,能说清原委。她躺在炕上呻吟,准备换一口气再叫的时候,从窗户上看见,昂子拿走了周学文造了未用的石雷。
警笛鸣叫,比爆炸声让人害怕。镇派出所的警察把昂子抓走,他们不相信,一个疯子会把石雷瞄准致富路上的社会主义牌坊,而自己却不被炸伤。给昂子戴上手铐的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昂子的十根指头全部磨掉了一节,结了血痂,没有地方再长出凶犯抓人的指甲了。
横跨在路上的牌坊,如果不是连接生存与死亡的通道,它就接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即心是佛,即时是佛,牌坊底下走过来走过去,就悟到了佛的境界。也许,这才是牌坊这种建筑物矗立在人间的本质意义吧。撂下悲哀的过去,从无所谓的现在起步,通过一根柱脚炸了一个缺口的牌坊向东走,日影才动了一根指头远,就走进了未来的卫生城。给小村子带来灾难的同一场大雨降落到县城,却给卫生城建设带来了新的生机。铺天盖地的大雨,把县城冲刷得比原来更干净。洒水车冲刷,只顾及主要街道的路面,大雨把所有的屋顶都冲到了。东流河换沙已经完成,大雨适时地灌满水,蓄足条件,以备将来好跑船。大雨刚刚过去,河水混浊不清,看不见新换的沙子多么白,多么洁净。大桥上,安路灯的杆子换了新的,装修工腰间系了白色安全带,吊在杆子上,装好灯伞和灯泡,准备等河水清了,到夜间照着看沙。大雨还帮了扒房子的民工一个大忙,把掀了屋顶的老房子稀里哗啦冲塌,为卫生城建设扫清障碍,在干净的路上走得更快了。
性知识问答
大雨之前的干旱日子里,省检查团下来检查,对三河市卫生城建设步伐很满意。说真的,他们原本还没有料到会走这么快呢。他们傍晚进城,先去温泉宾馆的热水里泡泡,以便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结果还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久住省城,见惯了省城的垃圾箱排成一排,总是满满当当的,箱箱不虚,即便离得远了看不见,也能凭鼻子找到。他们可没有料到,县城的垃圾会这么少,一个垃圾箱里只有三两袋,装得规规矩矩的,都是卫生垃圾,洒了香水保质。苍蝇也不像他们预料的那么多,会超标,大街上的厕所一直维持如新,小器皿端在手上开了盖,放了特殊的剂料,也引诱不到。头上插花的女疯子,跟省里的检查团要香椿树,硬抓检查团戴了手套的白手,很吓人,造成了精神污染,不属于卫生城范畴。卫生城要是还管疯子,就得跟精神病院结合起来。省检查团没有就此提出异议。不过,他们对市委市府门前的环境提出了意见:那一片老房子,实在与卫生城不谐调了。
那一片老房子里有一些什么东西呢?省里的检查团不必进去看,就知道卫生城不容。正对着市委市府大门,是文化馆和****办公室共同的院落。主体建筑是旧社会的夫子庙,有翘檐廊柱,文化馆在里面排戏。上访的乡下女人在****办公室里哭叫的时候,夫子庙里吹拉弹唱,猛敲响器。孔夫子的塑像早已推倒,老夫子的灵魂嫌吵得慌,久已不愿光顾这座老房子了,文化就此沦为演唱和哭诉。连四邻老房子里的居民都嫌不清静。旧世纪最后的居民说,孔夫子的塑像没有被推倒那些年,念书人进去烧香许愿拜圣人,小声咕咕念念,你想听听他们口中的经文,都听不到。那一年拜夫子的书生中,有一个中了状元,是大宋朝嘉佑年间,比大诗人苏东坡入围只晚了六年。自从夫子庙做了文化馆,同一个院子里又安进了****办公室,三河县就再没出过状元,好戏子也没有出过,名旦名生一直没从夫子庙里走出来。倒是有一个上访的男人,从这个院子里跑出去,浑身浇了汽油点着了,一团火球往对面的大门里冲,保安也不敢拦他。此人是那么憔悴,一怒冲冠。他倒不是因为红颜知己被人占了,他的仇恨基于另一种压迫和凌辱,忧愤更加深广,无人能道其详。老邻居只能从他在****办公室诉白了头发的岁月里,猜测到一二。他死后下过了三场雨,市委大院焚烧的痕迹才冲刷干净。但是这一切,却不是检查团提意见的原因,看不见的东西影响不到他们。检查团坐玻璃外面看不清里面的轿车,从市委市府大门跑出去,看一看对面的一片老房子,比不隔着玻璃看到的情况更触目、更糟糕,色调更黯淡。他们惊奇,三河政府居然让这么一片老房子,在眼皮子底下戳着,还要一起走进卫生城呢。不过,他们说出话来,倒很客气:
“这算是美中不足吧。”
但是,这一点美中不足,却会影响卫生城的总体形象,要知道,最终验收卫生城的,不是省里,而是国家。国家检查团久住京华,看惯了世界风云,眼界宽阔,可真怕堵。省检查团的意见还在吞吞吐吐,杭书记的主意已经有了,他不顾应有的礼节,打断检查团老牛反刍般自我回味的陈说,表了态:
“这个好办,我们拆迁,建一个广场。”
检查团绝不越俎代庖,他们说:“具体方案,你们自己拿。”
卫生城建设总指挥彭妮娜急不可耐地说:“先干起来再说。”
中午饭还是在温泉宾馆吃。由于有了一个宽阔无边的广场目标,彭妮娜胸中激情汹涌,膨胀得盛不下,她端着酒杯,逮住省检查团的每一个人都敬酒,谁不喝也不行。她声称“俺三河人就是实在,也不会说”,可是她的话质朴无华,本色动人,你要想不喝,真还说不过去。她两只手捧着酒杯,擎到比人家的酒杯矮的地方,对方的酒杯往下落,她就再度往下矮,直贴到铺了塑料布的桌面贴住不动再说话。她以巨大的广场为铺垫,有恃无恐,颇具挑战性,表面态度却好像很谦虚。她说领导在上面,俺在下面,领导让俺怎么干,俺就怎么干。人家推辞说量不行,不敢干。她把杯子放在原来的地方不动,赶鸭子上架说,男人不能说不行,女人偏要说还要。对方深知,遇上了量又大又不好抵挡的对手,准备妥协,问她干了这一杯,还要不要了,她回答说,那要看你还行不行啦。对方果然不行,干下去以后,就率先拉起了荤呱儿,不像是上面下来的庄重样子了,把庄严的广场和糟乱老房子混为一谈。他说省城里流传着三河的一个故事,说计划生育委员会到乡下进行优生优育知识竞赛,问:为什么表兄妹不能结婚?当然是因为近亲啦。那么近亲又为什么不能结婚呢?有一个小伙子回答说:是不是亲戚里道的,太熟悉了,下不去手啊?这个故事在三河流传甚广,荤味已淡,很难引人发笑了。不过,彭妮娜还是礼貌地笑了笑,她问省里人,知不知道计生委主任怎么说。省里人茫然摇头,彭妮娜学计生委主任的口气,硬邦邦地说:
“那可不一定!”
彭妮娜喝过酒,脸又黑又红,板着脸学计生委主任无情的样子,太严正了,没有人发笑。省里人问彭妮娜,这个故事到底是不是发生在三河。彭妮娜把一根筷子捅进一段海肠里,软囊囊挑起来,放进嘴里嚼,说:
“你得去问刁秀花。”
对方问刁秀花是谁。
彭妮娜嚼完了咽下去,告诉他:“计生委主任。”
对方赞佩点头,说:“好名字,适合搞计划生育。”
彭妮娜没有笑,她可没看出刁秀花的名字有什么好,很一般嘛。刁秀花令人钦佩的,是她工作上的骄人业绩。彭妮娜劝省里人,去看看计生委的大门,像一根柱子在顶部勒了一道,人从勒住的下面走。省里人说,不必去计生委看了,他们在三河县城好多大门口,看到了同样的建筑物,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彭妮娜叹一口气,有一些不平,语焉不详地说: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省里人仍然不解深意。
彭妮娜慢慢地嚼着又一段海肠,说:“回去问问贵夫人,你就知道啦。”
彭妮娜显然以为,省里的女人会像她一样不满足,心存哀怨。省里的男人却学着她刚才模仿计生委主任的腔调,不容置疑地说:
“那可不一定。”
省里的男人和女人会有些什么办法呢?从女人这个方面说,小鸡不尿尿,自有漏水的道道,她只要量大,男人的一只酒杯没有装下那么多,她只有用别人的杯子。省城广大,像无边的大海,她们从网上捞。深夜里守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屏幕,一只手指咔吧咔吧按鼠标,逮着一个就聊。看不见面,不必害羞,更快,三下五除二,倒在网上,就干将起来。弄半天,还不知道对方脱了衣服没有,问一问,原来双方都当成了真的,早就赤裸裸一丝不挂了,谁也没有骗谁。要欺骗,那就下网,过了四十岁的女人最容易钓到小青年,趁夜色出去,略施粉黛,到省城僻静的角落,借口不方便,只脱一半衣服,像一次猎奇。小青年上了当,还以为占了便宜,口里“小妹”“大姐”地胡叫,一阵乱忙,殊不知他弄了一个“大姨”“大妈”。彭妮娜要用秘书代她去“614”大山里的党校听课,拿文凭,还要用秘书给她写讲话稿,坚持守住“在上面”的领导位置,不肯屈己与人,刁秀花就劝她走走这个路子。她还是被“当官的女人最难”这道关口卡住了,迈不出关键性一步。她问刁秀花,三河市还有谁会不认识彭妮娜。刁秀花说,网上都不用真名字,像地下工作者,用化名。她说那也不行,一见面就认出来了。电视上彭市长常常露面,创建卫生城以来,出镜率更高,常在“三河新闻”中。刁秀花划定界限说,那就不见面,只在网上干。彭妮娜一下子瞧不起网上的男女了,不屑地说:
“嘴上过过瘾,有什么意思?”
刁秀花替网上的****分辩说:“意淫也好嘛。”
彭妮娜固执地说:“光想想我可不行,越想越受不了。”
刁秀花叹息说:“那就还得从邹老师身上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