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万雇来了三河市剧团的当家小生,拜祭西面大山的女儿祁丽英。小生的年龄比祁丽英还大,舞台上演过孝子,也演过勾引良家妇女的登徒子,爬梯子翻过人家的墙头。小生演过的最干净角色,是一出大戏里捉水鬼特务的民兵,穿了蓝白条子的衣服,令看戏的女人惊叹,他好看的眉眼是怎么长的。洗去油彩以后,才会发现他是没长眉毛的,想画出什么样子都行。柳弦子被剧团开除的时代,小生还是团长尚未登台演戏的儿子,不会成为柳弦子的情敌。他被包大万雇来拜祭,踩着柳弦子等人吹奏的旋律,替人家表演死亡的拜别,充当死者没有女儿的女婿,父辈的恩怨完全在死亡的艺术中消失了。柳弦子知道了他是剧团团长的儿子,也没有仇恨他,照样为他伴奏,大弦子临空一抖,韵味无穷。
剧团小生拜祭表演,引起的不止是啧啧赞叹,而是一阵阵喝彩。自从剧团演戏不穿家常的短衣服,又穿起了大袄,国家就停止拨款,要他们自谋生路了。新一任团长原本想利用三河的黄金优势,创办“百花金矿”,让艺术直接跟金钱挂钩,可是剧团男女过惯了舞台上涂脂抹粉的日子,谁也不愿下矿井打眼放炮,大逊风骚,而且,剧团也拿不出资金办选厂。他们倒想走捷径,让三河的某一家金矿收购了剧团,他们挂金矿的牌子出演,可是金矿老板无论公办,还是私营,都无此意向,理由是,卖金子永远都不需要做广告。剧团团长被迫让大家创收,演戏之余,干什么都行。女演员的首选当然是娼妓业,问团长能不能发给执照,团长可怜人老珠黄的女演员,深知“老戏子老****不值钱”的道理,没有表态。搞舞美的最先想出了项目,也是挣死人的钱。他们三个人,成立了一个丧葬服务公司,利用他们的专长,发明出适合抬骨灰盒的小棺罩,连人一起出租。小棺罩,其实是从过去的大棺罩延伸改造过来的,也是锦绣帷幔,纷披流苏。他们把舞台上小姐丫环们穿的服装拆开,剪掉破旧的部分,重新缝制,流苏就是小姐们肩上披过的那一些。他们运用舞台上搭布景的才华,制作小棺罩铁管架子,能够随时拆卸和拼装,丧家来租用,他们一个人用自行车载着铁管,一个小包袱包了帷幔流苏就去了。全程服务,包君满意。直到豪华灵车发展起来,小棺罩的生意仍然没有断绝,因为有一些死人还坐不起豪华灵车。受了舞美组的启发,小生想到了做拜祭的雇工。他开业以后,就没有冷清过,生意一直很红火。年纪大一些的女演员,拿不到卖笑执照,就跟小生配套,雇给人家哭丧。她们嗓子好,哭丧的声势很大,收放自如,拖腔极棒。可惜她们在舞台上用惯了抹香油杀出眼泪的手法,哭丧时即便鼻涕眼泪一大堆,人家也不相信她们的难过会是真的。而且她们依仗专业,要价偏高,所以好多人家还是愿意雇用民间哭丧队,连包大万也没用她们,用了一个业余队。
包大万本想用莫姑来念经,以便配合他雇来的民间哭丧队,超度亡灵。莫姑练功,正到了紧要关头,通向极乐,不便为死人念经,絮叨悲哀。包大万为老婆大办丧事,举行隆重的葬仪,莫姑却极为赞同,练着功揉搓大腿,道一声“善哉”,会阴紧缩。民间哭丧队来自中流河下游,全是女人。死者与她们毫无关系,她们也能够哭得惊天动地,好像是丧家的嫡系亲人,让人满意。包大万如果不雇哭丧队,号哭的就是祁丽珠孤零零一个声音。包勇不哭,他连白色孝服都不穿,有时候只狠狠地抹一抹眼泪。剧团小生大显身手,在民间哭丧队本色的真声号哭中,在以柳弦子为灵魂的吹鼓手班子如泣如诉千回百转的吹打声中,剧团小生潇洒出场,一袭孝衫,未收毛边,孝帽子的两个角很大很漂亮,耷拉到耳垂以下,布鞋的前头挂了白套。他从苇席铺地的西南角踏进灵棚,一露面就进入角色,满面哀凄,倾情表演。他像捉水鬼特务的民兵一样干净利落,机警敏捷,像依从庭训的孝子一样进退有度,章法井然,像翻墙头勾引良家妇女的登徒子一样举手投足,不吝炫饰,时而玩一玩轻佻的小花招,脚步如舞步,孝衫的下摆像燕尾服优美摆动,毛边炫目,围观的人不由得大喝一声彩:“好!”
像在舞台上听到喝彩一样,小生抖擞精神,更卖力气。吹鼓手喇叭口朝天配合他,刚刚吹完《老莱子花》,又吹起《枪头子花》了。调门更换的空隙里,一个人穿过围观的层层人群,往吹鼓手跟前挤,挤到柳弦子身旁,在他的腰上触一拳,说:“你还没死啊?”
柳弦子弯腰弓背,抬起头来,翻出老大的眼白,像一只老狗一样看人,认出了会送药的中医许言明。他不辍弹拨,大弦子高高地竖起来,未及反应,祁丽珠锐亮的哭诉穿破了唢呐笙管的合奏,直冲九霄,盖过了剧团小生出神入化的表演,令大家想起了死亡的悲惨本质:
“姐姐呀——我——知——道——你是为我——死的呀——”天人相隔,如泣如歌。人间哀哭正是天上的豪歌。许言明和柳弦子小小的插曲,没有影响包大万为老婆举办的隆重葬仪。只有三十年前参加过对手沟水库修筑工程的人,还记得老严家第一美女严青青尿尿被泥帮打死以后,许言明曾经积极抢救过。许言明在老严家开诊所,虽然不到水库工地上去干活,严青青的艳名也灌满了他的耳朵,他甚至比柳弦子更早地发现了严青青的芳容。他勾兑出打胎药,准备给人送药,心目中的首选对象就是严青青,再就是东顶的美人儿朱萍儿,大腚村姑姜月兰排在稍后的位置。严青青身子绵软,抬到了诊所里,许言明手忙脚乱。老严家第一美女不出血不叫痛的样子,好像睡觉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先唤醒她,再送药。他踌躇片刻,决定还是把她弄醒了好。他于是给她做人工呼吸。他把她小心地打开,发现她衣服底下还是无人动过的样子,与他送过坐胎药的那些女人的确不一样,处女的肉香像深山里的艾香,弥散幽谷。他同时放上两只手,在原始的胸脯上按一按,再抓起胳膊,像做两个人的体操似的,伸张,合拢。他伏下身子去,把嘴对到美女的凉嘴唇上,刚刚吹了一口气,柳弦子将他一把抓起来,中断了他与死亡美女的接吻。
人工呼吸能够挽救美的灭亡吗?按照联合国环境署的报告,有5611种植物,将在此后三十年内消失,其中不乏处女一样的自然之美,人类的人工呼吸,还是没有办法使其复生。正相反,人类的活动却在继续破坏臭氧层,让地球的呼吸更加困难。臭氧层像地球的肺叶,已经烂了一个大洞,人类的人工呼吸无法将其复原。从直布罗陀海峡,通地中海,穿过苏伊士运河,到红海,经阿拉伯海,过印度洋,地球的呼吸本来是蓝色的,畅通无碍,有人却要在附近筑起一道灰色的水泥大墙,隔断气管,用推土机搅动起滚滚黄沙,阻塞呼吸。这些人的父兄,曾经在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毒气室里咳嗽,窒息死亡。地球的呼吸遭受着重重凌辱和侵蚀,气管腐坏,人类的手术却没有办法给它换上一个健康器官,从外星球移植过来。地球的呼吸越来越变得暴戾乖张,它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大口大口地吐出冷气,冻了如云如雪的槐花花蕊,春天的蜜蜂无蜜可采,养蜂人用白糖喂蜂子,兑进白矾、糖稀和糨糊,猛烈搅拌,当作真的蜂蜜,卖给口干舌燥的人民。刚刚结婚的放蜂人,在山野的帐篷里度蜜月,新娘子清纯得像一只刚刚出巢的小蜂子,也敢信誓旦旦地撒谎,说他们小夫妻酿造出卖的是真蜂蜜,不忌嫌疑,冷飕飕的早晨按时环了胳膊,挂到男人的脖子上吊一吊,不知道是何居心。她难道不怕男人的鸟脖子一硬,甩了她吗?她大肆兜售假蜂蜜,会有个真实的蜜月吗?
凌子彬离开海滨城市的时候,冻了花蕊的槐花还没有落尽,他买了两瓶蜂蜜,留给宁慧,以便她复习考研,功课太累睡不着觉的时候,喝一点催眠。人在甜蜜中容易入睡,特别是女人,甜言蜜语也能引起生理反应,像真的喝了蜜一样睡沉。凌子彬不善言辞,不会用甜蜜的话语哄人,他留给宁慧蜂蜜,也不是要让恋人记住他一点点甜蜜的心意,他只是尊重科学。他到城市的北郊去买蜜,不知道花蕊已经冻坏了,刚刚结婚的小夫妻用假蜂蜜骗他,科学在骗术面前溃败,伤及爱情。城市北郊,正在山脚下挖壕沟,准备埋下管道,改善城市的呼吸。山野的放蜂人把白矾煮化了,当蜂蜜卖给城里人,城市的呼吸,能够凭铁制的管道改善吗?白矾沉淀,凝结,不会阻塞城市的气管吗?放蜂的小夫妻在帐篷里睡觉,铁制的小床吱吱嘎嘎,整夜熬制假蜜,离真正的甜蜜越来越远,城里人倒甘之如饴,城市的呼吸,地球的呼吸,凭什么器官通畅起来,香甜起来?
地球大约在四十五亿年前,就长到了现在的大小,也曾经遭受过陨石强烈的轰击,但轰击的迹象随着后来的地质演化和构造活动而消失,致使人类看不到地球受到的伤害,错误地认为它是不会毁坏的。其实,地球像人一样也会生病和死亡。只不过石头上长病,人的眼睛不容易看出来罢了。地球在历史上的最古时期太古宙,形成大面积变质程度高的麻粒岩和片麻岩。在太古宙以后元古宙的久长时段里,大部分陆块连接在一起,形成超大陆一起漂移,缓慢演化,艰难构造,其过程正像一个婴儿长成大人,我们看不见它在母体里孕育的形态,倒以为它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人类生命的短暂,局限了他的视野和智能,察觉不到地球内部的韵律性:地核之上有地幔,地幔之上是地壳,地壳的表层为地层。人类淘金,挖下矿井几十丈深,其实只是在地层的范围内。然而剜肉补疮,人类的活动也只能在地球的表层抠抠挖挖,动不了地球关键的器官,所以,即便有一天人类能到金星上淘金,也无法铸起一个金肺叶金气管,安到地球的大机体上,让地球像新生的婴儿那样呼吸,清新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