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彬断不准祁丽珠的兴趣究竟是什么。她是总经理助理,包大万叫她“理”,她就要“助”,她姐姐在世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过来的。她兴趣广泛,凌子彬来了以后,她跟凌子彬探讨文化,分辨“鵰”和“雕”的区别,认准了前者就是个“大鸟”。她走得发累,把一双肉脚伸到小温州怀里,叫南方少年给她揉揉脚,毫不在意对方会想些什么。凌子彬用小温州不慎跌坏又无师自通修好的小录音机听英语,她一把从凌子彬手上,把小录音机夺过去,啪地按一下键,关闭英国人说好话的嘴巴,让凌子彬听她说。凌子彬要坚持学习,她啪地又一按键,让说好话的英国人重新张开嘴,她同时又说:“你教我说英语吧。”她真的像个小学生似的,凌子彬说一句,她跟着说一句。包大万看见了说她:“凌子彬不安心建设自己的祖国,想去美国当华侨,你也打算上美国吗?”她用凌子彬说过的知识,回答她姐夫,说他们说的是英国英语,不是美国英语。包大万不相信,英国英语到了美国不好用,问祁丽珠,英国****和美国****是不是两样叫法。祁丽珠回答说,正是,英国叫“抚爱乐死”,美国叫“喷你死”。包大万奇怪,同样的大鼻子,英国****倒比美国****啰嗦。祁丽珠说,英国人是绅士,自然爱面子,婉转陈述,美国人是暴发户,当然粗鲁,直来直去。祁丽珠的英语知识,丰富得令凌子彬吃惊,他自愧弗如,再也不教她了。教英语穿着衣服,体体面面的,即便说到脱了衣服才能看见的物体,大家也往往不那么脸红,教游泳,浑身只挂了一点布丝,不说到形态毕露的物体,眼睛和身体碰触到一些部位,也会叫人害羞。当然啦,有人不害羞,也会趁机捞到方便。办公桌两边正襟危坐的两个人,一男一女,从来没有摸过一下手,衣服脱到了只穿一件弹力小裤衩,胸脯上只剩一片布,就拆除了男女间好多障碍,可以水中动手了,不必像英国绅士那样啰里啰嗦兜圈子,直接学美国暴发户“喷你死”。有人还要羞答答,装装英国绅士的样子,男人跑到海滩上仰面躺下去,女人跪到旁边,抓了沙培他,从胸膛往下培,培到弹力小裤衩兜住的部位,沙从手指缝往下漏,簌簌刷刷,一条线击打着“抚爱乐死”,准确无误,像计时的沙漏指向明晰,确切地唤起最古老的欲望。绅士和淑女不说话,达成默契,永久有效,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可以重续前约,直奔主题,不必再言不及义绕圈子试探了。大家的欲望原来都是一样赤裸裸的,不游泳的时候穿了太多的衣服,包裹了,遮蔽了。绅士和流氓、淑女和娼妓的区别,原来就是衣服造成的。在沙漏计时的年代,比沙漏计时还要古老的时期,男人和女人只穿树叶做的衣服,风一吹就碎了,还会有绅士和淑女吗?英国绅士“抚爱乐死”比美国暴发户“喷你死”,更愿意啰里啰嗦装样子,自然是因为英国的历史比美国长,在悠久的沧桑岁月中,衣服越穿越多了。美国人在比基尼-埃尼威托克环礁进行核试验,爆炸了第一枚氢弹,美利坚的历史还不到二百年,不够海洋底下的珊瑚礁长出一公分的时段,而比基尼以西450公里的海水,却受到了巨大的放射性污染,一年后,北赤道海流向西转运,放射性物质遍及黑潮流域,全世界的海滩上,躺满了穿比基尼泳衣的威胁性女郎。
祁丽珠来自西面没有大海的故乡,山上的石头又大又圆,她的泳衣还不像比基尼那么吓人,凌子彬可以放心地靠近她,教她游泳。她红色的泳衣上,布满了故意拿捏起来的褶皱,使她看上去像红珊瑚上蔓生出的水生植物,胳膊腿就是水生植物的根须和茎蔓。珊瑚的祖先,大约是一种细小中空的管状体,出现的时代可能早于寒武纪,那时候,人类的祖先还只是一种蛋白化合物,没有成形,更遑论什么衣服的影子。在漫长的进化历史中,祁丽珠无疑是感觉不到难耐的一分子,她在茫茫的大海里划水,两条腿一蹬一蹬的,像双尾鱼总也没有退掉尾巴。不要说两条尾巴的人鱼没有吧,海洋大了,什么鱼儿没有?祁丽珠把两只手交到凌子彬手上,让对方扯着她的手儿游。她腋下的毛泡得消失了卷曲,又精致又落寞地漂在游泳圈上,若即若离。按说,凌子彬应该叫她把游泳圈从腋下除掉,她既然让凌子彬教游泳,扯了她的两只手,她有了一个生气饱满的年轻身体,提供强大的浮力,她就不需要一只充气的塑料圈相助了。然而凌子彬没有那么做,祁丽珠两条腿划水,一蹬一蹬地离开了人群,往深水里走,凌子彬不敢冒险。离开人群远了,祁丽珠两条腿不再划水,她在水里站起来,两条腿在游泳圈下面蹬跶,身子在游泳圈上面晃悠。她得意非凡,嘴上湿漉漉地吟诵出两句诗,是已故领袖着名的诗句:
不管风吹浪打,
胜似闲庭信步。
海面上一丝风浪也没有,像舰艇透明的绿色甲板。祁丽珠抓住凌子彬的手,往自己胸前拉,放到游泳圈上歇一歇。她兴致勃勃地问凌子彬,“巫山云雨”是什么意思,凌子彬担心她说出穿衣服太少的话来,故意不回答。她又问“截断巫山云雨”是什么意思,凌子彬毫不迟疑,回答说:
“就是截断三峡拦住江水,修三峡大坝嘛。”
祁丽珠果决地否定说:“不对。”
她再一次问,“云雨”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等凌子彬回答,她就说,只要念过两天中国书的人,都知道,那就是“抚爱乐死”、“喷你死”、“媚的啦呜”嘛,也就是“操”嘛。“截断巫山云雨”,就是让人断了那个想头嘛。那怎么可能?改革开放为什么大受欢迎?改革开放放什么?就是要大放“巫山云雨”嘛,就是长江暴发大洪水,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个“天翻地覆慨而慷”、“一唱雄鸡天下白”嘛。说到这里,她的手朝下伸,游泳圈浮着她,摸不到“雄鸡”,她就把手搭到凌子彬的肩膀上,说:
“你就是那个作文云雨的小宋玉呀。”
她大胆的言说和举动,把凌子彬吓坏了,凌子彬把手从游泳圈上拿下,想要离开她,根本不可能。她的两条腿在水里向上勾,像章鱼的尾巴缠住凌子彬,凌子彬还要往外挣,她抓过凌子彬的一只手,就往胸前插,穿过故意拿捏的泳衣褶皱,凌子彬的手背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光滑,手掌里凉森森滑溜溜一团柔软,祁丽珠把这只手紧紧压住,说:
“我给你媚的啦呜。”
凌子彬的血从海底深处往上涌,他又慌又乱,不知道如何处置海里的汹涌骚乱。他的身体往下压,游泳圈往下沉,祁丽珠一发慌松了腿,凌子彬借机挣出来,忘记了游泳,一下子没了顶,他手扒脚蹬,浮出水面,听见了祁丽珠哈哈的笑声。他撸一把满头满脸的海水,看见祁丽珠浮在游泳圈上,红艳艳白生生的,他心里说:
“一个没心没肺的尤物,美丽的花瓶,又可爱又可怜,打碎了。”
祁丽珠停止大笑,说:“我知道你念着你那宁慧小婵娟。”
听了这话,凌子彬又觉得自己的判断也许有失误,世界上的尤物,大约并不都是没心没肺的,只要她读过一些书;书,那些写满了诗文的古书和今书,无论是否云雨满目,不就是给尤物们移植心肺的吗?
书的作用真的会那么大,像医生的手术刀一样吗?即便书页齐整,字码坚硬,出语透辟,犀利如刀,就果真能切开尤物们裸露的胸膛,移植心肺吗?一百年来,好多人原本要做医生的不做了,改为写书,刺血为墨,剖心为丹,丹珠墨海,皓首穷经,还是没有把尤物们的心肺换好。人海里到处游动着没心没肺的尤物,比基尼像无所不在的“爱克斯”光镜,透射宇宙,照见她们的胸膛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庖丁提刀,无从下手,你怎样移植她们的心肺,世界的器官?医生的手术刀也常常变得无用,祁丽珠的姐姐祁丽英换肾失败,杀人犯强壮的腰子也会被瘸腿鞋匠的儿子一脚踢坏,从割下来接上去的茬口掉下来,行凶的包大万本人,却要到大学里去讲课,讲一些书上没有的药方,悬壶济世了。
荤课
包大万花钱买了个法学文凭的大学请他去讲经济学。设在东面海滨城市的大学,二十年前,曾被它自己的学生戏称为“高中戴帽”,只有一个像过去的生产队拥有的大院,连一个会说美国英语的教授都没有,不具备与国际接轨的资格。站在校院西面的山顶上向东望,视线掠过太平洋波涛汹涌的海面,能看见“比基尼”放射引起的黑潮,染黑了大洋中间的岩礁,令人着急。学校买地扩建,向山上发展,短时间内奇迹般庞大起来。从校院西面的山上,从校院东面的海边,都能看见它那越招越多的学生像放羊一样,羊群滚滚,越滚越大,需要说英国英语,以便理解老牌绅士圈地牧羊的真正用意了。原来的山脚下,生产队的猪圈拆掉了,没再重建,有一个孤身男子,在山上的丛林间搭起草棚,养了一群鸡,自由鸡时常造访学校,像一些野物,留下零光片羽在校园乱飞。某一个暑假过后,校园里忽然消失了山鸡来访。原来孤身男子是一个逃犯,被追捕的警察抓回去了,鸡也带到了警察局。时势动荡,读书无瘾,学生们愿意到附近的农贸市场上,去吃小吃,学校食堂的承包户倒挣不到多少钱了。农贸市场上,老乡们把盛化肥的袋子拆开,搭起一个个食棚,做学生们喜欢吃的东西,招待他们。最受欢迎的是“肉夹馍”和“焖子”。前者由古城西安传来,就是把一块肉剁细了,和进作料,一刀切开馍饼,夹进去。后者是本地名吃,也就是一块淀粉,整治得透明打颤,在平底锅里翻过来翻过去炒一阵,再焖出水来。莘莘学子,豆蔻年华,吃惯了这样一些小吃,会受到一些什么启发呢?自然是经世致用的经济学本义喽。学校本身也在朝着这个方面发展。它的历史还不够长,学生中没出过高官,最大的只是个副市长,管不了多少钱,所以它不搞校庆。它“办班”,各种各样的“文凭班”,开辟了滚滚流淌的财源,相继成立起法学院、经济学院、工商管理学院、财贸学院。最后成立的人文学院最嫉恨外语学院,斯文扫地的教授们想不通,中国人说中国话,为什么不如说外国话值钱了,“****”、“云雨”,难道真的不如“抚爱乐死”、“媚得啦呜”有快感吗?果真如此,余尚有直通通的“操”,与其抗衡,外国“老二”神气什么?若论男女之物,****之事,同样的物体和事情,中国话至少有十余种说法指称,还仅仅限于汉语系统之内,不包括少数民族语种和方言。如若不服气,裤腰带以下的“荦呱儿”,咱打开话匣子拉吧,有女人在跟前听着就行,至少也得有个没心没肺的尤物,哪怕是个石女樱桃小口,会开口笑就中。也可以翻开书本,溯经探典,书页愈黄,吾优势愈显,尔等番邦蛮夷,有《痴婆子》、《******》乎?有《游仙窟》、《姑妄言》乎?“插手红裤,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枕头,拍搦奶房间,摩挲髀子上。一吃一意快,一勒一伤心”,荤也不荤?至若“青春之夜,红炜之下……屹若孤峰,似嵯峨之挞坎,湛如幽谷,动橘橘之鸡台……阳峰直入,邂逅过于琴弦,阴于斜冲,参差磨于谷实。莫不上挑下刺,侧拗傍揩。臂摇似振,盖入如理,暖滑淳淳,温润深深”,快也不快?纵你不说中国话,偏要“媚得啦呜”,还待有何黔驴之技喊出别样莺啼燕鸣哼哼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