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病的昂子跟周学文去老驴洞子偷矿石,他并没有提心吊胆。走进地下,只要不知道怕死,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怕了。从词源的本义上讲,“偷”矿石的字眼是恰当的。废弃的老洞子没有具体矿主,却有一个大而无当的主人,就是人民。正因为人民的权利太宽泛,拥有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它往往看不过来,倒不如一个只有一根针的老太太,能把财产看守得牢牢的。像真理一样,人类用太多太多的言词阐述它,最宝贵的真谛往往却被康复的疯子偷走了——可是,谁又敢说好了病的疯子宣说真理的时候,精神是完全正常了?上帝比宇宙诞生的时间还早,在“零时间”大爆炸之前,他就说了要有光,可是老洞子的黑暗一直没有照亮,偷矿石的人离光明越来越远,那么,上帝给人类带来的宇宙之光,只是照亮精神向往的吗?二十世纪前半叶,金洞子里用灯壶子照明,铁皮打制的灯壶子灌进花生油,泡透草纸捻的灯芯。大工把头带领大工小工,向老板争取加工资,把灯壶子里的花生油倒出来,在铁锹头里烧开了炸饼子吃,铁锹头底下点燃的也是灯壶子,三四盏灯壶子并在一起,像后来的酒店里烧起酒精炉子涮羊肉。黑了心的矿主买来煤油兑进去,煤油桶上写明“美孚”,来自资产阶级的大本营。大资产阶级煤油大王支持小资产阶级金矿矿主,打垮了矿工的斗争,炸不成饼子的矿工却不知道煤油照明比花生油更亮,像金子一样也来自地球深处,是上帝也曾说过的光明来源,值得人拼命去追求。六七十年代,配合“深挖洞”的战略国策,挖出了一些新矿井,人类社会的意识形态趋向强硬,矿井里的照明材料由液态转向固态,嘎斯灯里装了电石,小铁桶灌水,慢慢浸泡,从灯管的小眼里冒出气来点亮。这两种照明方式,都离人类钻木取火的文明开端走出不远,两种灯都会冒出浓浓的黑烟,把人的鼻孔熏得黑洞洞的。念过书的人当了矿工,思索文明的起源,感慨万千,不免以灯头为笔,冒烟做墨,在金洞子石壁上,缭缭乱乱写下一些谁也不识的字来,像远古的壁画,字画同源,让人猜谜。他想用同样的笔法写春联,创造新的书法,祈福的言词刚刚开头,便引燃了红纸,差一点酿成火灾,这才恍然明白,书法家写字,谁也不识都说好,只因为书法家从来不在黑乎乎的洞子里写字,他们即便黑夜写字,也用亮堂堂的电灯照明,铺着毯子,润了笔慢慢写。明晃晃的电灯一举引进金洞子,还不能说就是书法家的写字方式穿透了石头,书法家要在石头上留字,也是先写在纸上,再由凿工用锤錾刻到石头上。三河地区的金洞子,引进电灯照明,还是日本鬼子占领打锣山大矿,架起了最初的电线。日本人留下的发电机,被进驻打锣山的八路军武工队接管,修复使用。不过,很长一个时期,打锣山的电力只能照亮国营大矿的有限矿井,通不到三河大大小小民间的金洞子里。在嘎斯灯照不透黑暗的洞子里,念过书的人不能用灯苗黑烟创造出新的书法的时候,有人曾经惋惜日本鬼子没有占领三河的所有金洞子,留下更多电机。中国的文化传到日本,形成了日本书法,日本的电机为什么不可以留在中国,造成金洞子的现代光明呢?
有必要追溯到老驴洞子矿主于长河了。于长河在老驴洞子暴富,用三河最好的银匠,给心爱的女人打制了一双小金鞋,穿了骑驴,在中流河东岸两公里的土路上,跑一个来回,金莲上沾了一点点故土,用袖子轻轻一拂,又干干净净烁烁闪亮了。日本鬼子离开打锣山,向西流河的金钱沟进发前夕,于长河亲自操锤,跟大工把头打了一个大炮,炸毁了老驴洞子,致使日本鬼子的电线没有通到十八节轳辘底下,拒绝了东洋光明。日本女人背上背着小枕头,迈碎步走路,随时都会脚下一绊倒下来,放下背上的小枕头睡觉,于长河睬也不睬。他只迷恋本土美女,头上的髻梳得光溜溜的,恰好一握,实实在在的,不像日本女人的大头,梳得那么夸张作假,不好把握。中国女人锁骨窝不抹粉,不从衣服的大开领露出来,更含蓄,更懂得害羞,惹人爱怜,值得男人们为她披金挂银。除了打锣山国营大矿,三河的所有老洞子还在用灯壶子照明,“打老虎”运动如火如荼,白天黑夜进行,打虎队持枪冲进于长河黑乎乎的家里,不亮灯抓起他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给心爱的女人打制了一双小金鞋,他交出了一只,另一只他交不出来。穿黑府绸大褂的汉奸把他抓进打锣山炮楼的时候,心爱的女人为赎他,曾经献出了一只小金鞋,外加凉冰冰的身子(不过后来倒也热了)。他还有存下的散碎金子,装在玻璃瓶子里,埋在院中的杏树下。脸上麻子坑又深又密的八路军武工队长深夜来,他挖出来,交给此人带走,送到了延安。延安的宝塔放射一万道金光,其中就有于长河添上去的半道。但是打虎队不相信历史的遗物,只奉行“打老虎”的现实律条。在东流河向北流快要跟打锣河交汇的地方,于长河被枪毙,成了三河打死的最大的金老虎。由于他提前炸毁了老驴洞子,日本鬼子的东洋电一直没有照亮不见天日的老矿井,十八节轳辘底下,远离了现代文明之光,直到昂子跟周学文下井偷矿石,还要持灯照明。
周学文教昂子,把矿灯吊到胸前,用两只手拽着大绳下井。下了井,开始抠矿石,再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把灯放好,以便腾出胸前的位置,挂上编织袋盛矿石。他们还不拥有煤矿工人那种戴在头上的矿灯,像一只天眼照来照去,煤矿工人采挖光明,才会有天外来光。周学文让昂子跟在他的后边下井,昂子后边再跟别人,一个一个下。他们把大绳拴在井口旁边的松树根上,系了死结。他们要是把比人活得更长久的松树连根拔起来,他们也就粉身碎骨了。他们结成一伙,井口上不留人,全部下去作业。有人如果知道了他们的行踪,突然出手,把大绳拔上来,不必动刀,在井口上喊话,要求分成,他们会乖乖答应,等爬上来,再把打劫的家伙干倒。为了防止这种意外,他们下到井底以后,会在井底钉一把錾子,系住大绳,让井口的人拔不上去。井口的人便从松树根部把大绳解开,丢下去。他们在井底望天。天上的星星,只有一颗落在井口。井口的人放下细细的小绳,让他们把答应好的“条件”卷成一卷系好,拔上来,就着朦胧的星光数一数,再放下小绳,拔上大绳。他们可不敢急着往上爬,狠狠拽一拽,再拽一拽,确信顶上的大绳已经在松树上拴牢靠了,他们才爬上来,井口的人早已拿着满意的“条件”走了,强盗是个什么模样,他们都看不到。他们绝不像念书人常常念叨的那个外国人西绪弗斯,往山顶滚石头,总也达不到目的,他们是中国三河的庄稼人,“屎壳郎滚蛋”,总会把温饱滚回家里,慢慢享用。如果是遇上了同行打劫,他们倒不害怕,他们会用同样的办法收拾对方,激烈时便准备打仗,像周学文造一颗石雷,回到日本鬼子占领打锣山金矿武工队抗战的时代。
瘫在炕上的老婆不绝如“绳”的呻吟里,周学文一手执錾,一手握锤,敲敲打打,****半生的花大姐,居然不知道周学文的蒜杵子早已丢掉喂了狗,说他在錾一个蒜臼子,昂子却一语猜中他在造石雷,周学文就此断定,昂子的疯病是真的好了,可以信赖。他答应花大姐要求,说服了同伙,带昂子偷矿石,也没有想到要重新找回蒜杵子,让花大姐为他提供臼子。花大姐的年龄比他母亲还大,他下不去手,心有不忍。中流河东岸十六个村子出夫,在老严家村头修对手沟水库的时候,除了好色的柳弦子,老严家第一美女严青青,东顶的美人儿朱萍儿,周学文的母亲姜月兰就算是名人了。姜月兰还是个姑娘,初潮早过,学会了庄稼院女孩子最基本的收拾,是一个准处女,严谨不怠。可是她长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大腚,稍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腚大的女人在生育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许言明在为不孕女人“送药”坐胎之余,研制出打胎药准备送出去,姜月兰就作为第三个目标,排在严青青、朱萍儿之后。对手沟水库漏水,二期工程“铺褥子”治漏,一车车好泥铺在盛不住水的库底上,巨大的石磙子碾过来碾过去,压得像打麦子的场园。在拉大磙子呼呼啦啦的人群中,姜月兰的大腚分外出众,扭得颤得都极好。水库铺了褥子,照样漏水,许言明的打胎药一直没有送出去。姜月兰结婚后,顺利生下周学文,她没进医院,在家里的土炕上分娩,几乎没有怎么叫唤,证实了大腚的优势。儿子娶了媳妇生孙子,她把自己的经验传给下一代产妇,却未能奏效。身体条件和时代趋势都改变了,人正在逐步走向享乐主义,包括追求生孩子不痛,呻唤变成音乐。儿媳妇在包大万的冷库里干活,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瘫在炕上,日夜叫唤不休,完全走到了享乐的反面。周学文去老洞子偷矿石,维持生计,姜月兰常常过来,替儿子照顾一下瘫女人。她的大腚依然壮观,不过,不再能引发生育的联想了。许言明从中流河西岸的小村子走过来,会他的老情人花大姐,在街上看见了姜月兰,有时候会忽略了她一扭一扭的大腚,扭固然还在扭,但已经颤不起来了,许言明什么想法也没有,想不起要给她送药,常常连句话也不说,紧紧闭嘴,点点头走过去。
历史的老洞子,还会留下多少金子可采呢?把矿灯擎在手上,东照照,西照照,走到最危险最绝望的地方,差不多也就看透了。老驴洞子曾经让于长河暴发,也把他送到了死路上。他当年炸毁了主井,阻挡日本鬼子把电线引进洞子里,却留下了气眼,让历史喘息。二十世纪初、中期,日本人的鬼怒川公司采金依仗电力,把鼓风机架到了深深的矿井底下,排散炮烟,让工人快快地干活。打锣山大矿,多年后还会从深井里捡出没有烂透的帆布,就是东洋纺织机织出的通风管布料,早期矿工洗干净了,做成烟荷包装烟抽。三河本土的矿主,在矿井里点燃灯壶子照明,没有电机,自然也不会把鼓风机架到井下,他们打气眼,解决通风问题。气眼跟矿井的关系好像鼻子和嘴,伤风感冒了,鼻子阻塞了不透气,嘴和鼻窦相通,张开嘴也能通一通气。不过,气眼却不像嘴跟鼻子离得那么近,主井下面的洞子穿出去多么远,气眼就会同样离那么远打下去。不做主井,不需要安轳辘水泵挽矿石拉水,气眼也就不打得那么宽敞,只用来喘气的口子用不着那么粗。周学文和昂子他们从气眼下老驴洞子,拽着大绳丢荡,脚踏到了前辈矿工踏过的磴台,背会蹭着当年也擦过前辈矿工后背的井壁。像一代代矿工出生一样,他们穿行在地球的****里,地球从不喊痛,他们自己倒像出生入死,有时候会“妈呀妈呀”叫出声来,呼呼喘息。
下老洞子偷矿石很像盗墓。深藏黄金的黑乎乎的洞子,像极了藏宝的古墓。据说盗墓者结伙,必须亲兄弟,最可靠的是父子,还要儿子下去,父亲留在上面接宝。换了儿子在上面,接出了宝物,儿子见宝眼开,会用石头把父亲砸死在墓穴里,父亲却不会这样做。从古墓盗挖的口子里出土的骸骨,头部留下了石头砸碎的痕迹,那就是被儿子砸死的父亲。人生、生育、肉体、骨殖,多少复杂的意义都埋在古墓中,供人沉思,它实在不只是女人的腚大不大分娩的时候喊不喊痛那么简单,也超出了寻欢作乐、恣情嬉戏(包括前戏和后戏)、快感高潮等等有限范畴。也许是吸取了盗墓者的经验和教训吧,偷矿石的人才一伙全下洞子,不留后患。老驴洞子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旷荡无边,在洞子里穿行,也需要猫腰勾头,小心爬摸。周学文一下去,就提醒昂子把头低下去,还说了一句昂子病根上的话:
“别像你那鸟头子挺挺着。”
昂子笑一笑,没有说话。许言明猛使泻下之药,急下其阳,已经收伏了他的挺纵之茎,他才好了疯病,他不会再昂着头,产生威胁和危险了。他像个大猫似的,勾头缩肩往前走,安全无虞,仿佛是个偷矿老手,已经在老洞子里穿行了一百年。曾经不放心他的疯病,反对周学文带他来的同伙也真心赞佩他,高兴与他合作,传授辨认矿石的经验,教他不要被闪闪烁烁的假金子晃花了眼,贴在表面上亮华华的货色,并不是金子,而是硫化铜,像唱戏的女人衣服上钉了亮闪闪的钉片,那不是真的珠宝。昂子听了,喃喃地说:
“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