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万穿了军服,去大学讲课,佩少校军衔。乔乔建议他穿便服,恐怕穿军服武戗戗的,大学里的念书人不大容易接受。包大万说,就是要让他们看看中国人的威风,语焉不详,好像他要去给外国人讲课似的。校方倒通知过他,会有外国留学生听课,不过听课的学生,大多还是中国人,似乎没有太多必要在自己的同胞娃娃面前抖威风。三河市武装部,在自家的门旁开了小商店,打靶场不打靶的时候,也租出去做了石子场,让人安了机器,把大山挖了,粉碎成石子,仍然难以跟得上飞速发展的经济步伐。他们想跟金雕岭集团公司联合采金,包大万问他们投入什么资本,他们把一个预备役团投进去,为金雕岭集团公司提供保卫。包大万不肯用保镖,公司也没有组建保卫科。三河的黑帮像三河的黄金一样,金子越多越黄,他们越凶越黑,包大万答应了武装部的请求。不过,他提出一个条件,他要穿军服,佩军衔,以便调动武装。武装部便授予他少校军衔,相当于预备役团副,他每年给武装部相当的利润,一星两杠,就是一万两千块钱。他的军服型号,难坏了武装部的后勤科长。仓库里的帽子,还没有哪一顶能套进他又长又大的头,他拿最大号的一顶扣到头上,不打仗,也用黑皮带兜住下巴,黑皮带全部放出来,勉强够长。上衣比较好凑付。他把相应的军裤往上提,想提到腋下系住,免得走路时踩到了裤腿,不是特制的裤子,没有那么长的裤裆,他的目的达不到。后勤科长叫小卖部政委的小姨子先别卖东西,给他把裤腿剪下一截,不往裤裆上接,他就像别的指战员一样,把腰带系到肚子上了。乔乔在京都念过书,学会了作诗,她自然明白大学风习,知道大学生会喜欢什么。你穿军服不戴军帽,打不戴军帽的敬礼,会说“然后”、“酷”、“哇噻”,他们才不会把你当成个傻大兵,会觉得你像个穿军服的经济学家,有能力贩卖原子弹。“酷”还不等于“厉害”,“哇噻”也不就是真的感叹,“然后”其实就是无缘无故的接榫过渡,是中国话说到世纪之交发生了一个转变,由电视到大学,全面推开了,连中学生也跟着“然后然后”地咕噜咕噜推磨。包大万问,“然后”的意思是不是跟“******”差不多。乔乔认真地想一想,说不对,她订正说:
“就是‘这个这个’的意思吧。”
乔乔写诗,不用“然后”,尚未入诗的语言她的理解也会有偏差。大学里研究汉语言发展变化的教授,才能解释清楚,“然后”跟“这个这个”还是有差别,它还不是干部讲话没有词了,用“这个这个”来磨唧时间想词儿,它是故意在流畅的中国话中,生出来一些赘物,是没有用的新潮,跟乳房里填进硅胶一样,属于这个时代的假时髦,对于真正健康美丽的结构,起不到任何有益的帮助,结果只能相反。而有一些不应该省略的结构助词,却被粗暴地省略了,比如“学习有北京风格中国语言”,省略了一“的”,不通嘛。纠正这个时代的说话毛病,看来真的需要从“然后”、“的”之类说法入手,“媚得啦呜”倒在其次。包大万自信他的语言才华,记住了乔乔从京都带回来的经验关照,却没打算照做。服饰,他也一意孤行,穿了军服,不过他没戴军帽,因为天气太热。他只按乔乔的关照,做到了一条,上讲台打了个不戴军帽的敬礼,把一屋子大学生逗笑了。他坐下去,问大家笑什么。大家笑个不停,不告诉他实话。有一个男学生举手站起来,说:
“我们很奇怪,海报上说,请个企业家来讲课,却来了个军官。”
包大万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当兵的也得做买卖嘛。”
同一个同学接着说:“文件规定,军队不准搞经营嘛。”
包大万笑一笑,说:“这个你就不懂啦,文件上规定叫你做的,你别做,文件上规定不让你做的,你就做,这就是挣钱的秘诀。”
一屋子笑声平息了。大学生从自己的老师那里,可没有听到过这么大胆的讲课。学校请包大万来讲经济学,说他是本校法学院的毕业生,成功的企业家,现身说法,更有说服力,大家却没有想到,他挑战的,正是他拿了文凭的法制本身。
“为什么这么说呢?”
包大万看一看满屋子眼巴巴的求知目光,想起了乔乔的关照,说一个“然后”,大家着急地等他往下说,一时恨透了这个没有用处的“然后”。包大万不再无缘无故地接转和拖延,一口气讲下去。他说道理很明显嘛,一个文件发下来,传达不过夜,放个屁的工夫,传遍了全世界,文件上号召种山楂,一窝蜂全都拥上去,房前屋后全是山楂树。山楂还没熟透,就******把人酸死了,还有谁来买你的山楂?整天光吃山楂饼,满肚子酸水往上涌,我看你还怎么活!山楂树刚刚长到脚拇指粗,又一个文件下来了,叫刨掉山楂栽葡萄。得了,又是一窝蜂拥上去,满地里搭起葡萄架子,青石条拉上铁丝。葡萄藤刚刚爬满架子,长葡萄啦,又是一个酸,酸掉牙!送酒厂做酒喝?拉倒吧你,葡萄酒不是中国人喝的!喝酒顶不了吃饭!听文件的你听吧,你就是个神仙,把葡萄当泡吹,也不如文件印得快。你再刨了葡萄树,回去种山楂,又晚啦!文件又叫你种黄烟啦,你种不种?讲到这里,包大万停下来,瞪着可怕的大眼看大家,等待回答,大学生齐声喊一句:
“不种!”
还有人赘上一句:“鬼才种呢!”
“这就对啦!”
包大万找到了知音,无比兴奋,他接着往下说,你能不能挣钱,就看你敢不敢不听文件。文件好比画个圈,小胆的在圈里呆着,大胆的跳出去。圈里头的穷了,跳出去的富了,哪个先跳出去,哪个先富。你在圈里头站着往外看,看见人家富了,你也往外跳,跳出去一个还行,跳出去两个还行,跳出去十个八个,又不行啦!又一个文件下来划个圈,又把你圈住啦。老百姓有句俗话,“听兔子叫误了种豆子”,“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说的就是这么个理儿。讲到这里,有个女学生举起手,怯生生地喊声报告,要求他把刚才的格言再说一遍。包大万满足了女学生的要求。好多人沾了女学生的光,借此把包大万的格言记到笔记本上,一边记一边赞叹:
“酷!”
“酷!”
这一来倒把包大万的讲课打断了。他使出好多干部不照着文件念的时候讲话的绝招,连说了一些“这个这个”,也没能把课继续讲下去,失去了刚才的生动和魅力。主持的老师替他解围,请他喝口水歇一歇,让同学们提问题。大课堂上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最先提出“文件规定”那个问题的学生首先发问,他叫包大万“总”,称“您”,他说:
“包总,听了您的讲话,我想请问您,您成功的诀窍,是不是就是胆子大?也就是说,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是壮大胆量的经济?”
包大万笑嘻嘻地回答:“那当然啦!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大的产嘛。”
该学生没再喊报告,紧接着站起来说:“您认为,全国人民都会像您一样有胆量吗?我还想请问,您有过害怕的时候吗?”
包大万站起来拍一拍胸膛,说:“我怕什么?文件上早就规定了叫发家,咱有党的富民政策撑腰,走到天边也不怕。我穷的时候,摸一把溜溜光,下洞子淘金,不怕死就行,无牵无挂。倒是那些有老婆孩子的,前怕狼后怕虎,掉下树叶来,害怕打破头。他们不受穷,老天爷都不答应。”
要求他停下来重说格言记笔记的女学生不喊报告,倏地站起来,提一个问题,直呼其“你”:“你的意思,是不是提倡独身主义?”
包大万豪放地大笑:“独身咱可受不了。”
满屋子腾起哄然大笑,课堂气氛异常活跃,乱纷纷举起一片手来要求提问,有一些学生不举手,刷刷刷写出纸条往上传。有人不等到主持的老师批准,站起来就说话:
“请问包总,您是企业家,为什么穿军服,挂军衔?”
包大万回答说:“人家给我穿,我不穿,就对不住人家喽。”他顿一顿补充说:“说起来还有个故事,我年轻的时候想当兵,武装部嫌咱矮,不让咱报名。俺来的时候,俺老婆还说,大学生不喜欢穿军装的呢,胡扯蛋!”他向主持的老师征询支持:
“你说是不是?”
主持的老师手里抓了一大把纸条,茫然地点点头。
刚才发问的学生又说:“您穿了军装佩军衔,感觉是不是像拿破仑?”
包大万不服气地反问:“拿破仑是谁?他有多少资产?他有自己的金矿、冷库、火葬场吗?他有自己的海滨乐园吗?他那条看门狗叫什么名?哪国狗种?”
包大万问得咄咄逼人,满屋子大学生愣愣的,没有一个能回答上来。主持的老师知道,拿破仑先被放逐到地中海的厄尔巴岛,再被放逐到大西洋的圣赫勒那岛,临死时说了“法兰西军队冲锋”,波涛汹涌的大洋上,没有一条贵族狗从孤岛的岩洞中冲上去,他那美丽的情妇,在大洋的另一边,上了别人的床。拿破仑在圣赫勒那岛留下照片,好像一个侏儒坐在小板凳上,敞了怀,肚子已经鼓出来了,一只手擎在耳朵旁边,好像在打手机跟上帝通话,请上帝帮助他安排世界的命运,他深感炮兵部队已经靠不住了。他大半生骑马,造成了罗圈腿,中间露出了圆洞,能钻过小狗,还是没有只小狗钻进钻出,他多么思念狗尾巴撩着裆间痒痒的那滋味。分享过他的荣耀和爱情的情妇,留下的画像却光彩照人,永远惹人爱怜。“如今她遗弃了我——但无论如何,我的声名,/最光辉或者最龌龊,却填满她的故事的一页。”主持的老师满腹感慨,在一大堆纸条中翻拣,挑出一张念念,请包大万回答。纸条上秀丽的字迹,跟温婉的口吻很一致:
“包总,您已经成功了,成功的您是不是有很多女性追求?您如何处理爱情与事业、理智与情感的关系?大胆地问一句,您有情人吗?”
主持的老师刚一念完,满屋子大学生就鼓起掌来。掌声停止了,年轻期待的目光闪闪亮亮的,一齐注视着包大万。包大万呵呵笑,说:
“想听荤的?”
骤然爆发的掌声比刚才更热烈、更持久。
包大万在掌声中,征求主持老师的意见:“讲讲?”
主持的老师敦促他:“讲讲嘛。”
包大万进一步征求:“照实发?”
主持的老师点点头,说一句流行的话:“实话实说嘛。”还接着背诵一句诗鼓励他:“我曾经和一个世界争战,我所以被制服/只因为胜利的流星太迢遥地引诱了我。”
掌声不绝,包大万没有听清主持老师背诵的全部诗句,如果需要有诗垫底,才能让他有勇气在大学课堂讲荤的,他也有乔乔夜夜吐诗,汩汩滔滔足够了。不过,“引诱”他倒是听清了,他一手指向老师说:
“还是老师有经验哪,就是勾引嘛!”
他紧接着讲一个老生常谈的观点,说:“勾引尽管勾引,能不能勾上,还得作两句话说。一般来讲,女的勾引男的,男的容易上钩,一勾就准;男的勾引女的,就得费点事了,其实并不是女的不愿意,女的是顾脸面,害羞。当然啦,也有的女人不知害臊,往男人的怀里扑,你得费好大的劲,才能推出去呢。”
于是,在满屋子大学生的热切期待中,他开始讲花大姐的故事。他把花大姐说成了中流河两岸第一美女,镶了金牙。他不讳言,他曾经在花大姐那里碰壁,勾引未成,他引用了“母狗不掉腚,牙狗干哼哼”这句民间俗语,进一步印证“男人勾引女人费事”的观点,大学生没有提出异议。他不讲曾经拿着钱往西走,带祁丽英走出大山,绕道进黄河岸边的小旅店,黄沙滚滚,迂回之夜,他取捷径,直接跳入浪漫多情的海滨乐园。他让大学生猜一猜,花大姐会不会来找他,不等大学生回答,他自己说:
“当然会啦!她来找我说,我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你说,她老得就剩一颗金牙了,她还能干什么?我能叫她干什么?”
他略微顿一顿,说:“我叫她参观!”
满屋子大学生莫名惊诧,瞪大了眼睛,女人送上门来勾引男人,大学生想不出,男人会让她参观什么。包大万略去了俄罗斯的四斤半娃不讲,讲了德国牧羊犬非贵族狗不配,老头戴了遮阳帽,在养鱼池边钓鱼,鱼钩上挂乐园配给的诱饵,他打算把花大姐交给得贝处置,花大姐害怕狗爪子抓破老脸,不敢干,他就打发花大姐走了,他作结说:
“看看,女人就是这种贱货,男人没有钱的时候,勾引她,她就是不上钩,你有了钱啦,她送上门来勾引你,你要是这时候上钩,那就是你发洋贱啦!”
大学生热烈鼓掌赞同他。掌声刚刚落下,站起一个样子羞答答的女学生,不喊报告就说话,她客客气气地说:“对不起,包总,我从您的讲话中,发现了一种性的歧视,您似乎还在把女性当做奴隶。”
包大万说:“女人天生是些‘奴家’,我有什么办法?”
女学生针锋相对地说:“照您这么说,女人就永远压在大山下面,不能翻身啦?”
包大万问她:“你还想翻到上面去?”
女学生完全没有了羞答答的样子,急切切气呼呼地说:“那可不一定。”
包大万佩服地点点头:“你还真有本事。”
大学生拼命鼓掌,跺脚,有人打了一个呼哨,羞答答的女学生坐下去了。角落里站起个沉静的女学生喊报告,主持的老师远远地用手指一指,女学生愈显沉静,把搭在肩膀前面的长发拨到后面去,头和身子随着头发晃一晃,说:
“包总,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包大万问她:“你问什么?”
沉静的女学生说:“您有情人吗?”
原来引发这一节“荤课”的纸条,是她沉沉静静写出来的。包大万远远地瞅着她,看不太清楚,看大轮廓好像莫姑,适于修行,包大万便文雅地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