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涛阵阵,德国牧羊犬常常在海涛声中****,带小母狗来的贵妇人乐得发笑,毫不怜恤自己的小狗不胜其负,趴在地上了。大海上波涛汹涌,大一些的渔船泊在深水里,摇晃桅杆。装了机器的渔船上竖起桅杆,不再是为了挂起篷帆鼓风,只为了到夜里扯起大网拉鱼,像撑开了臂膀。风再大时,大一些的渔船到北面的港口去猫风。打鱼人摇了小船,到深水里登大船,小船迎风而上,打鱼人一跃跳上大船,留一个人把小船摇回岸边。打鱼人在船上备下菜刀,准备危急时刻剁网逃命,也准备打仗,砍断海盗的手指头。他们顺风撒尿,站在船头,尿进海里。初次登船的诗人和画家尿不出来,写诗画画,都缺乏真正的大海气魄。不久后天气炎热,有人到海边游泳,女人穿了鲜艳的泳衣戏水,各路摄影师追着她们的屁股,要求拍一个。资深的摄影家才挑选几个,讲好价钱,带到另一边的礁滩上去,让她们换下泳衣,戴上乳罩,重穿裤衩,咔咔拍照。拍一些故意把沙子弄到大腿上啦,故意用一只手托住乳房啦,肚脐眼盛一滴晶亮的水珠啦,一只手伸到裤衩里面好像要摸什么东西啦这样一些照片,题名“写真”。祁丽英要是看了这样一些艺术写真,眼光不再局限于包勇给她提供的生活写真,她就会明白,女人的裤衩上绣花,正是为了给艺术作假,艺术不能让随随便便的男人看见真的“花边”,就只好在裤衩上“写真”,骗一骗男人的痴心妄想。祁丽英生在西面的穷山里,没有念书,注定了此生要远离艺术的写真,只能逼近生活的写真。她是金雕岭集团公司的第一夫人,本是富人了,却仍然没有学会贵妇人婉转陈述绕着圈说话的贵族方式,不会说“要”、“做爱”、“行房”这样的话,只比直通通的那个字稍稍回曲了一下,也不是她故意要学文雅,而是秉承了家乡的习惯,她对包大万说:“你有多少日子没****啦?”
包大万辩解说:“你的腰子不好嘛。”
她说:“那么我换了腰子呢?我换了个杀人犯的腰子,你不知道吗?”
包大万点一点头打量她。老婆自然还是原来的旧样子,杀人犯的腰子装在身体里头,未改变面貌。时光从老婆的脸上一寸一寸往后退,退到她得病的日子就停止了,包大万记不起他带着祁丽英走出大山往东绕不直接回家乡的弯曲意愿,记不起黄河边上小旅店的大风,记不起拂了一把飞沙的床铺上肉白尘黄,祁丽英年轻的时候至少是饱满充盈的,汁液丰沛,具备了一个女人可人的最基本条件。她脸上不如妹妹长得好,身上仍然可以肉窝里盛水,跟妹妹翻滚着比赛玩。她没有念书,比妹妹差的是文化,包大万并不需要女人出诗吟对,女人真的要作诗,他还不一定会喜欢呢。后来的日子里,包大万淘金,继续富裕,在黄河边的小店之后,建起了海滨乐园,海纳百川,他装下的流水多起来,才不在意祁丽英也曾汁液饱满像一条夏天的小河了。“水流千遭归大海”是不是诗?“是个女人就有三百斤回天力”是不是诗?比起杀人犯的腰子,那一些力气都差远了。自从祁丽英患病以来,自从她换了杀人犯的腰子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主动提起需要用力气来做的事情。包大万惦念杀人犯的腰子异样的功能,那也许会引起内部节律的变化吧。他带了一些挑衅意味,问祁丽英:“你敢吗?”
祁丽英不退缩,说:“咱试试呗。”她也挑衅对方说:“就怕你不行。”
祁丽英未免低估了包大万的能力。从二十年的夫妻经验中,她如果有心,就应该了解,包大万具有德国牧羊犬的脾性,只要发起情来,绝没有种族界限。他既然惦念着杀人犯的腰子,就会把祁丽英当成杀伐的对手,只“做”不“爱”。他淘金暴富,女人无数,固定者三五,得陇望蜀,有了道姑想尼姑,不知餍足,他能从不同的女人那里取得不同的趣味,并不十分挑剔。祁丽英知道,他有时候并不需要脱下全部衣服,便想如此办理,他却要求祁丽英完全脱光,他说:“我得摸摸杀人犯的腰子。”
祁丽英顺势要求他:“旧社会妇女压在大山底下,今天得翻身。”
包大万应允了。
于是,在半岛不冷的天气里,在海峡那一边撞到老龙头长城的海涛哗哗破碎的落花流水里,包大万的手一直摸着杀人犯的腰子。在他的眼睛能够看到的上方,是现代化内装修整饬完美的顶棚,镶了波浪形花边,装饰灯的水晶把光线切割成莫名其妙的怪异形体。包大万眼前金光闪耀,他看不清祁丽英的神色有什么变化。只要他摸到的是杀人犯的腰子,祁丽英即便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他也会觉得改变了。他一厢情愿,也会把事情做到头,不留余地。按照医生的说法,美国女人没有病,也要换一个腰子,以便像换了腰子的男人一样能干,那么,没换腰子的中国男人,要想不输给换了腰子的女人,就得摸着杀人犯的腰子添力气。包大万眼望上方,手摸腰子,忘记了祁丽英的身体一直拒斥这个杀人犯的腰子,尿尿不畅。他的身上液体润流,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是从哪里来的。祁丽英进一步提出要求。二十年夫妻生涯中,特别是前半部岁月,她曾经满足过包大万种种奇奇怪怪的要求,学青蛙,学蜗牛,有时候还被他把腿绑起来,吊到床头上。现在,妇女要彻底翻一回身,把他的手绑起来,学一回狗没有手,摸不到什么东西。包大万摸了半天杀人犯的腰子,没有摸到异样形状,他依从祁丽英的要求,让他绑。祁丽英从枕头底下抽出带子,绑好他,摇动着身体。包大万粗短的身体耸动,叫出了要死的声音。看一看祁丽英的面目已经改变了,她变成了换了腰子的美国女人,披散了金发。包大万忽然想起他看过一张碟片,漂亮极了的美国女人用卫生纸绑起男人的手,摇晃着身体,持冰锥扎向快活得要死的男人。他胸口一股冷气袭来,猛然挺起下身,掀翻祁丽英,祁丽英手中的刀子掉到了地上。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女人,由大战争遗下的穷地方,走进富裕的地域,无师自通,学会了美国女人杀害男人的手法:让他们在快乐的巅峰死去,以便到了上帝管辖的世界,也会记住,人间的快乐是要付出代价的。
然而,祁丽英身体病重,只能够勉强振作,一鼓作气把男人推向至乐的巅峰,再要推下悬崖,她就力竭神衰了。她从包大万的身上滚翻,来不及捡起刀子,包大万狠狠一脚,把她蹬到床下,她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服侍她的服务员听到响动,以为她需要夜间的特殊服务,打开门走进来。包大万躺在床上的样子,比祁丽英躺在地上的样子更让服务员看了害怕,她不知道应该先解救哪个。包大万命令她解开绑手的带子。服务员绕过总经理可怕的下半身,转到又长又大的头部,解开布带。包大万一跃下床,看一看躺在地上闭着眼的祁丽英,说:“你换了杀人犯的腰子,变狠啦。”
他使出比杀人犯更狠的劲,瞄准了踢一脚,踢碎了那个换上去的坏腰子。
人工呼吸
祁丽英果然没有用上包大万做大股东的火葬场,使包大万“等她死了好摆阔”的理想落了空。海滨乐园用欲望做梯子升天,通向上帝长了甜果子的花园,不是发丧的地方。包大万没有声张,悄悄地将祁丽英运出乐园,送回老家的小楼,这才大张旗鼓,铺排开隆重的葬仪,冲一冲他发财路上的晦气。祁丽英未得好死,按照三河礼俗,需要大动响器,才会把丧事变成喜事,对活人有利。
好色的放荡到老的吹鼓手柳弦子重新在中流河边出现了。柳弦子背一把大弦子弹遍三河,临空一抖,抖出空谷足音,闲花野草,尽揽怀中。他依仗一把大弦子阅尽女色,弹到县剧团,才算走到了高峰和绝处。他像薄幸的诗人走上青楼一样,以为剧团就是专业的寻欢场所,诗人靠笔头子,他凭弦子,不花钱,便会赢得投怀送抱,荒淫无度。他没有想到,他弦子再大,也没有团长的鸟权力大。他在老旦小旦刀马旦那里三弦奏鸣,适时一抖,仙乐缭绕,风光旖旎,没想到在一个小丫环那里栽了跟头。他刚刚明白了小丫环是团长的人,团长却毫不留情地宣布全剧团都是自己的人,把柳弦子从剧团开除了。柳弦子重回出吹鼓手的老严家,到村头的对手沟水库工地砸夯,发现原来不起眼的小丫头严青青,长成了老严家有史以来的第一美女,他惨淡的好色心境才重新复苏,砸夯的休息时间,把弹弦子的手放到了严青青被太阳晒热的腿上。他在剧团受挫,胆子变小,到了山野的新环境,也一再迟延,等他差不多快要弹到美女的响处了,严青青到修水库挖泥的大泥帮底下尿尿,泥帮像黄土高原受不了黄河水冲刷,塌下来压死了尿尿人,给柳弦子留下了终生遗憾。上帝看见,老严家第一美女的尿是多么清啊!
幸亏柳弦子有艺在身,他大弦子一抖,就会抖出无穷韵味,他不会在一个美女逝去的悲哀中长久沉沦。在新的历史时期中,老严家吹鼓手雄风不在,老一代的气力快要吹不动喇叭了,年轻人都不愿意学吹,宁肯给人抬轿子。柳弦子的技艺不在嘴上,他只要还能把大弦子揽在怀里弹响,就能跟上商品时代的步伐,四处卖艺,不辍行进。他走出老严家,跟整个三河流域残存的吹鼓手组合,为婚礼和葬礼服务。他是吹鼓手的灵魂,可是已经直不起腰来了。西流河有一个吹鼓手世家,出了一个姑娘喜欢吹喇叭,学成后随了班子,有意将鼓吹当做中国的传统艺术,一直吹到世界去。姑娘胖乎乎矮墩墩的,很适宜大吹。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柳弦子也始终没有猎取她。柳弦子的腰不行了。他年轻时荒淫无度,滥施伐性的斧子,伤了腰,他的腰深深地弯下去,脊背比头抬得都高了。想一想胖墩墩的女吹鼓手身体直直的,他想不出办法措置,让姑娘像他一样弯下腰去,显然不适合吹喇叭。更重要的是他腰中无力,只能够浪漫地想一想了,一接触到真事的边缘,他就怕连退堂的鼓槌也擂不动了,让人笑话。他好色大半生,可不能保不住晚节,坏了名声。在商品时代的大市场上,吹鼓手一类艺术,已经卖不上高价了,所以好多吹管子的吹喇叭的,改去唱歌。柳弦子要是能把嗓子练成摔碎的弦子那种破声音,改了唱歌,他弯着腰,天生适合摇滚。他特色怪异地滚一夜,就会挣足一笔手术费,像美国的男人那样去换一个腰子,恢复他好色放荡的青春,做一个演艺界合格的灵魂,不仅仅在吹鼓手班子里混混。
自然不能小看了柳弦子的经济头脑。对手沟水库漏水,一直盛不住水,不能灌溉庄稼,商品经济的大潮拍打着对手沟水库山崖哗哗响,早就浇透了柳弦子干枯的心田,长出了野草。他不光在吹鼓手班子里经营,还办起了最初的拜祭学习班,最早从死人那里挣钱,走在了包大万的前头,那时候三河县黄金年产量,离突破四十万两大关还有老远,创建卫生城、改建火葬场的大项目,还没有一个人敢想呢。把死亡跟艺术和挣钱联系在一起,是吹鼓手的职业特点,来自于悠久的文化传统。孔老夫子还没有长出胡子的时候,跟在班子里吹吹打打,就开始了他的文化沉思。后来他成为圣人,与他在死亡的仪式上开始的思考不无关系,他的思想起点,就指向了终极关怀,他不应该羞于提起那一段吹鼓手生涯。至于这个行当在后来的岁月中,被人跟戏子联系在一起,形成“王八戏子鳖吹手”的俗谚,实在是因为出了太多柳弦子之类的好色之徒,与规行矩步的圣人没有多少关系。好色放荡,是鼓吹演唱的必然结果吗?艺术是通向****的大道吗?孔圣人地下有知,应当继续思考这些困扰着人类的文化难题,刻好竹简,供子孙发掘。柳弦子创办拜祭学习班,动机倒十分单纯了,不含色情,只有经济。参加学习班的只有男人,没有女人,他想含混,也没有什么办法。在三河流域的葬仪上,只要有了吹鼓手,就要有拜祭,拜祭就是表演,领衔主演是死者的外婿。穿一件过膝的白布孝衫,踩着鼓乐的节奏走进灵棚,左盘右旋,进退有据,在灵棚铺下的苇席上踩角走边,三跪九叩。优美的脚步踢起孝衫下摆,脚底下仿佛装了弹簧,像极了红地毯上的狐步表演。死亡的拜别仪式,在吹鼓手的伴奏下有了欣赏价值,成为艺术。演过戏的人,往往会有上乘表演,一边祭拜,一边引起啧啧赞叹。柳弦子干过剧团,对表演自然不陌生,他抱着一杆大弦子,坐在台子角上,看也看会了。他的腰深深地弯下去,眼白翻出老大,像一只老狗一样看人,他不尚色情了,就有了天然的哀情。跟他学习祭拜的人,只要能够领悟,他弯着腰的样子正是不忠实的外婿表现,对不起死者的女儿,三跪九叩恰是赎罪,那就行了。有几个女婿对得起人家的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