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对“爹”“娘”荒谬的敬畏感,邢师傅没敢去找彭妮娜和杭书记告状。无论他们两个人哪个是爹,哪个是娘,只要不离异,就会睡在同一铺炕上,胡乱蹬开被子,不顾及儿子受冷感冒了。邢师傅自由出入市委大院,常常会看见彭妮娜满满当当塞在轿车里,一只手伸上去抓住把手,杭书记的车围着花坛转个圈,车屁股后头冒着淡烟跑出去了。他要是“拦轿喊冤”,会比乡下上访的女人更方便,可是喊了冤枉又能怎么样呢?****办主任的“爹娘理论”,能在卫生城创建指挥部辩论清楚吗?凭邢师傅多年的炊事经验,他隐约感到,****办主任的“爹娘理论”,是不讲理的坏儿子煮出来的夹生饭,掺了杂质材料,违背了爹娘生儿子的本意。可是,谁又能说清,爹娘生儿子的时候,是不是喝醉了酒稀里糊涂,或者从根上就是放荡无度的盲目乱造呢?生物进化的理论告诉我们,邢师傅的思索已经到达了人性惑乱的边缘。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动物中,只有人类的交欢,不是以繁衍种群为目的,而是为了寻欢作乐。人类之外的动物都有发情期,只在发情期中****。就连人类荒淫的祖先猴子,过了发情期,也膣口关闭,进不去了,而人类却什么时候都行,随时可以求欢。人类的进化,一方面发展了他把****与神交结合起来的特性,面对面的体位成为最通常的形式,被各个族系不同的种群所实行,可是,这更加从根本上加强了他不把“儿子”放在眼里的自私倾向。****办主任夹缠不清的“爹娘理论”,从四条大腿绞扭在一起的时候,就开始孕育了。
邢师傅敲敲打打,拆散了几个废弃的小铁筒,做成一个烤肉串的小炉子,两只手端着,走出居民楼区砖砌的拱门往北走,在北面的东西大道边上摆好,黑夜里生起微茫的炭火。他短头发焦干,面容黑瘦,倒很像烤煳的肉串,可以信赖。二十八号楼楼长马彩云,从大道那边的夜市上溜达回来看见他,感叹他白天上班,晚上开展第二职业,真能想挣钱的法子。他把炉火上的肉串翻过来再烤,说,他把肉烤给人吃,是为了挣一点钱买菜,可不是吃饱了撑得难受。他第二天早晨起来上班,马彩云提着铁撮子,打扫楼外面的街道,比他起得晚,没有看见他脸部肿胀得像个炊事员了。他夜里的烤肉串生意刚刚开张,晚来的同行指责他占了人家的地方,踢翻他的炉子,踩烂他的肉,把他的脸捶成了炊事员挨过揍的模样。他在市委机关食堂里揉面卖饭,人人都惊奇他像个真正的炊事员了。他不得意,也不气馁,到了晚上,收拾完食堂的炊具,把炉子绑到自行车上,远远地出去了。他到卫生城创建的边缘上,支下炉子,成了新市场的开拓者。等到卫生城创建日趋紧张,督察队把烤肉串的像赶兔子一样,赶往城外去,后来者没有理由再说邢师傅占了他们的地方。邢师傅的炉子腿安在大理石凿成的石虎头上,身后的路沟架了石碑做小桥,碑上有“圣旨”。
刻在石头上的“圣旨”,如果不当做文物保护起来,有一天就会被人践踏。政治进入了文化的宝库,才会具有永恒的意义。三百多年前,工部侍郎分管都城建设,鸣锣开道,八面威风,想到过他刻了圣旨的墓碑会躺在小河沟上,被千万人脚踩吗?烤肉串的邢师傅一扭头,就可以朝“圣旨”吐痰。揩去了文化的沦落,剩下的只有政治的卑贱,石头的不朽只属于自然和地质。大理石这种结构致密晶粒精细的变质岩,和火质岩、沉积岩一起组成地壳的陆壳,和海水形成的洋壳一起,包裹着地球,在茫茫宇宙间滚动,在亿万年间的邂逅中,没有被其他星球撞碎,人类把它开采出来,做成无数石碑,在神圣与堕落之间浮沉,谁也难以把握它最终的命运。难道它会比一粒沙子的归宿好一些吗?三河市创建卫生城,东流河换沙,中流河西流河的沙子源源不断地拉来,铺进卫生城的河床上,等到天下大雨,河里跑船,水里鱼翔藻衍,谁敢说沙子的命运不如大理石好呢?至少,沙子上不雕文字,与文化呀政治呀全无关系,它没有由高蹈跌入卑微的身世起伏,保持了固有的贞洁本质,能够跟元初联系起来,还原于地球,提醒人经常想一想,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人真的是来自于爹娘的那一场荒唐****的寻欢作乐吗?
李玉和的右手
开着嘣嘣的拖拉机,周连山一直在往东流河上送沙。有姑表亲邹老师的老婆彭妮娜关照,周连山的运输业务始终没有出现淡季。他在中流河边新垫的土地里,扒开土层挖沙,大坑子越挖越大,装满拖拉机斗子,送往东流河。卸了沙,跑过东流河上的大桥,继续向东走,在温泉宾馆的东面拐弯,进砖厂拉上砖,送到包大万做大股东的新建火葬场工地上。周学文他们偷挖的矿石积多了,凑够车,喊一声周连山,周连山再拉上矿石,送到包大万的金雕岭选厂去。周连山想取代灰盒儿的位置,给包大万开车,没能如愿,灰盒儿开车离家远了,周连山就去灰盒儿家里开夜车,大亮着灯,照耀得如同白昼,灰盒儿的儿子睡醒了看看,周连山教小家伙叫他爹,灰盒儿的儿子迷迷糊糊地叫一声,娘气喘吁吁,伸手给儿子捂眼睛,儿子糊里糊涂地又睡过去了。连爹娘的身份都搞不清,儿子还会有什么希望?儿子至少应该能够看出,爹的身子是长是短,适合不适合给淘金暴富的矮子当司机,不应该只看见他睡在娘的炕上就叫爹。不过,除了娘的炕,要判断爹的身份也很困难,所以,儿子们发明出DNA鉴定,要从血脉上辨明认准。
周连山的拖拉机造了棚子挡风遮雨,他的脸还是被透过玻璃射进来的阳光晒得黝黑。他前面的牙齿缝隙很大,长于撒谎,他的儿子周庆去梁山学武功,抢劫被捕,判了一年半,到微山湖服刑,他去探望时,看见儿子在那里搬石头,他回来后,却说儿子在那里干保安,因为会武功,能够用上,还说蹲监牢的都是好样的。大家相信,敢作奸犯科的人都不是孬种,是些好汉,可是不相信他的儿子会在监狱里干保安,大家想不出,一个犯人在监牢里为谁站岗。他言之凿凿地说,岗楼上站岗的大兵夜里犯困,就叫周庆去替一会儿班。灰盒儿的老婆最早被人从西面的大山里买来,没有看见微山湖的监狱,却相信周连山躺在炕上说的假话,准备等儿子长到能站桩能劈叉,能拿起根棒子舞动了,就送到梁山去学武功,以便出息成一条好汉,打进监狱的时候,也能干保安,别像他那个灰盒儿爹,老婆被人家睡了,也只能忍气吞声,出去开车。周连山驾着拖拉机,往东流河上送沙,没有人听他说假话,他可真难受,他忍不住让拖拉机在路上玩些小花招。通过驾驶棚外面的反光镜,他看见后头有一辆小拖拉机开上来了,斗子里也是装着沙。小拖拉机像一只小兔子,跑得很快,开车的汉子很大,像一头骆驼骑在兔子身上。周连山认出了,那是西流河的“李玉和”,戏台子上李铁梅的爹。小拖拉机在周连山的反光镜里越来越大,往外偏,周连山知道它想超过去。周连山像牙齿漏风说谎话,叫人摸不准真相,方向盘一打又一打,拖拉机头朝一边偏过去,看起来好像要让路,拖拉机屁股却朝另一边甩,差一点把小拖拉机逼到路沟里去。周连山的拖拉机大,屁股自然也大,******甩过来甩过去,小拖拉机想超也超不过去。看见反光镜里的小拖拉机大起来,又小下去,没有了影子,一会儿又有了,周连山不由得暗自得意,像满口谎话的爹把坏儿子说成英雄,毫不心虚,到东流河边卸了沙,就到河东砖厂装上砖,往新建火葬场送去了。他没有在意,小拖拉机什么时候到达了目的地,把沙倒在东流河哪一处挖开的河床上。拉了砖,周连山比拉沙跑得慢,他像微山湖监狱岗楼上的哨兵一样,有些犯困,没有个犯法的儿子替他值班警戒,他没看见一辆小拖拉机空车跑一条便道,斜刺里插过,嘣嘣嘣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蹿到前头,车头一扭,车屁股一掉,在路上横起来。周连山开到近前停了车,小拖拉机上跳下了“李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