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流河东岸新修了大道。自南而来的大道往东挪,加宽取直,从原本种庄稼的地里穿过去,直通镇政府办公楼,铺沥青,修了牌坊。巨大的牌坊,修在十字路口往北走的那一边,这一边正好对了村子,过往的载客车辆在此停车,拉走进城的客人,送下回乡的儿子。花大姐的男人要是还需要养病,也可以在这里上车,不必徒步行走了,花大姐有情,也可以在此送行。花大姐真的在这里送走了男人,永远也不回来了。牌坊跟前的傍晚,过早地落下阴影。花大姐和男人一起去镇政府办一件大事情,就是男人的荣军抚恤金问题,花大姐去帮着男人争一争,想着再提一等,把腿上生疮的伤疤换成子弹打伤的。事情比较啰嗦难办,回来时走到牌坊跟前,男人已经看不见花大姐口中金牙的闪光了。一辆车飞快地从东面县城的方向开过来,要通过牌坊往北走,一下子把男人撞到了牌坊旁边的路沟里。
撞了人的汽车停也没停,不开车灯跑远了。花大姐跑到路沟里看看男人,夜幕低垂,她看不出究竟,她用手摸一摸,摸遍了头脸连同衣服遮不住的手脚,没有摸到出血的地方。花大姐只要穿了衣服,力气就没有那么大了,她驮不上一个男人。她看见大路上的人影就叫喊,不管此人是不是年轻。来人帮她把男人抬到路上,花大姐准备拦一个车去医院,此人抓起男人的一只手,三根指头在腕子上按了一会儿,说:“不必了。”
一看就知道是个中医,用三根指头按住生死机关。其实花大姐早就认识他了。许言明在中流河两岸,不是凭医术闻名,而是依仗他特殊的技法,妇孺皆知。他擅长妇科,尤其对不孕症治疗得法,卓有建树。他持有秘方,暗室里配药,内用,却不口服,直达坐胎内宫,像研出油来的芝麻膏,看上去很丑,效用极佳。他亲自送药,自然不用汤匙。
他最初在乌悠山下的老严家,开一个小诊所行医,唯一不见疗效的病号,就是圣水庵还俗的尼姑,他自恃年轻,没有在意病号已经老到了不能怀孕的年龄。老严家村头对手沟修水库那几年,是他大行医道的鼎盛时期。水库工地上热辣辣的爱情气氛,鼓舞了更多的病号去找他,他一一收留,送药不误,同时调配出疗效相反的药膏,准备工地上的女工(比如老严家的第一美女严青青啦,东顶的美人儿朱萍儿啦,等等)不打算生下没有合法父亲的孩子,他便送进去打胎。
他调配的打胎药一剂还未送出去,有人发现了他送药坐胎的秘密:同一个村子,在不同年月出生的孩子,模样都是相似的,在孩子的爹爹看来都像他。四月的下午,田野里响起了老式耧播种的耧铃,他像受惊的兔子在山间逃窜,愤怒的父亲们想抓住他,就地用石头砸死。幸亏对手沟水库修起来漏水,一直没有治好漏,沿山腰挖出的水渠从来没有流过水,成了逃亡医生一个人的战壕,有效地掩护了他,他怀揣绝技活下来。
在许言明送药声名大振的日子里,花大姐并没有去找他。昂子已经出生,并不是花大姐要药的障碍,她完全可以编一个理由,骗过男人。昂子之后,她倒是真的没有再生,需要送药。不过,此时她已经有了大脸光光的牙医,让她嘴里含上金子,又硬又亮,她不把送药的中医放在眼里了。看起来,许言明的身体不够好呢。许言明从中流河西岸的老家,去老严家小诊所行医,或者从小诊所回家歇息,花大姐看他从村头上走过,有时候穿了白大褂行走,两只脚踢不高白大褂的衣襟,力不出众,花大姐从来没有跟他说话。牙医暴死,后继乏人,花大姐游荡无依,归宿不定,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许言明身上去。迟暮的汽车把男人撞到路沟里,许言明帮她抬上来,按着腕子做出了死亡的判决,好像是在她的视野里第一次出现似的,她一下子想到,从此以后,直至老死,就是这个人了,他出现的时机对头。
许言明让花大姐脱光了衣服查病,三根指头按遍她有脉和无脉的地方,不管是不是别别跳动,他都煞有介事地按一按。花大姐没有脉息的地方也会跳,许言明不由得心慌意乱了。他诊病无数,送药频仍,卓有奇趣的女人并不多见。这样的女人,最好的去处是青楼妓馆,而不是农家庭院。职业选错了,必将贻误终生,到死也不会满足。然而她实在是生不逢时,枉走一遭了。她正当妙龄,可坐馆待客之时,新政府下令取缔妓院,军事管制,大军持枪看押。像她一样的奇女,丢不下皮肉生涯,跑出去重干,还是被大军抓回来,强行改造,逼她们干活挣饭吃。半个世纪过去,娼妓业重新兴起,半遮半掩,不挂红灯,流失税收,越扫越黄,她却已经过了从业最佳年龄,她需要花钱倒贴,才能实现了。韶华易逝,逝者难追,年龄真的不饶人哪!许言明连连感叹,悲悯有加,不送药,略施薄技,没有跟花大姐要钱。
除了一颗金牙,花大姐跟所有男人的关系,都没被金钱玷污过,她赤裸裸纯洁来往,从不为物质所累。后代男女送一部手机啦,送一挂项链啦,给一宗股票啦,给一所房子啦,床上交易,待价而沽,多少好心情也会破坏掉,实在让花大姐瞧不起。儿子疯了,爬到包大万的小楼上,看人家女人尿尿,她需要钱给儿子治病,她也没有张口跟许言明要钱,她只叫许言明给昂子好好看看病。
许言明放弃了中医的“拿手”诊法,隔着一道窗户为昂子看病,他根本摸不到昂子的手腕,只能通过窗户,看看昂子的脸。昂子关在东厢屋里,一日三餐,花大姐给他放到窗棂子外面的窗台上,他从窗棂中间伸出手来抓饭吃。他时而咆哮,像一头野兽,时而狂笑,像一个诗人,时而又老老实实的,喃喃絮语。他的头发开始打结,两个颧骨发红,凸得很高,更像他死去的父亲养病的时候了。可是他一直没有咳嗽,鼻头像颧骨一样红,许言明看看他红红的鼻头,不看他的颧骨,就断明了病症,说:“花疯子。”
花大姐以为,医生又给她起了一个新的外号,是在叫她,其实她跟中医并没有真正疯起来,比跟牙医的时候差远了。
许言明准确地说:“又叫花痴。”
花大姐明白了不是说她,推测医生的本意,说:“你是说,他想女人想疯了?”
许言明点点头,说:“你看看他的鼻子就知道了,人畜一理,狗的鼻头要是红到这样,会疯得咬人。”
花大姐看看儿子的鼻头,天不冷也像冻的样子,有点相信医生的诊断了。她尚存一丝疑惑,儿子是他死去的那个爹的骨血无遗,是不好色的种子,不至于想女人想得发疯,他要是牙医的儿子,没有女人,急疯了还差不多。许言明只用一句话,就把她的怀疑消除了,医生说:“那么你呢?”
花大姐金牙一闪一笑,承认了:“可也是,什么妈妈什么孩。”
许言明不容置疑地说:“猫儿狗儿都需要的事情,人不干,怎么能行?”
许言明简直是愤怒了,他不能不想起,在老严家小诊所,调配好打胎药,准备水库工地上老严家第一美女严青青、东顶的美人儿朱萍儿来要求送药,他那苦苦的等待。打胎药送不成倒还罢了,水库上砸夯干活重,自然会把孩子累掉,可是坐胎的药也不准送了,就令人难以忍受,没把人急疯,那是因为有不流水的水渠做战壕逃亡,挑不起药膏了。猫在房顶上叫春,狗在野地里****,上天入地,逮到一个就算,任凭喜欢,自然不必借“送药”行事。猫儿狗儿没有花痴,要发疯,都是因为找不到东西填肚子,饿疯了,所以动物的世界里不设精神病院,饿疯的畜牲只用一个办法治疗,就是喂饱肚子,用棍子和石头打死。许言明担心这样的话说出来,会伤花大姐的心,就拣花大姐听了会高兴的话说。他说动物界为****发疯的情况也有,但却不是公的为母的发疯,而是相反。
发情的母老鼠在排卵期内急得乱窜,会突然跳到公老鼠前面蹲下来,脊背朝前弯,屁股向后撅,露出****,要求公老鼠赶紧骑上去,不管人家喜欢不喜欢。有一种猴子,指头特别长,名叫指猴,母猴发情的时候,把自己倒挂在树上,叽叽叫唤,招呼公猴来。
公猴先把腿缠到它的脚上,再就位,自己也倒悬着,抓住它的腰,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在母猴身上。母猴子乐此不疲,让公猴子以逸待劳,用这样的办法延长****时间,一两个钟头不下来,同时,也用这样的****方式,引诱别的公猴着急,急得耐不住的公猴爬到树上摇晃树,把没有完事的公猴摇晃下来,它再上去。母猴子可以整天挂在树上,手指头越拉越长,享乐无度。不过,你要是以为公的就是比母的傻,那就错了。有一种松鼠干完以后,公松鼠会射出一种****,像胶水,把母松鼠的****封住,不准许别的公松鼠再进去。野地里的母兔,一天里跟无数公兔交配,每一次交配之后,都把****排出去,以便倒出地方,与下一只公兔交配。男人们也不输它们。
雄豆娘的****尖上,就带有一个小勺子,交合之前,先用小勺,把前一个的****刮出去,干干净净的,再行事。所以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认为动物比人脏。黑猩猩像人一样不带小勺子,雌雄混居,频繁乱交,后来的只能依仗自己的****大,****多,把前边的****淹掉占上风。你看看黑猩猩走路腿往两边劈,就会知道,那正是黑猩猩卵子长得太大,走路碍事了。说到这里,许言明停住了,他怕花大姐会做一下对比,瞧不起他,看一看花大姐的脸,花大姐果然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他解释说:“所以黑猩猩才没有变成人,变成人的是猴子嘛。”
花大姐显然是难过了,她叹口气说:“你知道的可真多。”
许言明不禁自负地说:“医生嘛。”
花大姐说:“你肯定也给猴子送药啦。”
许言明把手一摆说:“那没有必要。”
花大姐立刻发火了,她说:“我叫你给我儿子看病,你说一些畜牲操的疯话。昂子是疯了听不懂,他要是听得懂,还不是越听越疯?母老鼠屁股往后撅,那是公老鼠不好色,它没有办法。母指猴倒挂,那是公猴也有挂起来的武艺,能配得上它。雄豆娘带个小勺子,能给人家刮出去,它才不送药呢。黑猩猩的家伙大,不用看走路的架势就知道,它的脸那么大,自然是猴子的祖宗……”
许言明怕生气的女人再说出他不愿听的话来,连忙打断她,说:“给昂子治病的处方,我早就有了。”
花大姐问他,用什么药治?
许言明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花大姐催他快说,休要啰嗦。
“给他找个女人嘛。”医生说。
花大姐一听就垂头丧气了。她想不出,什么样的女人会甘愿熬成一钵药,给疯子治病。
许言明说:“你真是大姑娘要饭吃,死心眼啊。”他不给花大姐瞎猜的时间,紧接着说:“有一些女人,给钱就行。”
花大姐明白医生说的是哪一路女人了。她们大都在城里行事,不大愿到乡下来。而且花大姐也不明行情,需要到三河县城去打听打听,才好决定是否采用。