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留胡子的道士在仙姑洞修行,功亏一篑,没有成仙,又做了俗人。仙姑洞与打锣山矿井只隔了几个山头,在山洞里修行,能听见淘金的工房子推大磨女工深夜里唱歌,她们的歌声热辣辣的烫人,跟冷冰冰的经文不一样,更像是从红彤彤的心窝里掏出来的东西,带了人性的热烈与鲜活。大明朝已经灭亡,九千九百岁大太监魏忠贤带了被朝廷处斩的边关守将的首级,传示九边,到打锣山吓唬矿主,督办采金,为老龙头长城守军提供辎重关饷,女真人脖子上围了野兽尾巴,还是踏破城门,骑马过来了,大明的最终命运还是像前朝一样。宋朝的大奸臣潘仁美督办采金,来打锣山,带了死对头打擂英雄杨七郎的寡妇老婆,逼杨家将孀妇推大磨,到后来,大宋朝还是被骑马的民族打败,丢了江山。三河倒因此变大了,伪齐时升镇为县。元帝国不理睬藏金丰富的三河宝地,从未派朝廷大臣来过,在仙姑洞修行的高道便去觐见皇帝,一直走到了大雪山,劝皇帝行善。那时候仙姑洞还没有住过女人修炼,自然也不叫这个名字。后代道士伸手摸摸洞里的石炕,甚觉不适,屁股下加了垫子打坐,常常会心魂出窍,飞到洞子外面的天地去,飘飘悠悠,听推大磨女工唱歌。他虽然还戴着跟前辈一样的帽子,帽子前边钉一块骨牌,像一只天眼,他看到的情景却不在仙界,而在凡间。他渴望男女双修,以成正果。风姿绰约的道姑如愿而来,陪他修炼。两个人一个坐石炕的这一头,一个坐那一头。道姑跏趺坐,两只手放在脐下腿间,道士狮子坐,两手抵炕,腿间留出空当。道士很快就听不见道姑的呼吸了。他自己的气上雀桥,登天梯,脑后鹫鸣,下雀桥,达海底,会阴紧缩。他心无旁骛,胎脉龟息,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周身如婴儿般轻和柔软,泥洹宫开,如打开了一扇天窗,清凉一息,乘虚而下,遍洒全身,水波不兴。他原本有望一鼓作气,功德圆满,修到“马阴藏相”,****收缩,回到婴儿状态,没想到推大磨女工的歌声越过了几个山头传过来,他气息一松,一股热浪自脐下生起,直贯腿间,勃然而起。他一睁眼,看见面前坐一仙女,闭了眼红润娇美。他即刻放弃打坐,扑上去求欢,道姑抬起手轻轻一掌,把他推挡回去,坚硬的头撞到了更坚硬的石头上。
道士修功,从此走向了歧路。静坐修道,每到紧要关头,气不往上走跃登仙梯,倒往下走直通俗路,听不见推大磨女工的歌声时,也是这样。道姑却不迁就他,每每只给他一掌,不像俗女一样叫“哥哥”,连一声“师兄”都不叫。道士又急又气,走出山洞,一直往北走,翻过几个山头,到打锣山下,找推大磨女工双修。推大磨女工抱着磨棍一转,道士就发现,他练的功夫只配做神仙飘在天上,做俗人往地上一落就完蛋。他回到山洞,立刻修炼另一门功,就是铁裆功。他不管道姑看了会不会害羞,脱掉裤子就练,不脱上衣,半仰坐,占了石炕一大半地方。他推腹揉腹捻精索,揉****搓玉柱,到最后站起来,挂上沙袋,两膝弯曲,摇晃身体,摆动沙袋,不痛为止,直达三百次。他练就不凡的功夫就走了,天上就此少了一个逍遥自在的神仙,人间从此多了一个贪欲无度的淫棍。此时大明朝已经亡国,起义的农民军领袖李自成也被人打败了,骑马民族再一次入主中原。游走四方淫遍天下的道士,再也没有回山洞。他踏上大战的遗址,不感到苍凉,只看见胭脂红抹在古城楼上方的天边。他听说,李自成穷途末路,曾经摆下****阵守城,就是命女兵脱光衣服站在城楼上,让敌军的膝盖发软,无力进攻。没有想到敌军使用阳门阵法,让和尚脱光了衣服,手持棍棒攻城。棍棒林立,守城女兵一看,就浑身瘫软,成了稀泥。李自成用此阵法,原本有望由败转胜,做三百年皇帝,没想到遇上了不好色的和尚使枪弄棒,女色满目,还能够修功打仗。皇帝的国运原来也与出家人有关。谁说出家人不问世事呢?
像山洞里修行的道姑那样的出家人,实在是人间罕有,所以出家人不少,神仙却从来没有凡人多。在道士大练铁裆功的时候,小石炕留下的地方,道姑跏趺坐,就坐不开了,她改为仙人坐,把两条腿拢起来。道士猛搓揉下体,吊了沙带,又勒出了浓郁的****气味,弥漫山洞。道姑专心静修,不为所动,半天才吸入一息。清凉气息从石头缝吸进来,穿透道士散布的肉气,干干净净直通道姑的气机。气机下沉,丹田充满,道姑的小腹微微蠕动,由内部呼吸,彻底排除了道士散布的****气息。她收拢的两腿之间,最底部一紧一紧地往后缩,像瘪了腮帮子从没有水的瓶子里吸水一样。她收了功,自己用手摸一摸,原来的隆起已经没有了,像没有嘴唇的老头瘦得瘪嘴,留了胡子。摸一摸胸脯也平了,只剩下两颗干干的米粒掉在坡地里。她修行成功,完全回到了婴儿状态。她可以成仙得道,从头再活了。神仙的行踪,凡人不能把握,没有人看见仙姑穿什么衣服上天。仙姑消失以后,石炕上留下了她修行时穿的道袍,石壁上写了她的预言:“三百年后,有仙姑在此修成异功。”
三百年中间,走过了代替李自成做皇帝执政的大清国。女真人的后裔踏破老龙头长城入关,像前朝入主中原的骑马民族一样,他们也不理睬三河这块藏金丰富的宝地。他们甚至走得更远,禁止采金,担心地底下阳气耗泄,坏了龙脉,江山不稳。直到一个女人坐了龙廷,庆贺自己的生日,要用金子打造杯子盛寿命,同时盛酒盛江山,还要赔给美国人、德国人、日本人、俄国人等等好多外国人打仗的钱,这才下旨大力采金。三河采金甚盛,打锣山金矿矿主依然被巡抚奏了一本:“矿办无成效,亏负累累,矿丁易与海上之倭兵发生龃龉”。矿主上诉无门,郁郁而死。该矿主曾经用了六个奶妈,供他吃奶,奶妈乳房肥硕,乳汁丰沛,也无济于事,救国救命的法宝还是金子。把自己的乳房都修炼没了的仙姑,无意哺育人类,不关心人间的兴亡更替,没有预告这一段国运。她预言三百年后有仙姑修成异功,正应在弄假成真的莫姑身上。
跟三百年前修道成功回到了婴儿状态的仙姑相比,莫姑修行,恰恰走向了反面,她越修越丰腴,越修越充盈,越修越像个红尘女子,离仙界越来越远了。她最初走进包大万小楼的时候,还没看见男人,只看了从西面穷山里来的祁丽英,就断定施主有财,要募捐回去,修缮真武大帝的宝殿。她腿上打了绑腿,风尘仆仆的样子好像来自远处,可是她要是真的来自武当山,就应该知道天柱峰一柱擎天,草木丰茂,建在顶端的金殿用花岗岩为台基,汉白玉做栏杆,大殿通体用铜冶铸,表面镏金,是不容易坏掉的,她要行骗也应该借用新修的一些假圣地名义。宗教自由,旅游开发,到处都是用现代材料新修的庙宇,她弯下腰随便抓一把,手掌心没有漏掉的那一个就能用,半岛上,这样的道观寺院就有不少嘛。她舍近求远,丢开红彤彤的现实装束,到历史发黄的深处去找骗人的伪装,就不怕神仙知道了怪罪她吗?羽衣霓裳,她的胆量可真不小。包大万把她变成了真道姑,收留她,她才躲过了神仙和警察的双重追捕,大修异功,成为仙女。
以仙姑洞为中心旅游景点,包大万进行旅游开发,囊括了该地区规模很大的自然资源。他在原来没有庙的山坡上修了庙,离仙姑洞不远,写明“仙姑庙”。庙里安木床,铺黄帛包裹的垫子,好像三百年前功德圆满的仙姑不是在山洞里坐着石头修行,苦磨心志,而是贪图过舒服似的。庙门口立一根旗杆,挂起一面仙界旗幌,白天黑夜都不落下来。景点示意图立在山口,标志的范围很大,以县城的温泉为起点。游客从温泉宾馆大门出来,看过了咕嘟嘟直冒热气的温泉,洗澡废水里游泳的鸭子烫掉了脚蹼,看一看东流河上正在换沙,车速加快,一会儿就到了打锣河边。河里的水姹紫嫣红,黏糊糊的流不快,河滩上杂草不生,有人在河水里洗手,三只手一齐撩水。车上的游客惊奇得大叫。他们在城市的公园里,看见过少长了一条腿的小牛,单腿蹦着转圈,看见过比人家多长了一根尾巴的男人,用布遮住前身,只让人看后面的尾巴,三只手的人自由地到河里洗手讲卫生,只有在农村的广阔天地才能看到。回归自然,田园生活,人就应该这个样子活啊。游客们叽哇乱叫,大叫“哇”和“耶”,下车上山,撑开阳伞,戴上阳帽,趴到山洞口一看,就知道自己修不成异功,他们不相信,在这样的石头炕上,男女双修会成功,很明显,脊背和膝盖受不了。心存向往的,进庙烧上一炷香,磕一个头,拂一拂膝盖就往北面转去了。按照旅游图上的标示,打锣山金矿也是一处好景点。好多人脖子上手指头上很早戴上了金饰物,可是还不知道金子是怎样淘出来的,也不知道打锣河颜色异样的水是从哪里流出来的。看了打锣山金矿,他们的旅游目的就达到了,在华东,在世界,他们都算看到了第一流的大金矿——他们看来看去,不看到产金子最多的地方,还算什么富人的光景呢?
莫姑只吃功德钱就够了。她不用四处募捐了,脸皮很快变白。她不施粉黛,保持出家人的清白,必要时只搽一点润肤的膏油,免得脸上的皮肤皴裂。她搽过膏油,就走出庙门,到山口有风的地方,迎风站立,让人间制造的脂粉气尽快消失,免得庙里供奉的神仙闻到了生气——即便不生气,生起凡心也不好。自从包大万表达了喜欢尼姑的心愿,莫姑戴上没有头发的头套应付他,他抓掉头套,嫌莫姑没有异样的功夫,莫姑就开始练功了。像奢侈的游客一样,莫姑也认为,在山洞的石炕上不能修成异功,现代修行,在富裕的温柔之乡,需要铺锦坐缎,才能够舒舒服服地成仙得道。她就在庙里的床榻上修炼,坐了垫子。屋宇庄严,大殿里神像的脸上贴了假金,夜不闭目。她在偏房里脱光衣服坐好,离正殿只隔了两道墙壁。神仙的目光穿不透现代庙宇的水泥墙壁,安静如初。莫姑把手放在大腿上,从膝关节拉到大腿根,往复来回,按摩内侧。她从口中吐气,两手张开往前伸,用鼻子慢慢吸气,两腿间像缩了腮帮子吸水一样往里紧,功法与三百年前修炼成功的仙姑一样,她要达到的目的却不同。她还同时按摩自己的乳房,戴了海绵铁丝架的乳罩护形,乳罩外面再穿道袍。她用意不同,修行的效果自然也不一样。她修成的外功,一脱衣服,包大万就看出来了,内功尚不明显。包大万看她修行专心,功效不大,不免有些着急,说:“你练的这鸟功,哪辈子才能用上?”
莫姑劝他不要着急,耐心等待成仙的前景,说:“只怕贫道修成了,你还受不了呢。”
包大万不服气,叫她说一说,有什么厉害的招数。
莫姑简单介绍说,她修成异功之后,舀一盆水,放到屁股底下,她身子朝前哈下去,一发功,下面咕咕喝水,像马饮一样,饮进一盆水,肚子都不会见大,一收功,原样吐出来,肚子也不会凹下去。
包大万把自己鼓鼓的肚皮拍得嘭嘭响,说:“老子不在乎,够你饮的。”
莫姑摇摇头说,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马饮”。她劝包大万也开始练功,就练铁裆功,练成后也能“马饮”,一碗酒摆在炕上,对准马口,咕咚咕咚饮进去,一收功,尿尿一样吐出来,用不着担心会醉倒,凉水一浇就清醒。包大万不肯练功,担心男人和女人练成了同样的功,各饮各的,会乱了章法。莫姑打消他的顾虑,说:“那才正好呢,男女双修嘛。”
包大万摆摆手拒绝了,说:“我不出家,不练神仙功!”
他永远都不想升天做神仙,他要做的神仙只在红尘中。趁着莫姑刚刚练完一套功,他立刻就检验功法,感觉并无多大变化,还是道姑的那一套。他大汗淋漓,有一些烦乱,甚至有一些疲惫的后悔,像一种不快的记忆一样。他脸朝上躺着,问莫姑:
“你说俺老婆是不是真的有财?”
莫姑给他肯定的回答:“和尚和道士都那么说,还能假啦?”
包大万骂一句粗话,说:“那么我有什么?”
莫姑抓起他的一只手,放到她还没有练成“马饮”的功夫上,说:“你有这个呀。”
包大万再骂一声,说:“我算叫神仙害了。”
莫姑抬手捂住他的嘴,朝神仙坐的大殿方向指一指,警告他:“守着神仙,可不敢这么说。”她捏一下包大万的鼻子,“这叫亵渎,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