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子真的没有上当,他的錾子一钉下去,就是表面上不晃眼的好窝,货真价实,避开了华丽和虚浮,直透金石。没有人知道,他的经验不是来自地球的肚子,而是来自母腹,是母亲的子宫和怀抱,给了他天赋。当他还在母亲的子宫里哭泣的时候,母亲的花衣服正值最晃眼时期,招摇天下,他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大水荡漾,像被百年积水浸泡的老洞子。他深深明白,女人花哨的衣服底下,掩藏着并不美丽的内涵,比简朴的遮盖更糟糕。他躺在炕上不哭的时候,还不谙人事,母亲的花衣服脱下来,随随便便地盖住他的眼睛,他用手拨开,看见了牙医的大脸亮光光的,像一面皮肉镜子朝下照,照见了母亲扭曲的脸,大张着嘴喘息叫唤,亮闪闪的金牙看不见了,比牙医不压在上面的时候丑陋。他被混乱的大脚蹬到炕下,跌斜了眼睛,再看事物,就有了锐利的直觉,能从常人不便利用的角度,一下子洞穿实质,被他看透的东西还不知道已经被声东击西看到了。他把生命最有价值的体验,搬到老驴洞子里,出手不凡,令人惊叹。他斜眼瞄准,以锤击錾,比正眼瞅着的人更显得专注、执着,孤注一掷,忘情迷恋。大家彻底放心了,连周学文也不再关照他嘱咐他。老洞子里灯光闪耀,锤錾声响成一片,好像鸿蒙重开的世界,要把过去的那个死沉沉的世界唤醒,用声电和光明,引渡到这个世界来,壮大文明开化的进军。谁也没有注意到,昂子会在这一场进军中,发挥什么样不可替代的作用。等到大家抠的矿石装满了编织袋,准备上去了,这才发现,昂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大家共同的方向,不抠矿石,錾子朝下钉,专挖废石,挖出了一个坑。周学文惊讶得几近发火了,他说:
“痴昂子,你往下抠什么?”
昂子的錾子深深地钉下去,掘起来,坚定地回答说:“挖透了上美国。”
周学文发起火来了,说:“你还想看美国女人的屁股呀?”
一句话好像唤醒了昂子又遥远又朦胧的记忆,他停了锤子,把一根錾子握在手里掂量,眼睛斜斜地打量黑乎乎的虚空,又朝他挖出的坑子瞅一阵,胸有成竹地说:
“上了美国,光看看就不行啦。”
说完这话,昂子瞄准目标,抵上錾子,狠狠地钉下去,再也不理任何人了。
情势就此急转直下,没有哪一个人能劝动昂子改变目标,放弃还没打通路口的美国,顺着已有的井口,拽着大绳,回中国的天底下。大家忍住了不发火,想骂骂咧咧地忍回去,周学文也改变了气冲冲的说话方式,用温和的语气说话。大家一边劝说,一边先上去两个人,把矿石一袋一袋拔上去。装了矿石的袋子丢丢荡荡,在黑暗中上升,锤錾声叮当不绝,昂子一直为其伴奏。周学文最后一个上井,他仁至义尽,抓着大绳,最后一次征求昂子的意见:
“你上不上去?”
昂子暂停一下锤击,握錾子的手腾出来,指着周学文,面露讥讽的微笑,说:
“你们才是些痴货,疯子!”
到底谁是疯子,上帝清楚,周学文不跟昂子辩论。他爬上矿井,就把大绳收起来了,免得留给打劫的坏人、作对的同行。如果昂子明白了,要打通去美国的巷道有困难,改变了主意,还要做中国公民,想上来,周学文他们下一次来偷矿石的时候,还会带着大绳来。夏季的夜晚没有星星,上帝的手机关了,天空中没有电波闪动,天使也敛起翅膀来睡了——在有了手机传递人类与上帝之间信息的时代,还有没有天使专门为上帝传信呢?如果天使们依然存在,他们干什么差事?执了喷壶为天堂的花园洒水吗?人世干旱,周学文他们带矿石回家,能听见大地干裂的声音,空气中充满焦干的稼禾气味。到此为止,这一帮以偷矿石为生的同伙还没有争斗,他们把矿石集中在周学文的院子里,准备攒够了车,让周连山拉着,送到包大万的选厂去。天快亮了,周学文瘫在炕上的老婆呻吟一夜,刚刚睡过去,又被院子里的响动惊醒,早早开始了新一天的呻吟。姜月兰提前过来,替儿子他们做好饭,让他们吃了睡觉,饭钱记在出工的账上。周学文等大伙散去了,再去昂子家里报信。他不提矿灯,花大姐一开门,他看见了女人没有掩住的襟怀,像这个时辰的风月光亮一样,色相朦胧,他毫不动心,告诉花大姐天使不传的坏消息,说:
“昂子不上来了。”
花大姐仍不掩怀,像给儿子开门一样,站在门旁边,说:“他不上来,他上哪儿?”
周学文如实报告:“他想上美国。”
花大姐骂一声,说:“叫他去!他要能上美国还好了呢,我也跟着沾点光!”
上苍怜恤,九天悲悯,从太平洋那岸圣弗朗西斯科湾生起的水汽,升上高空,组成细微的聚合体,纠结成云,抱作一团,沿着“比基尼”放射的路线,朝着春天的大风裹起沙尘浮动的反方向往前走,沿途再集合起北回归线上苍老的浮云,捎上一点赤道边缘上的热带流云,到达黄海之滨渤海海峡,登上半岛,凌空一抖,铺天盖地的大雨,便降落到了这片干枯的土地上。大雨降临的过程中,漏雨的对手沟水库眼看着大水涨上来。要漏到只剩库底的一湾水好饮牛,得等大雨过后,又一个旱季到来。中流河边,周连山开了拖拉机拉沙,送到东流河换沙,挖下的大坑子成了池塘,眼看着边上的泥沙扑塌扑塌往下坍,水积满了开始往外流。半个世纪以前暴发的金老虎于长河留下的老驴洞子想必水也往上涨,雨停了以后,周学文他们连探察也不做,就换了新的矿井去偷矿石,把大绳系到了陌生的松树上。周学文一马当先,走在前头,踏响了不知道哪一伙同行布下的石雷。他的石雷已经造好,还没有来得及布下去,自己却成了别人的牺牲。他的老婆只能在炕上哭号,不能下地来为他送葬。他的母亲姜月兰一只手牵着小孩,一只手拄一根棍子哭他,母亲腚大,已经不胜其负,快要拖不动了,不自觉地违背了三河地区的葬礼仪规。三河流域,至少在中流河两岸,“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是生命本体意义上的颠倒,形式上,白发人并不为黑发人送葬。只有满头青丝的母亲,安葬夭折的孩子,才哭天抢地送到坟墓去,回来后白了头发。周学文下葬第二天,这样的送葬就由灰盒儿的老婆实行了。
牌坊
灰盒儿的儿子淹死在周连山挖沙造成的大坑里。无法判断,从圣弗朗西斯科湾发端的大雨,是一片甘霖,还是一场恶水了。除了老驴洞子里疯昂子是死是活不算,直接或者间接,这一场大雨,至少要为周学文和灰盒儿的儿子两条性命负责。小孩子不知道三河县创建卫生城,东流河换沙,需要挖出多么大的坑子,剜肉补疮,才能把那一条脏河换成干净河,他不知深浅,下去玩水,自然上不来。灰盒儿不敢下去救他,灰盒儿比孩子只高了二指,不会游泳,他不为包大万开车外出,碰巧在家里,也只能眼看着灭顶之灾降临到孩子头上。从西面大山里走出来的老婆抓他的胸膛,抓他的脸,逼他下水,他只在坑子边转一转,水刚淹到腿肚子,他就往后退。老婆挣脱了别人的搂抱,一次一次往水里扑,又被人拉住抱住了。幸亏周连山拼命抢救,在他亲手挖下的大湾里扎猛子,凫水,头一倒扎下去,两条大腿在水面上蹬跶,头一抬又浮上来,两只肩膀在浑水里摇晃,给灰盒儿的老婆无尽的希望和绝望。会游泳的人只往深水里打捞,没想到落水的孩子会移到浅水里。还是灰盒儿在坑边试试探探,用脚碰到了孩子。灰盒儿吓得大叫,不敢弯腰去抓。他的老婆拼命挣脱了人家的搂抱,不要命地扑进去,抓出孩子,已经是死的了。发了疯的女人丢下孩子不顾,反身扑到深水里,周连山像一条大鱼看见了诱饵扑上来,逮到她,牢牢地抓住她。女人看清了,抓他的人正是挖出了这个害人湾的人,就在对方水淋淋的脸上连打两巴掌,疯狂地喊叫:
“你赔我的孩子!”
周连山用同样高的嗓门吼叫:“光是你的孩子?”
现场混乱,语义暧昧,没有人能够透彻理解周连山怒吼的确切含义。他的儿子周庆砍下了西流河送沙的“李玉和”的一只右手,被捕判刑,比第一次判的重得多,八年。看起来,彭妮娜并没有做多少工作,邹老师白白地满足了她一回要求。中学的数学老师常有失算的时候。圆周率计算到了小数点后面36位,就能准确地算出性活动中长和圆的运动规律吗?
毋庸讳言,大雨是天和地交合的结果。不必深究古典天文学中阴阳和合的原始起因,现代气象学也在用仪器和卫星画出图表告诉我们,大洋和大气,大地和天空,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忘情的交配活动,不知疲倦,干旱就是蓄势苦守,下雨就是淋漓尽致。果真如此,天地交欢就不该影响人类悲欢,难道人类自身的苦难和幸福还不够消受吗?一场大雨造成了两条生命的夭亡,一个小村子,实在不能同时承受这么多悲痛。在苦旱的夜里,闻着土地干裂稼禾枯焦气味的庄稼人,倒不埋怨下雨,他们把怨恨的目光投向了村子北头的牌坊,那个巨大的水泥建筑物虎视眈眈,正对了村子,面容不祥,自然要给村子带来灾难。它的横楣上写了热情的空话——“中流镇欢迎您”,从牌坊底下跑过的车子走过的人,从来都没有感觉到人情的温暖增多了。傍晚的汽车撞倒花大姐的男人,偷跑了,一直没有查出来,那就是牌坊给村子带来灾难的开端。就在周学文炸死、灰盒儿的儿子淹死的同一个月份,一场大雨之前,村子里出外的一个杨姓游子被人打死了。他在辽东的一个工厂里看大门,他儿子的朋友到厂子里偷废弃的钢管,用砖头把他的头打碎。两个月前,他的弟弟到水库里抓鱼,被别人下的渔网缠住腿淹死了。抓鱼人在本村时也曾偷东西,被人抓住,狠揍一顿,不过尚不该死。牌坊带来的灾难,不仅仅涉及一个它正对着的村子,还殃及无辜。牌坊东面的小山丘上,镇里要修一个公园。比三河创建卫生城还要早两年,运来一块本地山上不出产的古怪巨石,有交错的犬牙状棱角,不规则孔洞。修起一堵短墙,拱着一个月亮门。三河县回乡游走的着名老画家泡在温泉里,孙子题了字,老画家签了名,刻在门楣上。用本地石头铺成了半截小道,镇里的当任书记调走以后停了工,再也没有增加新的内容。草长莺飞,流云不定。青草变成荒草,一下雨,荒草又变青了。中流河边的年轻人谈恋爱,不到半拉子公园去,一块怪石没有什么好看,他们有郁郁葱葱的大山,山上的大石头光光滑滑的更可人。春天里青草刚刚发芽,有一男一女在公园里晃荡,看那种迷恋公园的样子,就像城里人。他们的身影在那里晃来晃去不见了,然后隐隐传出了呼喊,叫“救命”。来来往往的车辆从大牌坊下面通过,听见和没听见的人都不下车。呼喊声完全消失以后,有人过去看一看,一男一女躺在草丛里,穿着衣服,两个人被同一把刀子捅出了肠子。男人的衣袋里装着身份证,原来他是河南人。
无数的路口上修起了无数牌坊。南来北往,牌坊下多少过客通过了,有一些从此走上了不归路。牌坊这种兴盛于中国古代的建筑,最常见的地方倒真的是陵墓、祠堂和庙宇,是中国人“事死如同事生”的观念体现。从建筑形式上看,只有法国的凯旋门差可比拟,但那座“凯旋牌坊”却不是为了纪念死者,而是为了张扬不死者的幸运,是战争机器最后的炫耀。下旨修筑了它的拿破仑皇帝,在大西洋圣赫勒拿岛上,留下了像个侏儒坐着小板凳给上帝打手机的照片,之后不久,呼叫着“军队……冲锋”死亡。十九年后,他的骸骨回到本土,也是从“凯旋牌坊”下面通过,实现了死亡的荣耀。近年来,中国的土地上修起了无数牌坊,钢筋水泥撑起来的,正是大大小小拿破仑膨胀的心理,动议者却没有人掂量一下自己,能不能指挥一门神奇的大炮轰城。谁敢像拿破仑一样,在没有制订作战方案的时候,就叫嚷“让战斗开始吧”?据**********的办公厅主任说,**********在执掌苏联最高权力的时候,人民要求改革,至于要什么样的改革,**********也不清楚,他就不断地对自己,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对周围的民众,引用拿破仑的名言:“让战争开始吧!”到了他连一个有秩序的会议都召集不起来的时候,他倒记得,每天下午,从总统办公室给夫人打五次电话商讨工作,帮助夫人出版自传,权衡哪一家出版社给的稿酬会更高,致使卡车司机、布尔什维克党的代表,在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对党的总书记不客气地说:“当我听您咄咄逼人的演说时,包括您粗暴地打断别人的讲话时,我不是拿您同列宁或斯大林相比,而是把您比作伟大的拿破仑。他不怕枪林弹雨,不怕流血牺牲,领导他的人民走向胜利。遗憾的是,他的老婆和谄媚小人使他的共和国变成王国。”苏联解体,卢布贬值,俄罗斯的四斤半娃,沿着十九世纪沙皇部队扩张领土的路线,沿着二十世纪苏联红军征讨法西斯的路线,翻越长白山,进入旅顺口,渡过渤海海峡,到海滨乐园打工,用俄罗斯大****来挣人民币,与德国牧羊犬为邻,**********要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的人民无法给他修筑功德牌坊,因为只要是牌坊,就要昭示廉耻,意义彰显——牌坊没有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