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万这才重新高兴起来。如果他潜心修行,也能成仙得道,他白日飞升,丢不下的,就是莫姑会说这种红尘和仙界混为一体的话。莫姑亦仙亦凡的姿态,连干女儿乔乔也没有。祁丽珠念过一些书,可是没修道,红尘滚滚“助理”时,也缺乏仙家态度。世俗人生,让一些原本资质非凡的女子成不了仙女了。包大万淘金暴发,最初拿着金子往西走的时候,要求还没有这么高。祁丽英体貌平平,论起来只能算中等。包大万带她走出大山,往回家的反方向走,故意绕一个圈子,在黄河边的旅店里,迫不及待地享受人间的快乐。黄河早已解冻,落花流水,包大万还担心祁丽英会记住大山的方向,跑回深山里,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会向往神仙的生活。神仙要是不管人间的事,他一辈子都不会跟他们发生关系。莫姑练功,就让她自己练成“马饮”好了,反正她还是从远处跑来的那匹骒马嘛,假道姑,真****。在这个****遍地的人世间,赫赫巨富如包大万,有金矿,有选厂,有冷库,有海滨乐园,有德国牧羊犬交配,俄罗斯四斤半娃接客,风尘滚滚,公司滚成集团,他还要挂牵一个从大山里买来的祁丽英,只因为神仙说了一句人间的话。他即将建起一个火葬场,他做大股东,却不敢指望老婆死了好摆阔。出家人为什么要管人世的家事?和尚本该念经,把头发按时剃光,用香火烧出疤痕,两个人出去抬水吃;道士本该修行,留胡子,用簪子别好头发,苦练“马饮”。耐不住大山里的寂寞,就到城里的大礼堂去开个会,坐拉了窗帘的大客车去。不愿让凡人看见出家人掺和世事,就别上电视,伸一只巴掌,把录像机的镜头捂住好了。实在受不了吃肉的诱惑,硬要挤进电视的餐桌上,就从功德箱里抓一把钱,装进电视人的衣兜里好了。那些人穿马甲,扛机器,马甲的上下前后都是兜,有一个兜专门装纸条,记下你坐在几排几号座位上,让你出镜。
坏腰子
装上了杀人犯的腰子,祁丽英的病并没有好起来,她善良的身体,拒斥这个凶恶的器官。她从大山又圆又大的石头底下出生,大山上打仗的血浸透了石头底下每一寸薄土岩缝,她一出生,就带了和平的身体,欢迎友爱,反对杀戮。杀人犯强奸妇女,还想要人家的出租车,胳膊上刺花,她更加不喜欢。她用好女人的血脉,贯通了这个坏腰子,又用病女人的尿液,泡透了这个坏腰子,拼死抵抗,一心要赶走它。医生用勾兑混合的药水跟她打仗,一瓶一瓶注进她的身体里,调和她,劝说她,软化她,改变她,要她接受这个杀人犯的腰子。她慈善的身体又坚固又脆薄,又顽强又软弱,绝不妥协,在坚守中溃退。医生眼看着就没有办法了。包大万问医生,能不能重新换一个,他仍然可以给双倍的钱,只要新腰子能立刻换上。医生不再提****奇缺的理由,却说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个人同一种器官换过两回,倒不是医生的刀子割不断新接上去的脉管,是担心病人肌体的内部搞糊涂了,血脉乱窜,流不到需要的地方去。其实,第一次谈判时,医生就对包大万说了假话。联合国的法律,并不能管住穷人把自己的腰子割下来,卖给富人,去换大米吃。有人专门来往于穷富之间,把穷国的腰子贩卖到富国去。而且,价钱也不像医生说的那么高。印度的便宜腰子只卖一千七百三十美元。中国因为经济发展快,正在向富国的目标迈进,才卖到了四万多元人民币,比印度高出了三倍多。缺腰子最多的国家,倒真的是美国,美国人有钱,买得起嘛,美国人又性开放,奢侈得不得了,男人女人,都想换上个强壮的腰子能干。最好的腰子自然是黑人的,器官上消除了种族差别,人类通用,所以贩卖腰子的团伙都到黑人国里去。联合国从来都没有一部法律,能真正管住所有的国家。联合国的部队戴蓝色头盔,谁都不打。缺乏打仗部队维护的法律,往往都是一纸空文。有人把坦克开到人家的总统府门口,团团围起来,夜里大开了探照灯,照彻屋子,马达轰鸣,让老总统不能睡觉,联合国的法律也不起作用。如此而已,它怎么能管住五十亿人各自的身体呢?高兴了,谁都可以把自己的腰子割下来,卖给别人。联合国要想管住全世界人民卖腰子,它就得先管住人类自杀和他杀。哪一个秘书长有那么大的权力?二十世纪,这个死亡的世纪,至少有八千七百万人死在屠杀中,其中有三千三百万是年轻人,他们每个人都有强壮的腰子,尿液清澈,能在战壕里击出坑来。联合国为他们提供和平的厕所了吗?或者爱情的床铺?
联合国做不到的事情,包大万却有能力完成。如果祁丽英接受了杀人犯的腰子,跟凶手的器官和平共处,他就用金子铸造一个厕所,供祁丽英尿尿,金黄尿白,从此后天下太平,谁都不要打仗。祁丽英来自于西面的穷山,看了金光闪闪的厕所,也许会尿不出来,包大万可以淘出更多金子,叫她知道,金子多了,并不是宝贵的,正适合尿它,反正祁丽英有财,地底下金子挖不完嘛。祁丽英固守她自己干净的身体,不肯让杀人犯的腰子玷污,糟蹋了清白,她的尿却越来越黄,越来越混浊了。她问包大万,包总投资持股的火葬场,什么时候能建起来?包大万告诉她说:“卫生城验收,新火葬场开业。”
祁丽英失望地说:“晚了。”
包大万问她,着急什么?
她回答说:“你打算等我死了好摆阔,等不上了。”
包大万还想用和尚道士的预言安慰她,她根本不听,把包大万的话挡回去,不耐烦地说:“卫生城不能快点建吗?”
包大万说:“压得轻了。”他补充说:“彭妮娜那个豆腐筐子,压得轻了不出水。”
一般人很难理解包大万的逻辑,祁丽英却一听就明白。她问,彭妮娜的上头是谁?包大万说,自然是市委杭书记嘛。不过,要说杭书记给彭妮娜施加的压力小,谁都会说那不是事实。温泉宾馆死了一棵树,彭妮娜说了一遍,杭书记又说了一遍,杭书记亲自宣布撤了经理。东流河换沙,组建督察队,也是杭书记把压力压到彭妮娜身上,才一一实施的。祁丽英拒不接受杀人犯的腰子,自己有洁癖,要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尿不清的世界,等不及包大万做大股东的火葬场建起来,实在不能怨卫生城建设步伐不快,更不能怪建火葬场跟建卫生城搁在一起,如果不是三河县黄金年产量突破四十万两大关,撤县建市,创建卫生城,又怎么会改建火葬场,让包大万持有股份呢?卫生城当然要跟尿尿紧密相关,无论清浊,县城大街上已经建起了漂亮的厕所,顶部写了红色的大字“公厕”,门上加了铁锁。
祁丽英还是要尿在自己的厕所里。除了她自己按时看一看颜色,别人很难知道她尿了多少,她狠抓自己的大腿,快要尿不出来了,也难以有人知道。包大万当“老总”,按时叫灰盒儿开车拉着,到矿山、选厂、冷库、仙姑洞旅游区看一看,也去催一催火葬场建筑进度,免得落在卫生城验收后头。儿子很少见面,听见摩托车马达发疯一样吼叫,知道包勇回来了,以为他会进屋看看他妈吧,一会儿,摩托车同样的吼叫震得玻璃簌簌抖,知道儿子又走远了。包勇有时候带着选厂女工小艾来,包勇叫得是不是像发疯,祁丽英就听不见了。在海滨乐园的主楼,儿子和母亲各有自己的房间,不在同一层上。包大万安排一个服务员给祁丽英送饭吃。祁丽英尿不好,服务员端着盘子,也没有办法。
只有祁丽珠常来看看姐姐。妹妹长得比姐姐好,祁丽英从未嫉妒过。在家乡贫穷的大山里,姐姐曾经用野花编了花冠,给妹妹戴上。祁丽珠第一次把染了巧克力色血迹的裤衩拿给姐姐看,吓得大哭,祁丽英教她把草纸垫在带子上,两头用松紧带扎紧,用过以后,把草纸扔掉,带子掖到风箱洞里防潮。祁丽珠走出大山,眼界大开,由贫穷通向富裕的道路上,路边店林立,卖什么东西都不会惊奇了。她当了包大万的助理,弯弓射大鸟,姐姐很快就跟不上她骑马飞奔的速度了。祁丽英顾不得思念家乡。她根本没有机会提醒妹妹想一想,曾经把草纸垫在带子上。看祁丽珠拿一根“妇洁棒”,到厕所里去更换,祁丽英想不通,没结婚的女人怎么敢用棍棒。发明这种东西的人,如果是个男人,他肯定是个无用的,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来,满足女人,要是个女人,她就是个破鞋无疑,还没有结婚,就贪婪无餍。她把自己的疑虑刚刚说出来,祁丽珠就忍不住咯咯笑了,祁丽珠不说姐姐保守,倒说姐姐****,她说:“姐姐呀,亏你想得出来,你真是‘好色的看见淫’。”
祁丽英不懂妹妹嘴里的文化,她手指头朝下指,直指“淫”部,说:“那么你为了什么?”
祁丽珠理直气壮地说:“卫生嘛。”
这是个干干净净的世纪,不管吃什么东西,只要涉及“卫生”,谁都会警惕。牛肉里注进清水,大虾用清尿浸泡,鸡肉抹停尸房防腐的福尔马林,看上去都比原来干净,也就是“卫生”。大虾的尾巴用清尿泡过,就劈开了,像在海水里发情一样。这个被****充满的世纪啊,哪一样****的发明不是跟“卫生”联系在一起呢?祁丽英看见祁丽珠把裤衩晒在太阳底下,知道那是为了“卫生”。最新的卫生知识指明,最好的杀菌武器,还不是添加了各种剂料的新式肥皂,而是太阳的光线,紫外线经过了大气层吸收和消耗,仍然能杀灭裤衩上的菌虫。可是裤衩上绣花,又是为了哪一种“卫生”呢?前面绣一只戏水的鸭子,四周绣了花边。谁都知道戏水的鸭子喜欢塘湾,湾里并不干净。再说啦,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绣花边,根本没有必要,谁都知道裤衩只是穿给一个男人看的。可是,男人只要看见你穿了裤衩,就不会再顾得看你裤衩上是不是绣了花边,他们要看的花边,不是人用彩线绣上去的,而是天生的。所以又有新的技术发明出来,专门修复破烂不堪的“花边”,把广告贴在电线杆上。担心妹妹说她****,祁丽英没把这一层思虑说出来,她只让祁丽珠在日落之前,把裤衩收好。她不用三河的民谚教训妹妹,说什么女人的裤衩被星月照了,风月无边,是一个“二”,她吓唬妹妹说,到乐园来的男人,有人专偷女人的裤衩,积攒起来,向人夸耀,说是“都日了”。祁丽珠不在乎狂妄的男人说大话,太阳落下,星月满天了,还不收起裤衩。裤衩上戏水的鸭子和花边,谁都看不清了,祁丽英打眼一看,还是刺目,很生气,她大声地斥责祁丽珠:“你挂在那儿卖呀?”
祁丽珠笑嘻嘻地说:“姐,你生什么气呀?你不是说,商品时代,什么东西都卖吗?”
祁丽英病情加重,她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祁丽珠刚刚走出大山,由穷山恶水向黄金宝地走来的时候,为沿途路边店的大卖惊异不解,祁丽英是给她说过,商品时代什么东西都卖,她还说最吓人的买卖在上头——卖官,连包大万都是县政协委员了。包大万买一个法学院的毕业证书,摆在人家能看见的地方,也不是为了就此做官,给打官司的人判案,让人家跪下去叫他大老爷,他只是为了让凌子彬那样的真大学生看了害羞罢了。金雕集团财源滚滚,海滨乐园风光无限,德国牧羊犬得贝疯狂交配,来的只要是贵族,大狗小狗它都上,满足了欲望,它还挣钱。
“它真是做了个好买卖。”
尿得比较清澈心情好的时候,祁丽英会这样赞叹。不过她从不下楼去看,听见外面狗的叫声又凄厉又凶残,渐入佳境,她顶多趴到玻璃窗上,离了老远看一看。看到包大万和祁丽珠站在一起,朝着狗指指点点,她就离开玻璃窗,到厕所尿尿去,这一尿肯定不好。她不接受杀人犯的腰子,病情日重,心事重重,只能跟妹妹谈谈心,她说:“我死了,包大万能娶你吗?”
祁丽珠没有料到姐姐会说出这种话来,一着急,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了,说:“姐……”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祁丽英拍拍妹妹的腿,叫妹妹别难过。瞬息间,祁丽英眼前掠过儿子给她看的那些照片,像放了一阵电影,她的头有一些发晕。祁丽珠端杯水给她,她就在祁丽珠的手上喝一口。水乳交融血脉相连的亲情把皮肉交易的奸情战胜,她原谅了从大山里跟她走来的妹妹,还说出了宽慰妹妹的话。她说小姨子遇上了坏姐夫,再好的妹妹也会变成奸妇。包大万即便不弄自己的小姨子,也会去搞别人的小姨子,反正他有钱,扔给哪一个小姨子都是扔。叫人不放心的只是姐姐死了以后,妹妹还是姐夫的小姨子吗?祁丽英再问一遍:“我死了,你姐夫能娶你吗?”
祁丽珠摇摇头,不置可否。
祁丽英陡地提高声音说:“别做好梦了,我一死,他就会娶那个小****!”
小****那么多,单单海滨乐园就有多少!祁丽珠一时断不准目标,她便问:“哪个?”
祁丽英说:“还能是哪个?”
祁丽珠明白了:“你是说乔乔,他的干女儿?”
“有钱男人的干女儿,哪一个不是卖给老头子的小****?”祁丽英咬牙切齿地说,“万贯家产让外人得了,你姐姐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