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业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凌子彬,出生在草原,求学于西南,寒假中不回草原过年,去抚摸了那所着名大学的石碑,大理石雕刻了文字,不再是地球中岩石的质地了,他写的《黄金史》,不再是冷冰冰的矿石地质,而成了热辣辣的人文地质。有没有专业的人文地质学院呢?想来应该是有的吧。它设立的最佳所在,不是产金大县三河,也应该是西南那所着名的大学遗址。学生们读书之余,可以走出城市,走进大山,看一看有一条公路穿山越岭通过,悬崖旁设有护栏,战争期间,抗战的物资源源不断地运送,有一些连人带车,翻下了山崖。地球上人类修筑的大动脉,就这样为战争服务,铁火热血,地质铸就了人文。自从人类在地球上诞生,就不再有纯粹的冰冷地质了。北宋年间,大奸臣潘仁美来三河督办采金,逼打擂英雄杨七郎的寡妇老婆推大磨,怀揣了仇恨。明朝末年,前方告急,大太监九千九百岁魏忠贤又来三河督办采金,带了处斩的边防守将首级吓人,怀揣了圣旨。挖石淘金,从来都不是干干净净的地质,而是掺杂了复杂的人文,说不上有几分干净,几分肮脏。用专业的地质眼光来看,三河所处的半岛群变质岩系,与金矿关系密切,为境内金矿的形成,准备了优裕的物质条件,是金矿床的原始矿源层。其中金的丰度值,为地壳金丰度值的五倍,而且厚度大,分布广,形成了本地的高金背景区,金矿化普遍发育。这很类似于非洲大陆最南部的南非。半岛伸向渤海和黄海海峡,南非则探向大西洋和印度洋之间。在海洋潮汐的周期冲荡中,1982年的南非,产金664吨,占世界总产量的30%左右。可是,南非却不是地球上最富裕的国家,有钱的白人,依然不让没有钱的黑人参加选举,人文力量颠覆了地质。从德兰士瓦省南部,延伸至奥兰治自由邦北部,巨大的产金带呈长约482公里的弧形,布有东兰德、威特沃特斯兰德、远西兰德、克莱克斯多普和奥兰治自由邦五大金矿区,像极了三河从北部的打锣山向南呈弧形延伸,经金雕岭、金崮顶、老驴洞子所在的金钱沟,到南乡的金瓜山收束。三河年产黄金突破四十万两,在全国称雄,像南非成为世界上的产金老大。南非终于推翻了种族隔离制度,黑人当了总统,一双黑手执掌金质的权杖,地质服从了人文。三河撤县建市,创建卫生城,东流河换沙,县城大街上修起了漂亮的厕所,凌子彬的《黄金史》涉及人文,顺理成章。
工人代表
在祁丽英盛大的葬礼上,找不到凌子彬的影子。包大万用金子,为祁丽英搭建豪华的死亡舞台,辉煌灿烂,接通古老的人文脉息,凌子彬却不准备把死亡的奢华写进《黄金史》。在他看来,宝贵的金子即便碾成细线,安进手机里做传导材料,接听上帝的声音,也是为了让人活得舒服一些,而不是为了死得光彩。上帝接死人进天堂,是看死者的灵魂是否纯洁善良,而不是看死人的手上戴了多大的金戒指,上帝是不好贿赂的。包大万一度想用选厂女工和海滨乐园的服务员,为祁丽英哭丧,哭丧费计入工资,一起发放,考虑到选厂女工不像工房子推大磨女工那样唱歌,嗓门不够大,海滨乐园的女工每天用柔声说“是,先生,先生用点什么”,缺乏大声号叫的训练,就改用了专业哭丧队。有人如果天赋极高,有一副好嗓子,想自愿去哭,包大万便付给她专业哭丧员同等工资,但需要哭一哭试试。大家害怕考试,担心哭不好,结果没有一个人参加。选厂女工小艾经常搂着包勇的腰,被一辆大摩托车载出去,按说她最有资格加入哭丧。不过,连包勇都不穿孝服,哭不出声来,小艾自然也不便掺和……这些内容,写不进凌子彬的《黄金史》,矿业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不是那么关心。在金雕岭的南方,越过中流河干枯的河床、镇政府灰色水泥的楼房、路口上屹立的牌坊,好色放荡累弯了腰的柳弦子大弦子一抖,摇晃出空谷足音,比姐姐长得好看的祁丽珠拖长了腔调哭诉,在哭丧队的齐声号哭中出类拔萃,一鸣惊人,凌子彬充耳不闻。金雕岭集团公司已经有三个月没发工资了,黄金地质严重地侵夺了生活人文,可以入史。凌子彬等包大万办完了老婆的丧事,找总经理问一问。他出语婉转,不像写《黄金史》那样秉笔直书,免得包大万听了受不了。然而包大万还是恼火了。
“怕黄了你的钱吗?”包大万瞪大了眼睛这样说。
凌子彬解释说,他不是为自己要工资,是代表矿工说话的。
包大万冷笑着说:“那么,你是工人代表啦?”
凌子彬否认,说大家并没有选举他当代表。
包大万板起脸来说:“你不是工人代表,凭什么代表矿工说话?”
凌子彬冷静地说:“凭良心。”
这一来包大万哈哈大笑了,他拿起一把切西瓜的刀子,拍拍凌子彬的胸口,叫凌子彬把良心挖出来称一称,看一看多少钱一斤,他全部买下来。包大万念书不好,可是与“工资”、“良心”有关的故事,他却记住了。它们全部来自小学课本。他灵活运用,把主动权操在了自己手上。小学课本上,第一个故事说,一个狗地主每年用同样的办法,赖掉长工的工资,就是问长工,地主的头有几斤?无论长工答得对不对,他都拿一把菜刀,叫长工把他的头割下来称一称,长工不敢动刀,狗地主就把工资赖掉了。第二个故事说,工人代表领导了矿工大罢工,跟资本家谈判要工资。资本家想收买工人代表,工人代表凭良心说话,绝不背叛自己的阶级。“工人代表”的故事,**********时期找到了“原型”,说是美化了“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其实,真正能代表工人阶级的,还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年轻时去煤矿发动大罢工,留背头,穿大褂,腋下夹一把随时准备打开的雨伞。美丽的图画在后来的年月里,发生了“版权”之争,良心于是可以买卖,阶级随之消亡,资产阶级再有钱,也买不到无产阶级的良心了。曾经写入课本,教育了一代又一代小学生的阶级斗争课文删除了。工人代表割下资本家的头来称一称的教育,凌子彬就没有接受过。他代表矿工说话,跟包大万要工资,只是秉持了至情至爱的良知,天良不泯的心魂。包大万的头又长又大,真的要割下来称一称,恐怕没有哪一个地主兼资本家能够比过他。
然而肥头大耳就装满了真理吗?世界上没有一杆秤,能够称一称它的重量吗?在小学课本删除了“工人代表”的历史时期里,到处是脑满肠肥的雇主,他们的名字不再叫“地主”、“资本家”,改叫“企业家”。遍地“企业家”,在大大小小的城市和田地荒芜的城乡结合部,建起了无数楼房,做活的民工却讨不到应得的工资,有人爬到吊车的铁架子上讨要而不果,跳下来摔死,也没有工人代表站出来,领导起一场大罢工,抬起他的尸体示威,他死了也是白死了。倒有人在电视上,伶牙俐齿为他说话,为跟他一样讨不到工资却被企业家的保安打掉牙齿的民工说话,红口白牙,从腊月底说到过年。过年时的电视上,出现了挣足钱的民工发愁,小两口商议带什么礼品回家,为烤鸭和烧鸡、汉堡包和冰淇淋不能统一,争得打架。此二人上一年过年时大搞骗术,靠嘴皮胡聊发家,盖起了小楼,女人用黑纸糊住牙齿,假装年老。他们再一次化妆出现,电视上就没有人为讨不到工资从吊车上跳下来摔死的民工说话了。凌子彬说话不拣时机,也不在衣襟上别一个小话筒好像小学生念书时别的钢笔卡子,说话的声音大不起来,只能让包大万一个人听见,自然不能奏效。包大万说:
“你要是还打算在我这里干,就少说没用的话。”
凌子彬的话就算白说了。
如果不是为了写一部血肉丰满人文地质的《黄金史》,凌子彬就会把头一昂,离开金雕岭,哪怕丢掉此前三个月的工资。他当然也缺钱花,他自己在金雕岭,倒可以预支生活费吃饭。他遵纪守法,从来没有想过违背宪法,振臂一呼,发动一场大罢工,向包大万讨要工资,他很明白,他要是那么做,包大万一个电话,就会叫来警察,镇压了罢工,开除了工人,很快再招上新的矿工,城市里多少工人下岗,正等着找地方挣饭吃呢。电视上过年的民工,刚刚为回家带什么礼品吵完架,大车站上,立刻涌动起数不清的人头,背着行李包蹿跑,名为“春运”,脸上的表情是同样的焦灼、无靠,商业时代的前途未卜。比较从容的只是“小姐”,她们不背大行李包,用一只手拽着箱包拉杆,把行囊在地上拖着走,另一只手适时按一按染成异色的鬓发。她们的职业,需要随时打开行李铺下,所以装行李的箱包安了轱辘,光溜溜的拉杆能够拉出来,插进去,进出无碍。她们从乡村走进城市,由村姑变成“小姐”。也有人原本就生在城市,由这一个城市流动到那一个城市,把“春潮”搞活。她们把药具放在箱包的上层,型号齐全,伸手可及。好多人掌握了古老的技法,同时拥有现代机关,能够满足****世纪千奇百怪的要求。只要拥有她们当中的一个人,就能够治好昂子的疯病,花大姐就不必为儿子发愁了。可是她们是需要工资的,你要是想干完了不付钱,拿一把刀子,让她们割下头来称一称分量,她们就会把你的那个家伙割下来喂狗,不管你长得多么长多么大,她们三根指头染了指甲,一掂就知道,谁也别指望自负称大。她们还会要求先付钱后干活,不会像质朴的民工那样,先把活做了,再去要工钱。
就是这一条把花大姐愁坏了,无计可施。包大万雇哭丧队为老婆送葬,花大姐也曾想加入哭葬队,为儿子挣一笔嫖资治病。想一想在海滨乐园里,包大万让她参观,看到了四斤半娃的俄罗斯大****,德国牧羊犬喜欢贵妇人牵来的贵族小母狗,包大万瞧不起她,她就担心,在包大万眼里,她老得连哭丧的资格也没有了。其实女人越老,越适合哭丧,老嗓子哭天抢地更像真的,可是丧家不愿用,却没有办法。花大姐不再到包大万门上去碰壁,她寄希望于老情人许言明给昂子送药。许言明为女人送药坐胎,百发百中,他为男人送药治疯病,也应该见效。站在厢房外边,透过小窗户,看昂子一直大睡不起,两条腿之间的蚕蛹好像死回去了,半天也不蠕动一下,更不会像原来那样,时常昂昂擎起发疯的脑袋了,花大姐慢慢地安下心来,任昂子大睡七天七夜,毫不担心他不吃饭睡觉会饿死。早晨的曙光照不到厢屋里头,在院子里朦朦胧胧地颤动。花大姐睡醒了起来,不洗脸走到院子里,看见昂子两只手抓住厢屋的窗棂,安安静静地站在窗户后头,看样子,已经在那里站了好长时间了。花大姐刚刚顾得惊奇儿子居然没有摇动窗棂发疯大叫,就听见昂子温和地叫了她一声:
“妈。”
花大姐还在怀疑是不是昂子在叫她,又听见昂子平平静静地说:
“妈,你放我出去吧。”
花大姐成心检验一下,儿子是不是说疯话,就走到窗户跟前说:“你出来干什么?包大万家死人了,你还上他的小楼顶上吗?”
昂子不明白母亲的话,他眨动着眼睛说:“我上人家楼顶上干什么?”他停一停,慢条斯理地说:“你放我出去,我去跟着周学文抠矿石,挣钱。”
昂子一清醒,就触到了这个时代最敏感的神经,知道“挣钱”了,他显然不是发疯。花大姐高兴得不知如何安顿自己,要是老情人许言明在场,她本人倒会发起疯来,让许言明把她当成蜂鸟、长臂猴、古猿,或者就是放屁不响的男旦。她抖抖索索地打开铁锁,解掉缠成一堆的锁链,放出昂子,舀了满满一盆水,让他洗脸。昂子主动要求,连身上也洗一洗,花大姐没有反对。昂子端水走进里间,放下门帘,连板门也关上了,插好铁销。花大姐听见门里边撩水哗啦哗啦响,她猛烈烧火,热气腾腾,让洗得干干净净的儿子吃一顿饱饭。亲手执梳,翘了脚,把儿子湿漉漉的长发梳一梳,像电视上唱歌跳舞的男人披在脑后。然后带他出门,走过她坐轿子嫁过来那一天就是这般模样的大街,笑眯眯地面对众多惊奇的目光,不在意儿子低下头仿佛害羞了,径直走进村子西头周学文家里,求周学文带昂子下老洞子偷矿石,挣钱。
周学文正在院子里敲打,一手握锤,一手执錾,要在一块石头上錾出窝来。院子一角堆了矿石,跟他錾的石头坚硬的质地不一样。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一堆含金量很高的矿石,冰冷的石头被金子的热气熏得发软了。周学文正在錾的石头,却是真正的花岗岩,冷硬无比,錾子底下火星飞迸,也烧不软它一丝一毫。在周学文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中,他的老婆不时从屋子里传出一声不高不低的呻吟,好像是呼唤他,应和他,他并不在意,敲打不止。花大姐带着儿子进来,也没有使他停下来。花大姐听见了周学文老婆的呻唤,也不问问人家女人的伤病,那会令她想起求包大万给活干,她问周学文在錾什么东西,是不是要錾个蒜臼子捣蒜。周学文头也不抬否定了,说:
“不是,我的蒜杵子割下来喂狗了,不捣蒜。”
花大姐看他一脸恼火,没处发泄,不敢放开来笑,只是微微一笑,问他,那么是錾什么呢?
不等周学文回答,昂子接过来说:“我知道錾什么。”
周学文抬起眼来看看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昂子说:“石雷。”
花大姐制止儿子说:“昂子别说痴话。”
周学文停下敲打,说:“还真叫他猜对了。”他在石头上啪啪地敲打两锤子,说:“要准备战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