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连山只有变成“王连举”,向日本爹“鸠山”告状,才能把“李玉和”抓进监狱,连他娘一起干掉。在那么多号志灯照遍三河乡间戏台子的时候,只有西流河的“李玉和”,戴上脚镣会走“踮步”。打伤了腿的犯人戴了脚镣,要想不趴下,只有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走“踮步”,颠颠跺跺挪挪擦擦,才能走得比较快,像一条好汉。出吹鼓手的老严家,有好色的柳弦子一把大弦子临空一抖,韵味无穷,还有第一美女严青青接过了号志灯,可是由于他们的“李玉和”不会走“踮步”,仍然没在野台子上拔得头筹。而且严青青没有练过“横着走划船”的基本功,两只手举起号志灯的时候不会扭,好色的柳弦子看了,也觉得不满足,便没有考进正式剧团,走上艺术的样板。西流河的“李玉和”在日本鬼子的监狱里抒情,“踮步”向前,李铁梅拖腔叫他一声“爹”(李玉和本不是他的亲爹),单腿一跷扑向他,他两只胳膊一张,就用两只大手抓住了铁梅的肩膀——日本鬼子造的手铐,怎么会不把犯人的两只手铐在一起,故意留下巨大的空当,让犯人舞舞扎扎地张开,抓女儿的肩膀呢?中国古代的木头枷,还会把犯人的手和脖子铐在一起,不准随便动,力气大的梁山好汉气极了,才能挣开大枷,当武器打人。西流河的“李玉和”,要是遇上那样的木枷,手再大也无济于事。能挣开木枷的梁山好汉,是潘金莲也勾引不动的男人,西流河的“李玉和”可不能坐怀不乱,有几个唱戏的男人是不好色的?不好色,他们就不唱戏了。离开了戏台子,“李玉和”倒全无色相,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比面对了日本鬼子的刺刀更凶狠,叫人害怕。他走到周连山的拖拉机跟前,喝令对手滚下来。周连山把住方向盘不下车,很大的牙齿缝隙全部张开,笑嘻嘻地叫:
“大哥,大哥,大哥别生气。”
“李玉和”不能不生气。他气呼呼地唱一段“跺板”。他说大家都是往东流河送沙,换一碗饭吃。东流河换沙,与乡下人无关,你从中流河挖沙,我从西流河挖沙,谁他娘的也不心疼。中流河近,西流河远,我的车小,想快跑多拉,碍你妈拉个巴子什么鸟事?你娘的******甩过来甩过去,找你爹的大****操,大道不是炕,炕大好比武,你娘的那个臭×给我下来!
周连山不下车,笑嘻嘻地连声叫大哥,说西流河远不要紧,大哥想多拉快跑,可以到中流河来挖沙,兄弟在中流河边挖开了大坑子,要是小拖拉机装了沙爬不上来,兄弟拴上钢丝绳,开着大拖拉机拖上来,再一起上路。“李玉和”不听他牙齿缝老大说假话,从拖拉机斗子里拿起一块砖,把驾驶棚的玻璃哗啦砸碎,又狠砸驾驶棚的门把手,把门打开,抓住周连山的胳膊往下拖。周连山的身体刚刚离了驾驶座,落到地上,“李玉和”大手攥成拳,猛地打过去,一下子打掉了周连山前面的一颗牙,让他的牙齿缝隙变得更大,从此后敢说更大的假话,撒出弥天大谎,欺骗人民和国家。
面对儿子,挨揍的爹说了实话。他没有在儿子面前夸大自己的无能,也没有夸大“李玉和”的功夫。“李玉和”好唱戏,自然不会武功,他唱戏的“踮步”,打仗时根本用不上,他依仗的就是身架子大,拳头大,“他的拳头握起来,就像个小孩头”,说到最后,周连山才忍不住说了一句假话。儿子倒没有被爹的假话吓住,周庆阴沉沉地问爹,“李玉和”用哪只手,打掉了爹的门牙。周连山实话实说,他满口的牙齿都痛,努力说清楚:
“打人嘛,自然是用右手啦。”
周庆说:“动起武来,拳脚相加,不一定非用右手。”
周连山分辩说:“唱戏的不会武功。”
周连山不自觉地又说了一句假话。他也知道,乡间有“三个好汉打不过一个武戏子”一说,就不该把唱戏的武功一口说假了。无论是武生,还是武旦,他们只要练过花拳绣腿,真的跟人打起来,一般男女真还打不过他们,武生的棒法,武旦的腿功,都能击中要害,所以,不会唱戏的男女,宁肯跟戏子在炕上打,过一过真招。
都怪西流河的“李玉和”只会“踮步”,不会别的招数。谁会在意男人腿上的功夫呢?在他戴着脚镣踉踉跄跄“踮步”向前的那一刻,就注定他得到了腿上没有用的功夫,要失去有用的手上功能。中流河夏季的后半夜,周连山的嘴脸肿得看不清牙齿的缝隙了,难得的凉风从不闭的窗户往屋子里吹,周连山刚刚睡过去,又被儿子叫醒。周连山抓一把被单,盖住他自己光裸的下半身和老婆整个的光身子。灯已经拉亮,儿子在炕沿上放下一个包裹,是盛化肥的袋子卷起来的样子。周庆扯着底部,从袋子口往外倒,一条胳膊咕碌躺到了炕上,像一个血乎乎的小孩一样,握起的拳头差不多也有小孩的头大。周连山吓得惊叫,问是什么。周庆知道爹看明白了真相,是假装糊涂明知故问,也告诉他一遍,说:
“‘李玉和’的右手。”
“李玉和”打人的拳头在炕沿上慢慢伸开,像抓铁梅的肩膀抓不住的样子。周连山的老婆睁开眼一看,哇地叫一声,闭着眼扎到了男人苍茫的怀里。周庆蔑视地看看娘,说:
“胆小如鼠。”
他收拾起“李玉和”的右手,扬长而去,大街上随即响起了一阵汽车马达声。
从微山湖出来不久,周庆再回家,就不用脚走进村子了,黑盖子轿车直接把他送到胡同口上,他要离家,同样的轿车再开到胡同口上,接他走。小村子街道破破烂烂的,自从大明朝洪武年间,逃难的先人从大槐树底下迁来,安下村子,就是这么窄,那时候没有人想到,六百年后会有人坐着轿车来去,凭一身武功,赢得荣耀。村子中间的老房子塌了几座,废墟上长满青草,铁橛子钉在地上,挂着长长的锁链,拴了小羊放牧。黑轿车从废墟边上开过去,小羊停了吃草,抬起头来咩咩叫几声,哀哀如告,坐在轿车里的周庆理也不理。他的车停在胡同口上,有手扶拖拉机装了土粪往山上拉,就要从村子的另一头绕道走。只有包大万乘车回村,到村东头的小楼去,开车的灰盒儿在车里不停地按喇叭,周庆才会带着司机,从家里走出来,招手指挥,把车一直往东开,开过包大万的小楼,看反光镜里灰盒儿驾车拐了弯,再驾车倒回原来的地方。周庆服刑期满回来,周连山本想让他给包大万当保镖,包大万不用,周庆就去县城,做了职业打手。他武功好,不怕死,打仗勇敢,很快就在圈子里赢得了普遍赞誉,两条胳膊和胸膛上布满了漂亮的刺花。他在梁山学成武功,却跟杀富济贫的造反好汉不一样,他专为富人服务,有钱雇他,他才替人打架卖命。他用钱衡量人身体的各个部分,三千块钱剁下一条胳膊,四千块钱砍下一条腿,打成什么样子,完全由钱决定。取脑袋比较昂贵,要以万元为单位计量,肯花到数的不多,他一般不干。他初做散兵游勇,像独行侠,游走在三河藏金丰富的大地上,手指头上挂满金子和血滴。他声名鹊起,很快被人募进了组织,就有黑盖子轿车送他回家,接他走了。
作为一个职业打手,进了组织,不再是一个人独往独来,他的行动就纳入了统一部署,集体规划,周庆剃成板寸头,穿起黑西服,跟弟兄们一样了。时装展览会上,一队队奇特的发式怪异的服装大摇大摆,还是不能挽回个性泯灭的历史大趋势,就连打手的形貌,也在趋向一致,就是一股时代的“黑旋风”。三河地区,新时期最早的打手组织有“斧头帮”、“镰刀帮”,武器整齐,服装杂乱,也不都是彪形大汉,有一些也就是小号的混混,抗打罢了,谁身上的伤疤多,差不多就是老大。经过一个阶段的打斗火拼,早期的帮派分化瓦解,新一代打手组织,就归附了几个大的公司,公司的骨干企业都是金矿,打手们在“保卫科”供职。其中最着名的公司是大东公司,势力强大,曾经派出保卫科全部人马,去打锣山国营金矿抢矿。打锣山国营大矿紧急组织起下岗矿工护矿,论功行赏,打仗勇敢的矿工便重新上岗,护矿时期,发一倍半的工资。下岗矿工算小账,只看见眼前发到手的护矿工资,宁愿大东公司一直来抢矿,以便护矿工资长期发下去,没有人拼命打仗,所以大东公司的打手一直占上风。那是二十世纪末期,周庆尚小,武功没有学成,未能够躬逢其时,显一显身手。好在中华武术源远流长,新时期到处都有舞枪弄棒的和尚与少年,三河是黄金宝地,尚武之乡,只要学成了武功在身,早晚还会用上:无论是杀富济贫,还是花钱买一条胳膊买一条腿,不都是为金子打仗吗?西流河的“李玉和”丢掉右手,也是因为创建卫生城,东流河换沙,他想用小拖拉机快跑多拉多挣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穷急了,应该叫孩子去拣煤渣,他自己提一盏号志灯,到铁路上溜达。到底不是铁梅的亲爹。“密电码”有什么好?那是游击队用金子做导线造成手机,直接跟财神老爷通话吗?
通过从县城那面传过来的秘密消息,周连山得知,儿子把“李玉和”的右手丢进了老严家村头对手沟水库里。对手沟水库修起来以后,一直漏水,漏得剩下一个湾底好饮牛,就再也不漏了。周庆坐着轿车,沿对手沟水库岸边的大道走,要把“李玉和”的右手扔到水库里,倒也顺便。周连山打掉了牙齿,不镶金牙,缝隙更大,他说,警察正是捡到了“李玉和”的右手,才破了案,要不然,他们根本不知道“李玉和”的右手是怎么掉下来的。公安局通知周连山,往县城看守所给周庆送一点衣服,周连山大惑不解地说:
“监狱里不是统一发服装吗?”
送通知的警察告诉他,这一次周庆恐怕要远行,到寒冷的地方去过冬。
周连山追问:“不去微山湖啦?”
警察模棱两可地说:“那就不一定了。”
往看守所送了衣服,周连山直接去彭妮娜家里。他没有见到彭妮娜。邹老师告诉他,省里的检查团来过之后,卫生城创建要有新的规划,彭妮娜开会,要开到夜里很晚才回来。周连山把礼品放下,请大表弟代他求彭妮娜,就离开了。
彭妮娜果然等到深夜才回家。她看见了放在客厅里的花生油,就知道又来了邹老师的老表亲。邹老师等她脱光衣服上了床,才跟她说明意思。彭妮娜一听就有些烦,不过她把心头的烦恼暂时压下去,换一种讨价还价的买卖方式说话,她说:
“我答应他的要求,你也得答应我的要求。”
邹老师不运用数学知识换算,就答应了,信心不足地说:“好吧。”
彭妮娜像母大虫似的扑上来,黑压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