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黄金作为人类最早使用的贵金属，非寻常可比。《尚书·禹贡》载：“厥贡惟金三品。”“三品”乃金、银、铜三物，然而银子和铜焉能与金子相比？在河北藁城县商代中期遗址中，曾发现厚约0.01毫米的金箔，银子和铜如果捶到这么薄，早就成为粉末了。如此之薄的金箔埋于地下几千年而不烂，出土如新，所以人用金箔做成衣服，给佛像穿，以便宗教精神像佛的金身一样灿烂恒久。明朝末年，大太监九千九百岁魏忠贤来三河督办采金，打锣山金矿矿主为魏忠贤修活人祠塑像奉祀，用三河地区技术最精湛的银匠捶金箔，给魏忠贤塑像穿衣服。由于新皇帝登基，魏忠贤奸宦溃灭，大太监的塑像推入打锣河砸碎，金箔碾成细粉，沉入河沙，自阉而宦者流才没有上升到佛的地位，保持了圣界干净。佛的色空境界岂是太监的无能为力可比？用金子做高精密电子部件的导线，可确保指令传送不产生一毫秒的中断，上帝的手机早已将纯洁的法令传到了人间，只可惜好多人利令智昏权迷心窍，听不见罢了。
凌子彬的《黄金史》书写至此，越来越深地触到了与黄金相联的人文历史。拨开历史厚厚的土层，哪一片金属不是跟人文凝聚在一起呢？那一些锈迹斑斑的物体，真的不只是地质的自然属性，而是固结了人文的精神品质。从打锣山国营金矿的主矿井垂直挖下去，挖透由火成岩、变质岩和沉积岩组成的地壳，穿过与地幔相邻的莫霍面，打通橄榄岩类的地幔，直入地核，不停留继续往下走，再穿地幔、莫霍面，进入地壳，顶翻头上的浮土钻出来，就是美国的旧金山。像打锣山位于三河，旧金山属于加利福尼亚。地球两端，这两个产金子最多的地方，穿过又复杂又简单的地质构造，连成了一条直线。旧金山发现金子，却比打锣山晚了八个多世纪，是一座“后黄金时代”的“暴发山”。
1838年，亡命者瑞士人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为了逃避欧洲几个法庭的审判，从密苏里州西部的小镇印第奔斯堡出发，坐牛车走向茫茫无际的陌生远方，寻找他活命的希望。第二年，他在圣弗朗西斯科湾登陆，之后成为墨西哥公民，从阿尔瓦拉多总督那里租得了大片土地，租期十年。他雇用了一百五十名夏威夷群岛土着卡拿卡人，焚毁树林，开荒种地，建造粮仓，收获颇丰。这一片土地像一个小王国，他是皇帝。他为这个小王国命名为新墨尔维喜阿，也就是新瑞士的意思。他把十四年前亡命时丢下的妻子和儿子接来，准备在这里过世界上最富裕的阔佬日子。后来，美利坚合众国终于把这块原本放任不管的殖民地，而今富裕起来的土地，从墨西哥手中收入自己的版图。1848年10月，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的一个木匠，在做活的过程中，没有得到允许，突然从锯木场回来，冲到了苏特尔家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含有黄色颗粒的沙土，叫主人看，他认为这是黄金。不错，经过分析证明，这些黄色的颗粒就是黄金。第二天上午，苏特尔骑马，到达了那个出黄金的地方。他们堵截水流，检查那里的泥沙，只用滤筛把泥沙收回来，稍微晃几下，闪闪发亮的金子就出现了。世界上最贵重的东西，竟然暴露在地面，不必费力，就可以得到，苏特尔这才真的成了世界上最富的人。然而八天以后，消息被一个女人传出去了，她还给了过路人几颗金粒。自古至今，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金子的消息总是与女人有关，祸水也因此从女人那里滚滚流出，大浪淘沙，淘出金子，也淘出灾祸。一夜之间，蜂拥而至的淘金人，像蝗虫踏毁了苏特尔的庄稼，拆毁他的粮仓，屠宰他的耕牛，到处挖开坑子，连他以前的雇工也放下农具，疯狂淘金，再也不听主人的任何号令了。金子变成了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摧毁了一切规矩和权威。随后的四年中，从法国、德国和英国，从世界各地，绕道荷恩角，通过巴拿马地峡，冒险家、骗子、杀人犯、赌徒，各种各样的人，怀揣了共同的淘金梦赶来。这块土地原来的主人变成了穷光蛋，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上。新黑尔维喜阿的名字也在这块大地上消失了，被新的名字所代替：加利福尼亚——黄金国——旧金山。
破产的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他的妻子在艰难的旅途中疲劳不堪，刚刚到达富裕土地上就死了。三个儿子留下来，与他共同经历了由富裕顶峰跌入贫穷深谷的巨变。苏特尔顽强地与命运抗争，开始了人类历史上闻所未闻的一件涉案范围极广的诉讼，他控告12721名在他的种植区安家落户的农民，要求他们从私自强占的土地上撤走；他还要求加利福尼亚政府，支付给他两千五百万美元，作为对他私人兴建的那些道路、水渠、桥梁、堰堤、磨坊等的赎买金；另外，要求联邦政府支付给他两千五百万美元，作为对他的农田遭受破坏的赔偿；此外，他还要求从挖掘出来的全部黄金中得到他的份额。18５５年3月1５日，加利福尼亚州廉洁公正的法官做出了判决：苏特尔对这片土地的权益要求，是完全合法和不可侵犯的。按照法官的裁决，苏特尔又成了世界上最富的人。然而，法官的裁决，只把苏特尔推向了更加悲惨的境地，他的大儿子，在匪徒的围困下开枪自尽了，他的二儿子被人杀害，三儿子侥幸逃出性命，又在回家的路上被淹死了。数以万计的人举行暴动，无数歹徒流氓冲进法院大厦，要找到法官私刑处死。他们高唱着上帝赋予他们的权利：“这是你的土地，这是我的土地，从加利福尼亚到纽约长岛，从茂密的森林到辽阔的海洋，这土地是为我们创造的。”1880年7月17日下午，沦为乞丐的苏特尔心脏病猝死，倒在国会大厦的阶梯上，他的衣袋里装着一份申辩书：要求按照世间的一切法律，保证给他和他的继承人一笔世界历史上最大的财产。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在地球的这一边，大清朝皇帝用朱砂，御批了总理大臣设南北洋电报的奏章，允准架设天津上海电报，建立起与上帝通话的初步设施。南方富商渡过长江来三河，到打锣山金矿采金，为皇家的手机提供源源不断的传导金线。
宇宙太大，手机太多，上帝的指令，在金子做传导的不足一毫秒中断里，已经给人间的暴行留下了足够用的时间，发射出无数枪弹。说话间已成过去，人的两只脚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只要人间的凡体肉身不能换上一副上帝的器官，他就不能随时跟得上万能的上帝美好的心愿，金子并不能成为连接上帝与人间不出差错的神经。上帝从来都没有死过，他死了也会复活。也不能怪上帝管的事情太多，忙不过来，他要是不事事都管，亲自过问，委派了代理人管理人间的事情，情况会更糟。事实上，正是因为人间的好多不肖之徒打扮成圣者，接过了上帝牧羊的鞭子，无辜的羔羊才成了牺牲，摆上了血淋淋的祭坛。战争的硝烟笼罩了整个地球的时候，有人戴了洁白的手套，把上帝故乡的子民送进毒气室，六百万人的咳嗽像沙哑的闷雷，上帝干什么去了？地球的一个角落上，建起了巨大的焚尸炉，戴着洁白手套的人在炉栅下面扒拉着尸骨灰烬，寻找金牙，装入麻袋，能怪被烧死的人把金子做成金牙，戴上吃好饭，而没有拉成细丝装进手机里，跟上帝通话呼救吗？金子显然不是手机里最好的传导材料，因为它还要有一毫秒中断。此前，曾经向上帝频频发出过人世呼救的大作家茨威格也失望了，他把半个多世纪以前不幸死亡的苏特尔的遭遇写成书，大声地朗诵给上帝听，没有回音。他到没有战争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以为在那里没有枪炮声干扰上帝的耳朵，他的呼救上帝会听见。迟迟得不到上帝的回答，他彻底绝望了。“能离开一个变得残暴和疯狂的世界，我感到快乐。”他在人世间留下遗言，和妻子一起自杀，亲自到上帝那里讨一个说法，替含冤而死的苏特尔把官司打下去，不用手机，就用最原始的对话方式，直接跟上帝说话。
当世界年轻时，人类是愉快和幸福的。
矿业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凌子彬，接触到古人类学家对于远古的描述时，他的内心充满了人世悲悯，上苍怜恤，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用地球之外的目光，来打量这个苍老的世界了。当世界还在年轻的时候，人类还没有从地球的肚子里抠出金子作导线，装进手机，人类年轻稚嫩的神经，直接连在上帝的心尖上，上帝的好心肠直接化为人世行为，不经过中间环节转述传达，天堂构想就是人间式样。自从人开始从地底下抠出金子，装入手机，自从瑞士人苏特尔从葡萄牙总督那里租得土地，变成巨大的金矿，并入美国的版图，在上帝的声音一毫秒的传达中断里，信息偏差弄乱了人类的神经，人就把金子最多的美国当成了天堂，忘记了上帝的花园里栀子花本来的模样。凌子彬的《黄金史》写到这里，陷入了精神困境，他不知道，老迈的世界因为有了金子装点，会不会重新变得年轻。三河这块黄金宝地，年产黄金突破四十万两，撤县建市，创建卫生城，建起来的卫生城，会是上帝从他的天堂移植下来的一座花园吗？人类的现代科学，把男人的腰子移植到女人的身体里，养护不善，尚会出错，他能够管理好上帝移植下来的天堂花园吗？
金雕岭金矿的淘金现实，不能为凌子彬的重重困惑提供满意的答案。按照三河民间的说法，家里死人的年月，不应该财运旺盛，这基本上也是上帝的心意，他收回了一个子民，到他的天堂里吃饭，人间的厨子就应该掐掉一份供应。可是祁丽英换肾不成功，死了以后，倒一点儿也未影响包大万的生意。他的冷库里，收进了大批廉价的葡萄，准备到冬天不产葡萄的季节，拿出去卖高价。海滨乐园，到了盛夏，游客更多，远来的客人在海水里泡过以后，到乐园里住下来歇息，好多人贪恋四斤半娃的俄罗斯大乳房，大热的天气里硬是歇不过来，住下了就不愿离开。德国牧羊犬得贝不顾炎热，一次次把锁链打开，冲出去。门户大开，三河引进的狗种越来越杂乱，不择季节，什么时候发情的都有。包大万已经不再严格限制，非贵族狗不干了，只要是狗，母的，无论什么样的女人或者男人牵来，交上钱，他都把得贝放出来，看的人越多，得贝越来劲。得贝本身绝不挑剔，从来没有过门第观念血统论，他什么时候都叫得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摘了手套的纳粹。金雕岭矿井里，似乎有过短暂的衰落。衰运的迹象还不是矿脉神秘地消失，而是矿石里闪闪发光的东西太多，像给死人烧化的元宝，是用金箔纸叠成的假货，并不发光晃眼的真金倒少得看不见了。使用上帝手中还不掌握的仪器，化验一下，含金品位降到了抵不过打眼放炮的损耗。此时，正值包大万和乔乔盛大的婚礼举行不久，包大万不带乔乔到人脑子能够想出来的销魂地方度蜜月，让乔乔一个人在海滨乐园里作诗，他让灰盒儿开车，拉着他，去打锣山下的小村子，请来了一个老头。老头的眼睛快要瞎了，两只手瘦得像麻雀的爪子，脸上的老年斑像在不良的窖子里越冬的地瓜。包大万陪他下矿井。凌子彬跟他们一起下去，希望从老头那里，得到《黄金史》的新资料，引导他走出精神困境。他听说，老头曾经在十月革命之后的俄罗斯淘过金，也就是前苏联的“前黄金时代。”
老头的经验，无疑属于已经逝去的世纪了。他絮絮叨叨地讲述故事，会弄不清国度，只能让人依稀明白，那是发生在地球上的事情。他说，有一次打到了一道石壁跟前，石壁上出现了一个大手印，人的手没有那么大，手印血红，从手掌心里抠下一块来，碾细了一淘，分明是鸡血红富矿，要暴发啦。再往前打眼，放了一炮，炮烟散尽了，人刚刚下去，洞子轰隆隆塌了，十八个人全部压在了里面，连只鞋都没能扒出来。这才明白了大手印是什么，那是老天爷的巴掌，抠不得呀。老天爷的巴掌握了金子，又握了人命，他偏偏不握手机，向人间传达明确的警示，老天爷的心肠是好是坏，都叫人分辨不清了。凌子彬想知道，前苏联的“前黄金时代”，有没有老天爷也就是俄罗斯上帝的血手印出现，老头说，老毛子的金矿，好多都是露天的，用不着深挖下去，烧开冻土就能淘金，老毛子用“哈泥船”，把泥沙吞进肚子里，再吐出来，金子在舌头尖上挑着——就是淘金的筛子铺了毡，晃来晃去。包大万问，俄罗斯女人上不上“哈泥船”？老头的眼睛突然一睁，闪现出矍铄一亮，说：
“没有女人，淘金还有什么意思？”
看老头红红的鼻头上挂了一滴清涕，凌子彬心头一震：原来，淘金人中从来不乏好色之徒，自古如此。有了淘金岁月中年轻的放荡和好色，才有了耄耋之年无悔的挣扎和摸索，年老人的“矍铄”动力，概源于此。然而，人生的目的，淘金的意义，就在生命本能的欲望之中吗？诚如此，修行是怎么回事？为了“前黄金时代”到来，发动十月革命是怎么回事？先行者的初衷，跟上帝的本愿是一致的吗？看起来，从上一个世纪的老淘金人那里，只会为《黄金史》补充进古旧的材料，却不能发掘新鲜的题旨。世界苍老，人类的智慧难以再变得年轻了，鲜嫩活泼尚在遥远的未知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