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卫生城建设已经全面铺开,像大海上涨潮,波及礁滩的每一个角落。卫生城标准印成文件,层层下发。最基本的标准,大家不必看文件也能背诵:每平方米吸尘器吸土不超过三十五克,每平方米落树叶不超过两片。措词强硬,没有通融的余地。下一条标准,语气和缓一些,让人抱有一丝侥幸的幻想:允许三十间房子内有两只苍蝇。然而,房子外面却必须刷干净。居民小区楼房外面,用红砖盖的小草屋一律刷成黄色,像医院房子的颜色。各单位办公的楼房,人喷着水刷一遍,天下雨再刷一遍。楼梯用水刷过以后,再倒上硫酸。强硫酸在水泥抹的楼梯上咕嘟咕嘟冒泡,烧掉年深日久的痰迹和脚印,再用水冲刷一遍。厕所也用同样的办法处置,冲刷出陶瓷原本的质地来。临街触目的适宜地点,修建新的厕所,外墙贴瓷砖。新厕所还没有使用,建筑工就拿着喷雾器喷水,冲过来刷过去,像爱干净的女人收拾脸面,光光净净的。宽一些的街道上,匀距离摆上了水泥墩,连接起铁制的路栏,路栏刷成白色和蓝色,十字路口设起全城唯一的交通岗,上岗的交警穿藏青色制服,束白色腰带,手上的手套也是白色,四面路口,一面站了一个,还有一个站在交叉点上。县城居民走路,习惯了乱哄哄抢过路口,怎么也不能习惯撤县建市以后创建卫生城,被交警打着复杂的手势指挥走路,不说话的红灯和绿灯数着时间闪烁,更令人发慌,交通岗周围,每天都支满走错了路的自行车。自行车的主人徒步上班,拉关系,托熟人,找到交警队长要车子,交警队长一张口便问:“打敬礼了没有?”
要车子的人直发愣。
交警队长解释说:“他得给你打敬礼,先打一个敬礼给你,再扣你的车子。”
要车子的人惊叹,卫生城还没有建起来,扣一辆自行车,就需要如此复杂的礼仪了。生活眼看着要变得更麻烦。几年来习惯了到近处的农贸市场买菜吃,下起雨来的时候,就拎着菜在大棚子底下避一避。某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大棚底下的两头路口,站了戴袖标的岗哨,挡住卖菜的车子不准进,一群灰猴子似的民工爬上铁架子,嘭嘭地掀棚顶。想赶一个早市买回菜去再吃了饭上班的人问他们,掀了棚子,再到哪里去买菜?戴袖标的岗哨告诉他们一个好去处:“卫生城。”
一条广告用语,就此在居民中间传开了,像诗一样:要问哪里买菜吃?
卫生城。
居民们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们想到卫生城买了菜,挎上篮子就走,还办不到,大街的醒目处,树起了巨大的广告牌,打眼一看,心里就乱惶惶的。刚刚看过了一座,不停步往前走,同样的一座又迎面撞上来,写的还是刚刚看见的那句话,一只大手戴着洁白的手套发问:“你为卫生城做贡献了吗?”
广告牌上的人连面都不露,只用一只手指着人的鼻子问话,一看那根戴了手套一动不动的大指头,就知道已经生气了,叫人害怕。市委杭书记发火的样子,一般居民看不到,还能够壮起胆子买菜吃,各单位的头头到大会议室里去开会,能看见杭书记脸上生气涨粗了血管,想一想杭书记吓人的讲话,就吃不下干干净净的大葱了。杭书记威胁说:“创不上卫生城,我就辞职,辞职前,先撤掉你们一批!”
直接分管卫生城建设的副市长彭妮娜插话说:“我也辞,再撤一批!”
杭书记开脱彭妮娜说:“你不用辞,彭市长不用辞。”他继续吓唬头头们,说:“谁工作不力,坚决撤职!不要抱侥幸心理,不要存幻想,我是说话算数的,中国人说话是算数的。也不要埋怨我发狠,我发狠,是为了彭市长,创建卫生城是彭市长的任务。大家看一看,彭市长为创建卫生城都累瘦了。”
大家看一看彭市长,看不出她哪里瘦了。彭妮娜是绝不会瘦的。杭书记看她瘦了,那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嫌她胖。杭书记作风严谨,冬天里穿面包服也系领带,把脖子勒得严严实实,绝不好色以貌取人,跟三河县前任书记大不一样。几年前需要一个女同志担任副县长,考察对象就有彭妮娜。前任书记嫌她太胖,还没上任,就是腐败的样子了,没有相中她。组织部门猜到,书记最主要的还不是嫌她胖,而是嫌她黑,嫌她丑,是一个“豆腐筐子”,便重新选择,照样很胖,模样不丑,是一筐豆腐,书记首肯了。两年后书记离任,升任海滨城市的副市长,豆腐副县长随后也调去,当了海滨城市的老干部局长,彻底割断了与卫生城的关系,干干净净的三河从此也决绝了她。彭妮娜上任不久,就赶上了撤县建市创建卫生城,杭书记亲自把天大的重任交给她,正是相信她作风正派,比前任女副县长干净,叫人放心。杭书记本人也是这样,正适合用洁净的方针指导卫生城,他当初选定彭妮娜当副市长,就没用肮脏的念头做指针,君子不取。
彭妮娜的专线电话,连接了卫生城创建的大小神经,每平方米地面上掉落了第三片树叶,电话里的脉冲就要悸动,三十二间房子里飞进了第三只苍蝇,电话里嗡嗡的声音就会增大,彭妮娜把整治的指令即刻传出去。天气渐热,苍蝇孳生,她常常站着打电话,免得臀部出汗打湿椅子,空调机旋转吹风来不及吹干,苍蝇会顶风而上,拼命钻进来。她专门辟出的办公室,成了创建卫生城指挥部,哪里不干净,她都要下令清除。交通岗周围,每天都要扣下大批自行车,有人把电话打到她的专线上,要求她帮助要出车子来,她不肯出面,让人直接去找交警队长,害得交警队长一次次问人“打敬礼了没有?”她统观全局,指挥全面,深深知晓,不干净的事情往往会在夜里发生,她吃过晚饭好久了,抓起专线电话,给环保局长打过去,她不照顾对方的心情,不管对方是不是已经上床了,劈头就问:“在家里干什么?”
环保局长如实相告:“正跟老婆亲热呢。”
她大为不满,说:“杀马靠槽了,你还顾得上亲热。”她不管对方能不能舍得下床,就下令说:“咱两个出去转转。”
环保局长只得跟她出去转,在约好的地点会合,再一起走,不像指挥卫生城建设的总指挥跟幕僚巡查工作,倒像一对准备再婚的老恋人散步踏月。
环保局长高恩川身架子高大,彭妮娜跟他一起走,就显不出多么肥大了。高恩川曾经是县办金矿的一个矿长,跟打锣山国营大矿争矿打官司,一直打到北京打输了,从金矿下来,当了环保局长。高恩川是为三河利益失败的英雄,历任领导都很尊重他。彭妮娜用专线电话问下属在干什么,只有他敢如实说正跟老婆亲热。他即便正在干的不是真事,他这么说,彭妮娜也不会怪他说假话。他当环保局长十几年,一直在治理打锣山污染,始终没有奏效,所有方案全都在设计员的抽屉里流产,一项也没有实施。
打锣河从打锣山主峰发源往南流,流到最凹的地方流不动了,就汇合了自南而来的东流河,再掉头向北流,入海。自从日本人的鬼怒川公司占了打锣山金矿,不再用女工推大磨,开动电力磨矿石,废弃了老式淘金的流板,用上了最早的浮选机,打锣河的水就改变了颜色。只在赶走了日本鬼子之后的短暂时间里,打锣山金矿不淘金了,改做兵工厂,生产前方打仗需要的火药,打锣山的水才清了一些。后来,战争在国门外边打,美国兵穿上大皮袄大皮靴,暖暖和和地打仗,中国士兵穿不起保暖的衣服,冻掉了耳朵和脚指头,打锣山重新开工淘金,用劳改大队的犯人做工,挖到最危险地带的矿脉,日夜生产,以便为远方的将士购买狗皮袜子,带护耳的帽子,打锣河的水才重又变得浑浊不清。这一次浑了,就再也没有清过。
后来有几年,国家建设需要大量钢铁,炼钢的炉子修到了打锣山脚下的麦田里,打锣山金矿也没有停止淘金,因为要赶上跑得快的英国和美国,就要造出超音速飞机坐上去,这种飞机的翅膀,需要用金子做焊接材料,光用钢铁还不行,飞不快。打锣河混合了淘金的水,炼钢的水,一日千里往前流,流到二十世纪末,积淀了历史的恩怨和情仇,岁月的拖累和迷蒙,裹挟了现实的变乱和惶惑,日子的浊重和粗陋,颜色复杂,品质黏稠,几乎流不动了。看一看河里的水,有时候会以为,上游安了一个巨大的屠宰场,畜牲的下水伴随着杀戮的红血往下流。听一听打锣山矗立的方向,并没有成千上万只牲畜哀叫,而是大机器的轰鸣日夜不停,顺流而下,河两岸大小山头上也是同样的声音,这才明白,是地球的肚子里戳开了无数窟窿,人做了地球的屠夫。
河滩上早就生不出绿绿的苇草了,只剩下一种植物能够生存,茎秆也像水的颜色,暧昧不清,能随着季节变化而变色,小羊不吃。能随着水的颜色改变自己的树还没有生出来,沿岸果园里,苹果树先是烂树皮,再是掉叶子,像麻风病人,像癞痢头,到最后枯萎回去,彻底死掉,不留下再生的种子。人比树自然坚韧得多,打锣山两岸,生育率居高不下,女人们一直没有少生孩子。许多孩子一出生就是畸形,有的多长了一只小手,有的少长了一只耳朵,三只手长得都能抓饭吃了,还不会说话,于是再生,生下来还是一样不齐整。
输掉了官司的金矿矿长高恩川,一当上环保局长,就开始打另一桩官司,由被告变成了原告,他要让打锣山国营大矿赔偿打锣山两岸的全部损失——包括果树和孩子——治理污染。他从县财政申请了专项资金,先拨给文化馆一部分,让文化馆的摄影员拍下污染的证据。文化馆的摄影员技艺高超,能够利用重复曝光的复杂技术,让所摄物体变得更加斑驳陆离,把一片完美的树叶制成被虫子镂空的样子,像腐蚀的岁月书签。
高恩川要求他不使用这种技术,只是老老实实地拍照洗印,真实的苹果树也够得上污染的标本了,可以夹到法院的案卷里去,铁证如山。然而打锣山国营大矿历史悠久,北宋时大奸臣潘仁美曾经来督办采金,为抗击北辽犯边筹措军费,明朝时大太监魏忠贤又来督办采金,为大海对面的老龙头长城关防提供粮饷,抵御女真人攻打,其时的矿主长了一把好胡子,有六个奶妈供应乳汁,咕咕吃奶……这样的大矿,绝不是几摞照片能够撼动的。
而且他们尚有自己的理由,他们说,污染了打锣河的,不仅仅是国营大矿一家,河两岸几乎每一个村子都有金矿和选厂,县办金矿还与国营大矿毗邻,打锣河里,也有这些地方金矿注入的淘金废水,含了剧毒的******。高恩川当然不会被这样的说法折服,冤有头,债有主,打锣山国营大矿是华东第一大金矿,淘金时间长,产量大,单单日本人的鬼怒川公司,八年间就开采了黄金十六万两,自然是污染的总根源……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官司迟迟判不了,高恩川坚韧不拔地往下打,一直打到录像机造得多起来,不再是电视台少数人肩膀上扛的特权,高恩川利用它,取代了照相机。
生了三只手的孩子已经长成大人,却不用多长的一只手干活,一再表演三只手抓饭吃啊啊哇哇不会说话的把戏,三只手里的饭还剩下一只没有吃,空出来的两只手一齐伸出来,抓录像机的镜头。这样的证据送上去,只能活跃法庭气氛,让法官不能严肃判案。法官建议,把片子送到电视台,在春节晚会上播放,海内外华人看了,纵然笑不起来,至少也会感叹:过年的饭多了,富日子真的需要用三只手抓着吃,才能吃完啦。高恩川不肯采纳,他认为,要是饭多得需要多生一只手抓着吃,只生一张嘴就不够用了,得把电视台放屁的屁眼拿来当嘴用,那才能吃香的喝辣的。事实是,打锣河两岸生出的孩子不仅仅没有多长屁眼,而是连一个屁眼也没长。
刚刚出生的孩子没有屁眼放屁,肚子胀得像小鼓,去医院割了一个口子,才保住了小命。可惜顾了上头,顾不了下头,割的口子关不严,成天价就知道放屁。高恩川说的是事实,已经登上了报纸。不过,他这种话,只适合拿到报纸啦电台啦电视台啦这样一些地方去说,在法庭上说,只能注定污染官司要旷日持久地打下去。三河县年产黄金突破四十万两撤县建市,创建卫生城,环保局长责任重大,首当其冲,杭书记命他协助彭妮娜工作。高恩川一心跟打锣山国营大矿打官司,想借故推托,他问杭书记:“不治污染啦?”
杭书记毫不含糊地回答他:“治,建卫生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