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教室里听了包大万一堂课,宁慧才明白她的恋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她也明白了凌子彬为什么不能每月都给她按时寄钱来。天堂迢遥,她和凌子彬都没有手机,上帝在他们彼此心中,要通话,还是使用最原始的通讯方式,也就是将文化以最本色的方式保存下来——写信。像三河这样的黄金宝地,产金太多,手机便越造越多(想一想,一个县年产黄金四十万两,会造出多少手机),写信正在一天天变成历史的陈迹。手机通话,虽然好像两个人的嘴巴对到彼此的耳朵上,可是距离遥远,看不见对方的脸,说多少谎话,事后都查不到文字对证。等到跟上帝用手机通话也敢撒谎,写在纸上的文化就会变成祖宗的遗物,再也不会有新的文化产生了。正是为了给将来的世界多留下一点文化遗产,让未来世纪的恋人看到了会惊讶,感叹过去了不久的世纪,竟然还有人用古老的书信方式,传达深挚的爱情,宁慧和凌子彬不用手机,也坚持不打公用电话。他们实在想听一听对方的声音,把素白的信笺贴到胸口上,就能清清楚楚地听到,那就像自己的心跳一样,既古典又落伍。他们可真要被脖子上挂了手机腰带上别了手机的男女嗤笑了。不过,他们倒甘之如饴,尺素频传。蜜月里的小夫妻来海滨放蜂子,住在帐篷里,出售假蜂蜜。洋槐花落尽,凌子彬看了报纸,才知道受了骗。焦急和慌乱中,他才深切地感觉到,新时代的恋人没有手机挂在脖子上,是多么危险,你固然可以凭原始的书信传达思念和牵挂,耐心一点,等待驿吏到达就行,可是,在骗术像通讯工具一样发达的时代里,却需要手机挂在恋人脖子上,随时拉响警报。他连忙修书,发快件,宁慧的快件还是早一天到达了,信封上画了用金子做焊接材料的航天飞机。海滨城市的报社就在槐花如雪的山南面,宁慧比凌子彬早一天看到了发布打假消息的报纸,告诉凌子彬不要担心,凌子彬买给她的蜂蜜,她一口也没有喝,她原本打算,等考试临近的时候再用呢,没想到,造假的小夫妻被三个老头提前举报,罚了个倾家荡产。凌子彬想起那三个老头的样子了,都是老干部,他们比凌子彬晚一点儿到达小夫妻的帐篷跟前,用废塑料编的网篮提着雪碧瓶子、葡萄酒瓶子。他们是小夫妻的老主顾,有一个亲切地拍拍小伙的肩膀,还有一个拍了拍小妻子的脸。想一想小妻子娇嫩得像刚刚出巢的小蜂子,按时勾住小伙的脖子吊一吊,帐篷里小床凌乱,凌子彬倒为他们薄脆的小巢毁于一旦不忍心了。老干部革命大半辈子,意志坚定,可不管那一套,他们怜香惜玉的年代早就过去了,拍一拍小妻子的脸,也不等于就要顾惜她,姑息就是养“奸”,他们不干。凌子彬如此矛盾的情怀,也不隐瞒宁慧,他一一坦露,宁慧倒不责怪他,只回信说,他是个悲悯天下的活菩萨,可惜世上的恶人太多,普度不了。扬善而不惩恶,世界就难以干净。善,并不是对恶闭上眼睛。我佛慈悲,却有金刚立在旁边怒目。三藏十二部经,在“空”“有”之间辩难,“非空非有,即空即有”,佛的原旨却从来都不是泯灭是非,善恶不分。“无量日月天子,风师雨师,云师雷师,并电伯等,年岁巡官,诸星眷属……亦保护是修行人,安立道场,得无所畏。”宗教的精神旗帜上黑白分明,也写着战斗……这样的书信,如果也能算情书,它也应该属于上一个世纪的初叶了。凌子彬回信,没有辩驳,他只是痛陈没有手机的不便,不能够随时拉响警报,让爱的人及时躲开危险。不过,他发出的警报,如果不仅仅关系着自己热恋的一个人,而是与地球上所有的人生死攸关,他怎么会知道每一个人脖子底下的手机号码呢?唯一的途径,只有拨通上帝的手机,让万能的上帝铺天盖地,发布下儆戒的信息。然而,另一层忧虑接踵而来,上帝已经从无数手机那里,接收了太多的谎言,真假难辨,他老人家还会相信狼真的来了吗?宁慧的回信,装在生气的信封里到达了,她说:
“你也对我撒谎了。”
“爱情的谎言”,存在于忠贞挚情和背叛欺骗的所有恋人中,自古如此,无论中外,用削好的鹅毛管笔横着写,用蘸了墨的毛笔竖着写,所有的情书都一样。在凌子彬的信里,说到他在金雕岭的工作情况、生活情况,他都说“很好”,“挺好”,“不必挂念”。
“你在那样的总经理手下,怎么会好?”宁慧写道。
她明白凌子彬为什么不让她到金雕岭看望了。
“那简直不是个好鸟!”
宁慧粗鲁得令淑女吃惊。
宁慧的专业,与金雕岭底下的金子相距甚远,她原本不需要去听包大万讲课。如果凌子彬不在金雕岭集团公司工作,那只恶鸟,也许永远无缘飞进山色空蒙的林子里。包大万要来讲课,海报贴在大教室外面的墙上,离宁慧听专业辅导课的教室只隔了一座青砖的小楼房。宁慧想通过总经理的讲课,了解凌子彬工作的环境,她坐到了大教室后排的座位上。包大万出语惊人,在他“山楂和葡萄、画圈和大胆”的阐发中,宁慧倒能发现草根经济学家的精警透辟,可是讲课人没有把胆大妄为知法犯法跟企业的独创精神勇敢探索区别开,严重地违背了一个公民最起码的法律意识、道德水准,而且,与社会主义经典经济学大相径庭,实在不适合拿到大学的课堂上来讲。“荤课”更是不宜。在宁慧有限的经验中,尽管她知道,“荤呱儿”已经成了各种宴会餐桌上一味必备的作料,有的宴会,从第一圈小凉菜开始,直到最后的“王八别鸡”,一刻也少不了“荤料”,男人们鼻头汗涔涔发红,女士们笑口大开,唇上的膏油贱败不堪,深深钦佩“日理万机”的精髓和魄力,无限向往,宁慧还是认为,那是一种恶俗。世界上如果还能剩下一块净土拒绝它,那也应该是大学的课堂。羞答答的女生举起女性主义旗帜,要“翻身”,跟包大万争辩,写纸条引发了一节“荤课”的女生追根究底,要包大万回答有没有情人,宁慧很想做战士拍案而起,至少做居士拂袖而去,可是她担心,包大万会让凌子彬离不开金雕岭,她紧紧咬牙忍住了。做战士,最基本的条件是要放下牵挂,做居士,也要修行修到“放得下”,那么佛要问了:“你什么时候拿起了?”
热季的文化宫广场上,变形的男女拥抱在一起,好像在跳凝固的舞蹈,看不见心肠的镂空胸膛若即若离,他们应该是从没有拿起也不必放下的一对了。创作者必定是受了雍和宫里欢喜佛的启发,画出了草图,用现代人的性学观念,蚀空了心肠。其实那并不是佛的本意。佛若无心,凭什么悲悯天下,慈航济世?高大的雕像脚下,赭褐色花岗岩磨光,砌起了光滑的圆池,不放进水去养鱼,倒像个舞池,供人游玩,轱辘车载着小孩跑动,怎么也跑不到池子外边去,他们的父母或者祖父母站在池子边上,兴致盎然,或者索然,常常是心不在焉地陪伴着下一代成长。小孩子从轱辘车上下来,他们从来都不会发现,孩子在光滑的池子里转圈一上午,脸上的汗毛新长出了几根,只有掉下一颗被虫子蛀坏的牙齿,他们才会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池子附近,守着一块纸牌准备做家教的大学生,对他们不抱什么希望。然而什么样的父母或者祖父母,会为孩子请家教,即便有一些市场经验的大学生,也说不准。冬天里雪花飘飞,落到离贵妇人的貂皮大衣二指远融化了,你知道这种不沾雪花的大衣要花两万多块钱才能买来,也知道香喷喷的贵妇人的儿子冥顽不化,亟待教发,可是人家看也不看“家教”纸牌一眼,就走过去了。夏天里暑气逼人,黑轿车在树荫里停下,脖子上挂了项圈的小狗和孩子一起坐在开了空调的车里,开车的父亲下车,买一把雪糕,用塑料袋提着,放到小狗身旁,让孩子吃着,同时给小狗降温,你知道这种贵族小狗来自地球上冬天不冷的地方,身价等于一个大学生四年的学费,也知道跟小狗坐在一起的孩子会花钱雇同学写作业,可是做爸爸的也没有想到请家教。文化毕竟不是蔬菜,家教市场也不是菜市,守了纸牌的大学生看人家从他们身旁走过,从来不像菜摊上的小贩那样叫嚷着兜售,他们只是静静地等待,手上常常拿了一本书,翻开,默默阅读。这一个周末来等两天,卖不出去,下一个星期六星期天再来。他们是最安静的文化出售者,守住文化的本真,摆在喧嚣的世纪市场上。
不是跟凌子彬赌气,更不是要丢掉自己的考研目标,宁慧走上家教市场,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心疼得轻一点。她要求凌子彬离开包大万的金雕岭公司,凌子彬不肯,凌子彬说,他要完成《黄金史》,不在全国最着名的产金大县写作,怎么能行?不在三河,他也得去美国,美国是世界的金都,上帝在地上建造的天堂,黄金铺地。宁慧担心,美国的大学也会有包大万一样的暴发户,腰里别着金子,去讲“荤课”,凌子彬说不定也会撞到他手上。她宁肯自己去做家教,挣一份小小的工资,贴补一下,也免得凌子彬在写作《黄金史》的时候,还要惦念着她的学费生活费。她走向家教的运气,还没有像别的大学生那么糟糕,她把纸牌摆出去,刚刚守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有一个男人走到她跟前停下。背头,抹回去的头发刚刚能盖住头皮,脖子上挂一根红绳,吊着不知何种饰物,垂进衣衫里看不见,一只手搭到背后,一只手伸在前面,跟宁慧谈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